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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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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太平搅和过天皇的突然袭击后,这么多天来倒是相安无事,婉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李治,甚至连太平都没见到了。每天只是长安殿到紫宸殿的两点一线,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些每天从家里出发去上朝,朝后又各归其职的大臣。只是天后从不带她去上朝,算了算,跟天后也快半年了吧,秋冬的肃杀正被烂漫的春光所覆盖,只是天后的脸上,似乎还盖着一层冰雪,从未消退。
听得从前殿回来的宫人说,天皇今天又没去上朝,朝堂简直就要成了天后的朝堂。可是还有宫人说,今天连太子都没来。
贤……她已经很久没去在意他的存在了,自从那次去东宫送过奏疏,天后就再也没有让她去过东宫,她也没再见过他。天后跟太子不和,似乎是摆在台面上的事,太子从不亲自到紫宸殿来看看他忙碌的母亲,而天后最近似乎也懒怠去管他。
而这所有本朦朦胧胧的事,都是从她被封为才人后才渐渐浮出水面的,天后不着天皇的道,反倒是太子把这事当了真,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太子渐渐不问朝政,天后给他送去的奏疏常常原封不动地被送回来,这次竟光明正大地不来上朝了。
这样想着,只听天后回来了,婉儿跟着众人在门口恭迎,天后面无表情地走过婉儿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太子今天没来上朝,听说是病了。你替我去瞧瞧。”
沉吟许久,婉儿还是不敢确定:“天后……让婉儿去?”
“嗯。”轻轻一声,天后不再管她,径自进了内殿。
婉儿回不过神来,天后一直以来都刻意地让她跟李贤疏远,现在怎么偏偏在这一地人里挑了她去看呢?而李贤,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婉儿也想不明白。贤表面上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实则情绪冲动,自己一个人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况且贤对她的那点心思,婉儿还是清楚的。这真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大概是天后的试炼吧?总之天后决定要做的事,都是有她的道理的。婉儿咬咬牙,从地上站起来,立刻向东宫去了。
殿内,再次出现候旨的桓彦范。
“桓将军,务必保护好婉才人。”天后目送着婉儿的背影,语气极不寻常,“她可是天皇的才人。”
桓彦范领旨,瞬间消失在重重宫阙中。
有了婉才人的身份,东宫的侍卫不再死拦着她了,婉儿倒也进得顺利。东宫是太子之居,潜龙之邸,需得老舍人在前面引路,才走得到太子寝殿去。虽说是入春天气,清晨夜寒未消,还是一样地冷清。这感觉,跟当年的雍王府差不了两样,但婉儿却在这时怀念起雍王府来了。那时还有弘在,贤的脾气也没这么坏。
“婉才人容候,待老奴进去禀报。”
婉儿点点头,候在寝殿对面的茶房里,立时便有仆人敬了香茶来。这种做主人的感觉让她有些不习惯,毕竟在天后面前,她仍是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从前任人使唤时没有差别。
老舍人匆匆忙忙地进去,又匆匆忙忙地出来,尴尬地回禀:“婉才人,太子殿下身上实在不好,不便见客,命老奴捎话,说婉才人的心意他领了,改日大安了再来回拜。”
早知道会收到这样的说辞,婉儿把茶盏一盖,冷笑道:“婉儿这次来,倒不单有身为才人的心意,更带着天后的心意。婉儿自知位卑人轻,不敢来叨扰太子殿下,但有天后严令,必得见到殿下才能缴旨,婉儿可不敢怠慢。”
见说得重了,老舍人忙道:“既是如此,请容老奴再去禀报。”
婉儿放下茶盏,眼神复杂地看向那紧闭的寝殿,大门一关,就像贤那不与母亲敞开的心门,什么也看不见。
半晌,只见那老舍人又出来了,面上带着难色,婉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婉才人,实在抱歉,殿下确实病得不轻,不能见客,婉才人还是请回……哎!婉才人!婉才人!你们快拦住她呀!”
还没等老舍人说完,婉儿早已倏地站起来,朝寝殿走去了。前面拦了一排的宫人,婉儿拿出才人的架子:“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天皇钦封的才人,论辈分该是太子的庶母了!况且今代天后行事,谁敢相拦,便是抗旨!”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被这气势吓退。婉儿径直闯进去,破门而入——
看不清,她看不清那是不是李贤,她只能看到一个男人的轮廓,光滑的丝绸床帘滑过他同样光滑的脊背,那略黝黑的身体,结实紧致的肌肉……她同样看不清床上另外的那个人,白皙的肌肤,面容姣好得像个女人,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快乐,他紧紧地皱着两弯修眉,张着的嘴下,一动一动的喉结昭示着他实实在在是个男人……那是李贤么……那个眼带迷蒙看向自己的人是李贤么……不是吧,他怎么会……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只看了门口的婉儿一眼,李贤伏在赵道生身上森森地笑了,随手扯过床边的外袍裹上,他稳稳地走过来,故意凑得很近,几乎是贴着婉儿的耳根子在说话:“庶母,儿子迎接迟了,您不会责怪吧?”
他的气息还是灼热的,婉儿只觉得面上作烧,头脑也有些不清晰,李贤明显用她自己的话去堵她,婉儿心里却闷闷地疼起来,伸手别扭地推开他:“你不要这样……”
“怎么,这么久不见,不但成了才人,连性子也骄傲起来了?”贤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着,语气轻佻,“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太过暧昧的动作令婉儿心跳得厉害,从未经过这样的调情,全身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她就像陷入了沼泽地里,越挣扎陷得越深,连声音也颤抖起来:“殿下你……你不是病了么?”
明显感觉到婉儿的呼吸凌乱了,贤猛地一把抱住她的腰,仍旧在她耳边低语:“我是为你病了……”
她知道贤是爱她的,而她并不排斥。从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的感情,自己是做不了主的。她只是十分珍惜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爱她的人,她知道这样的人虽然偶尔会招来很多麻烦,但他们毕竟是不多了,尤其是在弘死之后,婉儿一度变得患得患失。贤占据了她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接触宫廷、第一次有除了母亲以外的人这样关心她、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怜爱……或许从雍王府藏书阁那次起,婉儿在心底里就对贤充满感激了,虽说贤的爱太过强烈,令她难以接受,但她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他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只是想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天平每一端的平衡。
就在婉儿快要窒息的时候,桓彦范突然从门口闯进来,抬着眼就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一本正经地宣旨:“天后有旨,宣婉才人速回紫宸殿。”
婉儿猛地清醒了过来,再次推开贤的手还颤抖着,低着头不敢看他,转过身去跟着桓彦范迅速离开。
身后,传来李贤撕心裂肺的大笑。
重回紫宸殿的婉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冷汗湿了一身,瑟瑟地跪在殿内,脸色如受了寒一般惨白。天后瞥了她一眼,问道:“太子的病怎么样了?”
婉儿像被扔进了大海里,身体沉重而疲惫,眼前一片昏暗,找不到出路。说太子起了龙阳之兴么?说太子僭越自己这个才人么?这些话没办法说出口,因为她知道,一旦说出口,太子必死无疑。
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天后正是故意让她去东宫的,也故意地派了桓彦范跟在她身后,是保护,也是暗查。天后想要扳倒太子,需要无数个关键人物触发关键事件,而其中一个棋子,就是婉儿!果真天后是不会彻底相信任何人的,跟着她的每一天,都可能迎来致命的考验。可是,她现在是被夹在了天后和太子中间了呀!那么爱她的太子,和她那么爱的天后。
哪一种爱更重呢?婉儿没心思去斟酌,她知道,自己的话不会有什么分量,就算隐瞒下来,如桓彦范这种天后安插的其他探子也迟早会知道太子的事,但无论天后将怎样处置这件事,话都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她不想让她身边的任何人因为她而遭难,更不愿看见天家的母子相残,这不仅是基于对太子的保护,更是基于过往读过的那些史书里,祸起萧墙之下,烧遍寰宇之中的可怕经验。
“太子殿下,确实病得很重。”
她听见自己居然敢这么说,而且冷静得连声音都不颤抖了。
沉寂良久,天后还没有反应,婉儿静静跪着,单薄的背一向挺得很直。
“起来吧。”天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如她一般平静,“去后面带一本《孝子传》和一本《少阳正范》给太子,他既然病了,闲时就趁着不问世事的工夫好好读书。还有,告诉他,下个月天皇要去应明崇俨的邀,让他务必过来作陪。”
天后没有立刻作出责罚么?婉儿有些吃惊,领了旨抱着那两本书,立即动身。
“婉儿。”天后突然将她叫住,婉儿回头,一片茫然。
“婉儿,你不该这么善良的。”天后突然这么说,“有些品性是美德,但你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有。”
婉儿当然知道天后在说什么,自己总是这样一眼被她看穿,不管放不放在心上,总得应一声“是”。可当她鼓起勇气踏出紫宸殿,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如何踏进东宫了,望着那鎏金的匾额,她抬不动步子。
绝望么?是绝望吧?她印象中经历过的所有事里,没有一件比现在正发生的更令人绝望。
手中的这两本书,就像是战书,而她,正是两军不斩,却左右不是人的来史。
天后的狠戾,终于用在了她的身上。
天后一定要与太子撕破脸吗?事情是否再无调和的余地?她还能伴在紫宸殿多久,她身边的人还能这样安好多久?婉儿心中疑云遍布。
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从门里突然走出来穿戴整齐的李贤,他通身的气质还是如少时那么迷人,看向婉儿的眼神如此深邃。
“殿下……天后派婉儿给殿下送书。”好像怕他说什么,婉儿率先将那两本书呈上去,“下个月天皇要去应明崇俨的邀,天后请殿下务必作陪。”
贤瞪了一眼想上去接书的舍人,自己抬手把书捞过去,一挑唇角,却又轻蔑地扔回给那舍人,仍看向婉儿,直看得她要退怯,才幽幽开口:“婉儿,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像弘死了那样伤心么?”
没想到贤会突然说这么一句,婉儿身体微微一震,随即终于勇敢地抬眼看进他的眼里。
“婉儿的命不是自己的,泪也不是自己的,伤心,更不是自己的。”
点头,瞑目,凄然一笑,贤再度走进那禁锢他如鹰般的心已久的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