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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 ...

  •   没有了月亮,大明宫一片黑漆漆的,硕大的紫宸殿越发显得空,静得几乎能听到从太液池那里慢慢流淌出来的水的声音。
      这是婉儿第一次值夜班。
      天后回寝殿前交代了好些事,婉儿一一应着,从没觉得一向干练的天后这样絮叨过,看来夜班不仅是熬着累,其重要性也是非同寻常的,于是婉儿准备就这么熬过去了,怕睡着错过什么事,索性连里面的那张小榻都不沾一下。好在今天的急件只有来自吐蕃的一封,天后终于也能稍微回去歇歇,她每天呆在紫宸殿的时间比呆在寝殿的时间多得多。夜长苦寂,婉儿倒也不怕,天后特意派了人去门下省拿诏书存稿,正好趁了这时间,好好地读一读。
      “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婉儿读到这里,手中拿着的毛笔骤然抖落在地,都说笔头子可以杀人,之前并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杀人的最终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这跟手中这支笔没有什么关系。而现在她明白了,深谙了这其中的道理,权力再大,要动一个人也得有充分的理由,而这理由是否冠冕堂皇,正是取决于这支笔。并不对那个她并不了解的太子李承乾感到惋惜,婉儿只是瞬间感到了刚才手中笔杆子的重量——现在的她,还拿不起。
      “在想什么呢?”
      那支笔伴随着一个较为陌生的低沉男声,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婉儿一愣,旋即看到来者的脸,唬得立刻跪了下去,低着头双手接住那支笔:“奴婢参见天皇陛下!”
      李治穿得很随意,一副恰好路过的样子,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婉儿,也不让她平身,也不说什么。
      上元节一见,又是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天后让婉儿跟得紧紧的,奏疏遣了别人去送,门下省却是一摞一摞的诏书存档往紫宸殿搬。她俩在殿内谋划着什么,别人一点不知道。可以说,上元节给李治的惊喜还是很大的,除了发现太平长大了,他算是真正开始注意起这个小丫头来。能入天后法眼的人几乎没有,朝中那些表面上受重用的大臣们,李治总感觉天后并不愿意与他们交心,他们的才华,只能受人驱使,而不足以令人眼前一亮。对于同为女人的那些人们,天后也是一样猜疑的,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覆辙在前,天后对所有人都充满了警惕。但这个孩子,表面上只是天后的小跟班,帝王的直觉却告诉李治,她在天后心中,绝对不简单。况且不仅天后对她有超乎寻常的垂爱,连对一切都冷漠的李贤,也像是对她有莫大的兴趣,这一点,李治也是在上元节那天的夜宴上发觉的。贤看婉儿的眼神,不同于他看任何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怜慕,正如当年自己看媚娘时那样。李治病而不昏,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足以支撑自己亲自治理天下,却也清楚大唐的天下只能属于李家。而现在,天后和太子已经明显分裂成了两党,两党之争,看来是绕不过了。作为中间人的天皇,他一直在努力调和着,能和稀泥的时候就和一和,不能泰然处之的时候就退出争端。他装着与朝堂若即若离,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洞察着局里的一切,他一直在寻找着这么一个人,既能制住太子,又能制住天后。
      看来,这个人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李治不说话,婉儿也不敢说,两个人僵持着,紫宸殿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门外的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窗棂上一个影子都没映出来,刺骨的风灌进来,婉儿的心悬着,甚至顾不上冷。别人都怕天后不怕天皇,婉儿似乎是倒过来的,天后一直是她心中的神,像股温暖的光让她想亲近,而天皇的脾气,她最摸不准,她总觉得,从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感甚至要高过天后,完全不像传言中的那么窝囊无能。
      “你是婉儿。”
      “是。”
      “天后很喜欢你。”
      “奴婢无能,担不上天后的垂青。” 李治的问句都像是肯定,婉儿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好喏喏地回应着。
      李治背着手在大殿中踱着步,环顾这似乎已专属于天后的紫宸殿,幽幽地道了一句:“朕记得,从来没有过女人在这殿里值夜班。”
      紫宸殿有宫女值班,但只在殿外负责伺候来当值处理紧急公务的大臣们,确实紫宸殿处理公务的值班是由三省的大臣们轮流来的,后来天后有一段时间不离殿,歇在紫宸殿里,便蠲了这一项,但终归是从来没有女人值夜班,更没有像婉儿这样奴籍尚存的女孩子被派来当值的。婉儿起先也觉得纳闷,后来看到天后信任的目光,也放下了心中的种种猜测,安心地当值了。可自己这才“走马上任”第一天便被李治发现,要说是偶然,婉儿反正是不信。
      “自古在宫中,女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做宫女奴婢,二是做女官妃嫔。”不待婉儿答话,李治立刻开了口,“朕看你这么勤勤恳恳,天后又这么喜欢你,不做点什么,似乎不太好吧?”
      婉儿仍是跪着,强压下心中的忐忑,平静答道:“奴婢是天后的奴婢,天后待奴婢好,奴婢仰惠报恩,勤恳是应该的。”
      “天后的奴婢就是朕的奴婢!”似乎被挑到了痛处,李治说话间有些激动,“这宫中谁会甘心一辈子为奴为婢啊?这紫宸殿又大又冷,你这样的年纪,何苦死守在这种地方,干着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勾当?”
      听到这话,婉儿吓坏了,她是从未想过李治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的,李治不管不顾,并不代表他就糊涂,他冷眼看着一切,一旦存了心要插手进来,纵是天后也很难抵挡得住。婉儿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上官仪,李治是这样有心机的一个人,既然能救,为什么就看着上官家满门被屠,却还能心平气和隔岸观火呢?瑟瑟地看向紧闭着的门,天后的寝殿并不远,此时婉儿多么希望她能出现……
      “想通了没有?”李治皱了皱眉,俯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婉儿。
      这种时候还能怎么办呢?那可是皇权威仪,自己怎能反抗得了,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可以就栽倒在这里。婉儿闭上眼,一咬牙,认命地服软:“奴婢悉听陛下处置。”
      “来人呐!”挑起嘴角,李治满意地呼着外面的人。
      “陛下有何吩咐?”舍人马上就进来了,这群人,早就练就了在该出现的时候及时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立刻消失的功夫。
      “传旨下去,掖庭宫罪奴婉儿,免其奴籍,封为才人,与其母一同赐居长安殿。”李治旨意一下,再也不肯多待一秒,转身便走出了紫宸殿。
      只听宫里鼓敲三通,婉儿还呆呆地跪在紫宸殿中,刚要拨云见日的前途,再次沉沦于一片混沌中。
      而不远处的天后寝殿里,宫人们忙忙碌碌,清理着满地的碎瓷片。
      不觉天亮了,婉儿走过去打开门,门外还是那些熟悉的宫人,只是一见到婉儿,全都低下头去,连平日里那个慈祥的老舍人也不与她说一句话。婉儿走过去想问,却被一句毕恭毕敬的“婉才人”给堵了回来。
      婉儿心里比这话还堵得难受。
      不一会儿居然看到天后,婉儿有些惊诧,天后今天下朝居然这么早,自己竟没准备迎接。按理值过夜班,待天后一来就可以走了,但婉儿心里堵着太多话想说,于是去了内殿捧上一盏茶来。天后坐在那里兀自批着奏疏,一点也没有要问她话的意思,大概天后已经知道昨晚的事了?那天后准备怎么解决呢?天后要出手救她么?还是学当年的天皇作壁上观?婉儿发现自己什么都拿不准,放下茶水,开了口想率先说些什么。
      “奴婢……”
      “你可不是奴婢了。”天后鲜有地打断她的话,冷冷地挑起眉,“婉才人高升啊。”
      “天后!”这样的天后令婉儿怕极了,倏地跪了下来,“天后,奴婢心里有苦处,奴婢不敢拒绝天皇啊!”
      她还真是跪习惯了,回回不顾地上铺的花砖,一着急就跪了下去。天后见她吓得这样,也稍稍冲淡了语气中的酸味,把对天皇的气压了压。
      “起来吧,没什么要紧,不过是雕虫小技,趁着他的恩赐被免了奴籍不是正好么?”天后还批着奏疏,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了许多,“不管你是奴婢还是才人,终究都是我的人。况且,我喜欢听你自称婉儿。——婉儿,多好的名字啊!”
      婉儿这次是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天皇与天后,她一个都摸不透。究竟何时虚情何时假意,真真假假全混在了一块儿。婉儿直感到无力而庆幸,无力于自己成了天皇与天后斗争的棋子,庆幸于天后的心还是一直没变的。
      可是只有天后自己知道,昨晚的她有多失态。接到紫宸殿老舍人的线报,她强忍着一腔怒火没有过来,将所有无奈都转嫁到手中的茶杯上,碎落一地,吓坏了整座寝殿里的宫人。
      她防范着很多人,却唯独对李治的力度不够。李治背后一箭令她措手不及,她是连自己的娘家人都能毫不犹豫除掉的人,可她竟没有理由阻止李治提拔一个才人。婉儿才人的这个身份,实在太过微妙,李治明显是看出了她对于婉儿的喜爱,想借此令她们疏远开,不至于形成一股固定的势力,顺带也给她提一个醒,让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同床共枕过的丈夫的监察之下,天子明察秋毫,什么也瞒不过他。而在天后看来,李治这是公然挑衅。她默然认下这桩事,是因为她确实需要一个理由来免除婉儿的奴籍,更因为她对于婉儿的信任,那宛如赌博一样强大的信任。
      李治的这一着,正中死穴,却低估了她对婉儿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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