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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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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到长安殿的路途并不遥远,可婉儿却像是走过了两个世界一般。疲惫与不安,一路上都在侵袭着她,从未停息,尤其是在看到宫女舍人们都在给她让路,听到夹道的“婉才人好”时,她只觉得这场梦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圣谕就是有这样的效用,三更天下的旨,天亮就传遍了整个大明宫。
好不容易捱到长安殿内,婉儿一眼望见内殿门口倚着门站着的母亲。果然,只用了一个晚上,母亲就被迫遵旨搬过来了。天后的话,她听得不明不白,往后怎么走,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以后母亲再也不用像在掖庭宫里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了。
可她仍然不安,这表面优渥的生活,来源于天皇的施舍,甚至是不怀好意的施舍。
加快脚步扑进那个永远温暖的怀抱中,婉儿抱住母亲,郑氏也只是回抱着女儿,一句话也不说。
大明宫的天是青灰色的,压在青灰色的瓦上,严肃而冰冷。
“我没跟你商量就收了婉儿,你不会介意吧?”天皇在紫宸殿中踱着步,自己来了这么半晌了,天后竟只答了礼便兀自批着奏疏,没有一点要理会他的意思。天后这一声不吭不吵不闹,弄得他对自己的决定有了犹疑。
“这是好事啊。”天后仍写着朱批,并不抬眼,“她一介罪奴,能被陛下看上,肯定自个儿高兴呢。陛下想收谁就收谁,何必要与妾报备?”
好事么?可为什么语气如此冷淡?天皇犹豫些许,鼓起勇气继续说:“我知道上次魏国夫人的事你闹得不自在,所以这次跟你说一下嘛,你前廷任官,不是也要跟我这里提一提么?我……是真心喜欢婉儿,一旦坐实了她的名分,也怕你像上次一样动怒不是?天后是国之股肱,动怒伤身……”
“陛下这话就没意思了。”天后冷冷地打断,“现在前朝是二圣临朝了,后宫还是陛下的后宫,陛下在后宫封个才人都要来跟妾说这么多,传出去妾岂不成了妒妇了?还有,故魏国夫人是无意服毒而死,陛下怎么反说成是妾的过错呢?至于名分坐不坐实,那是陛下的内事,妾没有意见,只是陛下这头风的病听御医说是日益严重了,结发多年,妾只劝陛下注意龙体。”
说完,天后对着天皇微微一笑,这笑却让天皇渗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女人,话里藏针。
天皇愣了好久,才憋出一句:“那……天后就是同意咯?”
“妾并不想管顾陛下的家事,妾劝陛下也少考虑这些没有的事。陛下才是一国之君,还是多问一问去年冬月大冻的救灾情况吧。”
“都说了天后是国之股肱,我有天后,还怕这些?”天皇挤出一丝笑意来,随后故意对着外面的人喊道,“来呀,摆驾长安殿!”
转身,天皇没有看见,后面提着笔的天后,愈加凌厉的眼神。
“天皇驾到!”
浅眠的婉儿被门口这一声长喝惊醒,天皇来得急,她已经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来不及换衣服,只好穿着中衣跑到院里跪下。
二月虽近早春,然北风未过,薄薄的中衣自然是无法御寒的。于是当天皇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婉儿。中衣中裤是白色的,她的脸也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头发些许凌乱,清清瘦瘦的,在这风中,竟美得不似凡人。
天皇看呆了,这可苦了婉儿,身上冷得不像是属于自己的,膝盖跪得麻木了,加上昨夜值了夜班,还没休养过来,婉儿觉得头晕得厉害。
“婉儿参见天皇陛下!”
不管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明天就别想去陪着天后了,婉儿给自己打着气,大声地再次提醒天皇。
天皇这才觉察到天这么冷,自己倒是穿着貂裘没一点感觉:“起来吧。”
“谢陛下。”婉儿试着从地上起来,跪得太久,站起来竟然一阵晕眩,就要再次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离得最近的天皇竟抢在了母亲的面前一把扶起了她,待眼前的黑云散去,婉儿看着天皇抓住她的手直发懵。
天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伸手去扶了,混乱中袖子被撩起,直接拽着她细瘦的小臂,那冰凉滑嫩的肌肤居然令他不知所措。
婉儿不知道天皇今天是怎么了,先是让她跪那么久,现在又拉着她不放手,默默垂下眼睑,婉儿只好任他拉着,不敢说话了。
“阿爷!”门口传来清脆的声音,太平穿着一身道袍,突然小跑进来,速度快得让身后的宫女们追得够呛,轻盈地跳过高高的门槛,太平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你……你们干什么呢!”
天皇一下子回过神来,猛地放开婉儿的手臂,侧过身子,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惶然。婉儿也轻轻捋下袖子,仍是低着头。
太平冲到两人中间,看看天皇,又看看婉儿,而后还是转过来面对着天皇:“阿爷,听说您把婉儿收作才人了?”
没想到太平会搅进来,太平这几天不是在太平观里么,怎么来得这么巧?事发突然,天皇来不及想这些,不知怎么解释才好,尽量回避着女儿真诚的脸,回答:“是。”
太平登时瞪大了眼,声音提高了调子:“阿爷你怎么这样!”
心里一沉,天皇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儿越长大越像她的母亲了,虽说现在还没有天后那么深沉,但浑身的气势是没有办法掩盖的。太平天真烂漫,却有与生俱来的霸气,天后曾经也是把这种雷厉风行的态度表现在外的,只是愈发深藏不漏,可帝国的公主,未经太多人情世故的磨砺,桀骜得像只小狮子。
“阿爷……如果您不想让婉儿呆在阿娘身边的话……就请您把她赐给儿吧!”太平眼里闪着光,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两只手扯着天皇宽大的袖子,一股忸怩的小女儿情态。
婉儿愣住了,太平这情绪的转折实在太快,但说出的话虽是向着她的,却令她有些不是滋味了。贵人们总能决定奴婢们的生死,自己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奴婢,像东西一样被赐来赐去,难道不该早就习惯了么?
天皇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太平会在这时候来找他要人,她这幅撒娇的姿态,任是谁也不忍心拒绝,但他必须拒绝,为了帝王的尊严,更为了那由他挑起的战火。于是天皇狠心甩开袖子,语气严厉:“放肆!朕真是将你宠坏了,诏命已经下了,不可能再改,婉儿今天是朕的才人,就永远是朕的才人!”
说完天皇拂袖而去,步履仓促,像是怕太平追上来。
太平也无意再追了,她看出了父亲的决绝,知道追上去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于是只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像是说给婉儿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讽刺的事呢……”
“阿——嚏!”
太平猛回头,只见婉儿捂住嘴,满眼无辜,太平这才注意到她这一身薄薄的衣衫,忙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婉儿,朝内殿走去。
接驾变成了父女之争,而婉儿,就白白地在冷风中看了这么久的戏。
完了完了,这风寒是受定了。
婉儿有点无奈,太多的事她不愿想,也想不动,现在她只想着,明天可能去不了紫宸殿了。
看着婉儿恍惚的神态,太平有些生气,怎么说自己也是专程为了她来的,她现在却当着自己的面不知道在想谁呢。
坐在婉儿床边,太平心里烦闷得很:“婉儿,你怎么不拒绝阿爷啊!”
拒绝?怎么拒绝呀,他是君,她是臣,君要臣怎样,臣就得怎样。婉儿笑得苦涩,从心里冒出的苦涩。
太平知道自己慌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哀叹一声:“你说我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了吧?现在……你却成了我上一辈的人……”
看着太平鼓起的腮帮子,婉儿终于不带苦涩地笑了出来,忘情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呀……才人既可以算作妃子,也可以算作女官,我是只把自己当女官呢。”
“真的?”太平被捏了脸,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伸手握住婉儿的手,眼睛里再次闪烁出光芒来。
婉儿笑着点点头:“忘了吗?什么事都难不倒天后,她会把事情处理好的。相信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相信的人。”
太平茫然地点点头,这么多年了,那件事,她们都没有忘记。
天后是值得相信的人么?是吧,太平这么想着,毕竟婉儿做才人的事,是天后派人到太平观里把消息告诉她的,接到消息是四更天,自己起来随意披了件道袍,便打马匆匆忙忙进了宫里,在西门下马跑进来,正碰见父亲在长安殿。
“这么说来,婉儿这个才人,只是名义上的才人。”太平突然这么说,“但虽然这次没有嫁人,终究是要嫁人的吧?”
婉儿止住了笑,眼神渐渐黯淡了,随之而来的,是两个人长久的沉默。
太平不知道,紫宸殿中,正商量着嫁人的事,不过话题的中心,成了她自己。
“太平大了,该订一门亲了。”天皇进来,劈头就这么说着。
天后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这次她搁下了笔,故意问着:“陛下这是怎么了,从婉才人哪里回来,却说着太平的事。——是婉才人没有伺候好么?妾明儿一定好好训一训她。”
天皇被堵得语塞,良久才支支吾吾地道:“天后不是要我保重龙体么,我听天后的,可什么都没做。我是觉得,太平也这么大了,成日家在后宫里厮混也不是个办法。”
“哦?太平这几年不都是在道观么?再说了,她一个女儿家,又不是在前朝厮混,在后宫里怕什么?”天后执意要在天皇面前装傻,“苦口婆心”地劝起他来。
天皇果然急了:“媚娘啊,你不说朕还忘了,太平在道观里这么久,假道姑都要变成真道姑了,她可是咱们唯一的公主啊,你忍心么?太平上次还说要把一身袍子赐给未来的驸马,她也是动了这门心思吧?你就说句准话,这女儿你到底嫁不嫁啊!”
“天皇别着急嘛,妾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着急,咱们太平又不是嫁不出去,这唯一的驸马,还是得好好物色物色的。况且太平还小,急不得,急不得……”
天后这态度,摆明了不拒绝也不合作,天皇只好撂下话再次拂袖而去:“好好好,朕先去钦天监挑挑好日子。”
果然拿太平去对付李治是绝对奏效的法子。死局总算是活起来了,一盘大棋,只欠东风。
天后手中拿着正谏大夫明崇俨的请柬,神色阴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