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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hapter 27 ...

  •   终于熬到次日天亮。法兰克军计划从山北哈丁双角处突围。

      王帐位于几座沙丘中心一片低矮的谷地,突围非常困难,朝北面隘口发动冲锋的同时还要提防后方的萨拉森轻骑兵自坡上杀来。于是居伊下令,命热拉尔所率后卫携带大量步兵先向背面山坡发起佯攻,同时弓箭手掩护前方主力的突围。

      他们每个人都能隐约看见,北面隘口之后有草木掩映的湖岸绿洲,而在这层层枝蔓下,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它荡漾着,荡漾起赏心悦目的银色,随着这波光他们感到心潮澎湃,好像自己脚下的沙地也跟着荡漾起来,氤氲的水汽从隘口后面流逸出来。他们不由得在心中祷告:加利利湖啊!她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拿撒勒的牧羊人曾在她乳汁浇灌的丰饶绿洲上徘徊远眺,她教人满心虔诚地拜倒在那银白的裙裾之前!愿吾等在死前得到她的垂怜,饮下一口她神圣的甘露!

      突围要开始了。所有人都披上最坚固、最闪耀的铠甲,如此风光又如此悲哀——好像过了今天他们便不再有机会穿起了,虔诚到近乎恋爱不舍地亲吻相伴多年的佩剑,仿佛知晓它们必将摧折的命运,随后,他们走入帐前有限空地上自己的队列。佯攻方与主力方草草道别,在走上两条相反道路前互称,“若有机会,请代我问候我的家人.....”

      他们面朝哈丁双角下的隘口列阵,前排的夹持起重型矛,那矛的长度几乎是战马的两倍,前四分之三直冲敌手,惟有后四分之一固定在腋下,后排的擎起了骑砍剑,炽烈的阳光倾洒在剑刃上随即被分割成两束,好似绸带掉落在大马士革钢刀上被切为两截。

      随后数百匹骏马自下而上冲向沙丘顶端。他们不像以往,先是保持最整齐的队形庄重地缓步前进,而是一开始就加速以便能够一鼓作气冲上坡顶。沙子不堪负重,在不断向下坍塌,疾驰的马速与滑沙的速度一定程度抵消,使得他们的冲力不比预计。

      雷蒙德只觉得一瞬间时间被从两点之间拉开,当中黏连的部分越来越长,越来越细,直至没人能察觉时间的流逝。但见地上的沙流淌着,不断倾颓,倘若捧起一坯,定会一粒不剩地从指间溜走,眼下它正从几乎静止的马蹄间溜走,像水一样。

      忽而想起少年时随君王前去雅法巡游,第一次看见海,兴奋的他驾马于浅滩上疾驰。马蹄翻动清澈的海水,远处海天一色难辨边界,一骑于万里澄蓝中拖出一道雪白,水溅湿了衣角,惊飞一群群海鸥。彼时鸟影纷乱,徒余几根白羽被海风带得旋转,擦过鬓边.....啊,想必加利利湖也是这个样子。

      记忆中群鸟扑棱着翅膀擦身而过的声音与萨拉森羽箭迎面啸鸣之声重合在一起,眼下他们好像在永不凝固的水流中踏浪而行,朔流而上,然而水势甚猛,不断被冲回原点——恰如这看似曾可挽回,却注定无法改变的局面。好想回到昨日,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

      他的面前不是水,他的面前是沙,他的面前是尘土,他的面前是黑色战马往前迈开的马蹄...... 他复又想起为何要册封骑士要配黑色的马。白色衬衣代表纯洁与清白,红色披风代表虔诚与谦逊,也代表浴血奋战,黑色的马代表,你已然清楚: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曾经多少次已做好永归尘土的准备,然而这次他有些迷茫无措。他忆起当年自己被册封为骑士与特里波利伯爵,当时他只有十二三岁,父亲在城门遇刺身亡,伯国一片乱局,一个头戴王冠的金发青年独率十余骑赶来平乱,然后让他继承父爵,效忠于他。少年封臣跪伏在地,拘谨地将手递入封君掌中,接受庇护:“特里波利的雷蒙德发誓效忠耶路撒冷王鲍德温。”那是他效忠的第一任君主,认识的第一个叫鲍德温的人。

      往事如沙,面前也是沙,一样的滑,握不住也踏不牢。前后两段时间终于又牢牢连上,百十人连成的重甲阵齐头而上,百十支长矛形成棘刺密林,百十把重剑已高高举起,百十匹战马冲向盾阵犹如洪水扑向堤坝..... 地上铺了一张刀光剑影构成的网,那是原本完整的阳光被冲击时的乱局割裂成一块块碎瓷,现在这碎瓷的边缘上已镀上刺目的腥红。

      饶是法兰克重甲骑兵的威力已因为沙丘上坡削弱两三成,萨拉森人的革制盾牌仍是招架不住,立刻有几人被撞翻在地,被卷到交锋线下,顷刻间马下传来痛叫和骨头断裂的声音。这一撞之下萨拉森战线后推了几米,可倒下人的地方很快又填补了新人,像是砍倒一棵树的原处很快又长起了另一棵,密密麻麻的方阵望不到头。

      况且,站稳脚跟的萨拉森步兵一有机会就对骑兵的马下手,借着盾牌的掩护,有些趁着马匹抬起前蹄进攻时在侧前方用刀袭击马腹,甚至有人已经被矛钉在地上,依旧撑着最后一口气去砍断马腿.....他们的目光里透出不正常的冷静,冷静得近乎痴呆麻木,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做这一切就像把面包塞进嘴里一样顺理成章,简直就像出任务前抽了大/麻的阿萨辛刺客。就这样,越来越多的骑兵失去了战马。

      之后的短兵相接已有陷入胶着的趋势,敌方人数占优势,鏖战对他们非常不利。于是雷蒙德下令先撤下坡,一会儿发起第二次冲锋。

      这一次,连绵的沙丘上推来了几辆战车,车上没有人,只堆满了砍下的树枝。萨拉森人迅速将战车沿着法兰克人的冲锋路线两边排开,似乎在规划他们冲上沙丘的路线——而只有这条路线才能通向隘口,而隘口处似乎减少了布防,有意让他们从此处冲阵。

      由于察觉有诈,怕再生变,负责突围的重装骑兵顾不得休息一阵便发起第二次冲锋。

      果不其然,用战车给法兰克人划定的那条路歪歪扭扭。如果沿着这样的跑道冲上沙丘,就必须花心思驱策战马闪避一旁的战车,那样撞上敌军的冲力势必会大大减小,此外还会影响冲杀的气势;如果不按照战车排出的道路,撞上战车不仅会产生阻力影响冲力,还会使马匹受伤。

      这一次并未像上次一样整齐地突围冲杀,而是出现了分流,一批人按照战车划定的路线,另一批人宁可绕远,随后计划在隘口处汇合。

      就在法兰克方艰难地冲上沙丘之时,萨拉森方再次放箭了,而且,这次他们射出的是带火的箭。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下,那亮如流星的箭尖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似乎并不急于落下。这批箭其实不是冲着重装骑兵去的,那些战车也不仅仅是用来规划那该死的路线的,箭簇上的火苗引燃了战车上几乎被烈日蒸干的树枝,再加上炎热的天气与冲锋时带起的风力,火一下子烧得极旺,张牙舞爪地窜上天空,战车周围近两米不可靠近。

      被困乱局中的人马想要冲出去,但车阵的豁口极小,本来仅容三骑并出的空间里竟然挤了十余人,一瞬间求生本能压倒一切理智,那出口竟成了死地:冲天火光像传说中的巨龙一样在身后紧逼,面前有萨拉森人接连放箭,身边已经冲散了队伍的同伴在左右挤压——战马痛苦地嘶鸣着,更本没有空间迈开后腿,只得像渔船上堆满了窄小甲板的鱼一样垂死蹦跳,甚至有些由于腹腔受重压而屎尿横流,马上的人只觉得肋骨被挤得咯吱作响就要断裂,肺中的空气也快被挤净,根本腾不出手来对付势如飞蝗的箭雨,只得任由它们倾泻在身上脸上,内心希冀锁子甲能在神佑之下更加坚固,或者自己能像浴龙血后的尼伯龙根一样刀枪不入。*1

      他们别无他法,只得让佯攻方前来援助,却发现对方像走入泥潭的羊一样被萨拉森轻骑兵困住了。对手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鹰一样打着圈盘旋降低,包围圈一点点缩小,只待伸出利爪的时机。而这才是他们的一贯策略。

      “哈,他们居然用骑兵对付步兵,用步兵对付骑兵。”雷蒙德心中苦笑道。

      日上中天,烧火的热气弥漫开来,隔着滚滚浓烟层层火光,他们看不清对面的情况,就好像摩西分红海时对岸的埃及军队不能看见并追击逃向西奈的犹太人,甚至分不清被困火中的是敌是友,更重要的是,他们已不想再战了。没有马匹,加上天气炎热,他们身上的重甲简直就是累赘,而且,他们看见了萨拉森方的后援部正在分发水袋。

      雷蒙德看见了这一幕,他清楚有人能在这种恶劣条件下把重甲步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可惜这需要选择阵地的优先权,且那人也已不在了。

      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中本不应听到,那似乎是从内心深处传来,那是一种金片相扣、最清澈、最神圣的声音。他在蒙吉萨和克拉克也曾听到。他下意识抬头,看见谷底的帐外,主教将真十字架请出。

      阿马里克垂首恭立一旁,麻衣跣足,背负荆条,神色与嗓音一样的凄哀:
      “主轻弃我中间的一切勇士,召集多人,攻击我们、要粉碎我们的青年。主将他的子民踹下,像在酒醡中一样。”

      雷蒙德握缰的手一抖:他念的是《耶利米哀歌》,他在忏悔,他在赎罪。有正在作战的几人闻言,心头一颤,如遭电击,停住了手中越发沉重的剑。有一瞬,时间似乎停滞了,连萨拉森人的箭都凝在半空。

      “耶和华啊,我从深牢中求告你名。
      “你曾听见我的声音。我求你解救,你莫要掩耳不听。”

      真十字架的金箔在鏖战的罡风中奏响,是殉道的前奏。主教的声音有着微微起伏,似是把哀歌用古希伯来曲调唱了出来,此时应有一只半旧吹破的莎草管来伴奏,两句之后,曲调又上一层,歌声愈加凄哀。尼布甲尼撒征服似乎就在眼前。

      “我求告你的日子,你临近我,说,不要惧怕。”

      抬眼望去,满目狼藉。几具长矛穿刺的尸首在烈日下林立,未干的血还在顺着下垂颤抖的肢体滴向大地,滴入尘土,滴入过往,滴在那些死于走向巴比伦囚牢的人身上,滴入一个被埋葬的世界。耳畔传来什么魔鬼的嘶吼?

      主教的嗓音在回荡:不要惧怕。然而这声音已被狂风卷跑了调,听起来有些古怪可笑。

      原来在烈火的另一端,被大马士革钢刀几乎斩为两段的伤马正在哀鸣。显然它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自伤处拖在体外的肠胃除了模糊血肉外没有任何消化物。雷蒙德看不下去,在它的喉管上抹了一剑。魔鬼的嘶吼消失了。

      嗓音在类似于记忆的很远处回荡:不要惧怕。

      阿马里克的吟唱在天地间徘徊缭绕时,交锋在继续,号角在吹响,血腥在弥漫。这时,一阵乌云自天际线处涌来,遮蔽湛蓝的晴空,好似墨滴入水中迅速弥漫。或许亦可将它比作亚兹拉尔的羽翼(传说这位专司接引亡灵的天使有一千对翅膀,可以从麦加连到弗拉芒,从天堂直接地狱),它正如孔雀尾羽优雅而缓慢地抖开,如黑夜从容不迫覆盖大地。

      这羽翼看似灰漆漆一团,实则有着华美的暗纹:一股或者万缕云气在膨胀,在翻滚,在缠绕,伴随着时而出没的闪电勾勒出银色的轮廓,染上泛着金属色泽的淡紫,当然,它也映亮了阿马里克专注而虔诚的面容。他正双手合十,唱到“众水流过我头”,麻衣做的法袍当风猎猎作响,身影于暴雨将至的阴云中巍然屹立,竟是很像一位殉道的圣徒。

      “耶和华啊,你见了我的委屈,求你为我申冤。他们仇恨我,谋害我,你都看见了。”

      在被火围困时,天降大雨实在是吉兆圣象,在场所有的法兰克人无不仰首望天,心中默默祈祷这场雨能够顺利落下,驱走酷热,浇灭大火,顺便,啜饮一口梦寐以求的甘霖。

      而且,阿马里克的哀歌成功唤起了他们心中的悲痛与仇恨,他们意识到有多少兄弟已葬身于此,不能等到下一场雨,不能抵达加利利湖畔,不能同他们一起接受圣礼与祷告,尚未赎清原罪便早早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不是在攻,而是在守,不是为了更多的土地与更大的荣誉而战,而是为了最后的尊严与死去的同宗而战。淬过血的剑才会更锋利。浸过血的地才会更坚固。他们将从血液与大地中汲取力量,他们将踏着满地尸骸前行,那上面洒过他们的血,那下面是他们誓死捍卫的土地——无异于耶路撒冷的土地,一样神圣的土地......

      现在,正是冲锋的好时机。雷蒙德纠合剩余人马,发起第三次突围。折断的重型矛与剑都不算什么,失去战马的骑士也奋力向隘口处冲去。

      “耶和华啊,你听见他们辱骂我的话,知道他们向我设的计。”

      天上电闪雷鸣,巨响一声接着一声,有几次近乎掩盖了厮杀,像地狱恶鬼的怒吼,像石穴巨龙的咆哮,穿破了重云的桎梏。但是雨迟迟未下。哀歌的旋律一层一层盘旋而上,现在已至高潮,主教的吟唱愈发激昂也愈发凄厉。

      唱吧,末日就在眼前,唱吧,七声号角渐次吹响,唱吧,此处不是炼狱,何处才是炼狱?到处都是火舌,到处都是猩红,到处都是飞箭,到处都是。追逐,都在追逐我们。我们像磁石一样,吸引着金属的钢刀和羽箭;我们像油脂一样,饥饿的火焰争着把我们燃尽;就连我们洒出的鲜血,都眷恋着我们的体温,渴望使它也变得冰冷。那么,逃吧。你充满了空气,每一吸都是铁的锈与血的腥,每一呼都是愤怒与杀戮,我如何逃避?那么,唱吧,希望能够上达天听。主啊,如果您还有耳朵的话,为吾等复仇吧!

      来不及驾起前排倒下的兄弟,下一次突围又开始了,几乎是从他们上面踏过去。像浪潮一波又一波,没有间断,甫一撞上礁石,又荡开一波,只是越来越弱....

      又打了几个闷雷,云气真的移开了,一直向东走。东面,加利利湖的方向。地中海东岸的夏天注定没有雨,就如同他们注定要败北。

      “耶和华啊,你要按照他们亲手做的,向他们施行报应。”一叠之后又是一叠。一次又一次的求告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突围。

      第一排人马又倒下了,由于萨拉森步兵的紧密配合,他们被卷入一台恐怖的机器,消失在高速旋转的刀片下,有去无回,仅有断剑残肢被抛到一边,好比啃完苹果后将果核扔在一旁。

      7月4日的太阳西沉了。雷蒙德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每一个、每一天的太阳都是不同的,今天落下的这个明天再也不会上来了。就连这一次和上一次的呼吸都是不同的。他无比留恋每一次呼吸正如留恋每一个太阳。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倦怠的麻木,像得了那种病一样。原来,疼痛使人振奋,麻木使人失落。现在,他要发起最后一次突围。

      “你要使他们心里刚硬,使你的诅咒降临到他们。
      你要发怒追赶他们,从耶和华的天下消灭他们。”

      五十米、十米、五米.....

      这一次,他成功撞翻三名盾甲兵,撞出一个缺口,虽然划破了表面,却难再深入,然而还能借势以毫无章法的砍杀更近几步,正如一个走进沼泽的人还能拔出腿来不要命地往深处冲去。

      他的剑尖对准了人群中那个库尔德人,可是那一刻,人群中所有人都是那个人那张脸,他迷惑地猛然眨眼,然后他感觉冰冷的东西穿透了自己的咽喉,定睛一看,没有人是那个人。原来,所有人的形象都在幻化,一张脸上有一千张脸,一千张脸也只是相似的一张脸,从来就没有一张不变的脸。有些荒谬,他的最后一剑,终是无处安放;他的最后一眼,望着哈丁双角之后的加利利湖。

      越来越多的人从沙丘上退去,汇集到中心那顶红色的王帐处,居伊,至始至终也没有出来。

      人在死去时最后失去的是听觉与嗅觉,于是他耳畔仍是主教凄哀嘶哑的嗓音。

      “众水流过我头。我说,我命该绝了。”
      “耶和华啊,我在深牢中求告你名。”

      在归于尘土前,他在干涸贫瘠的沙漠上嗅到了湿润泥土的芬芳,它比任何花香还要美妙。

      *1此“典故”出自《尼伯龙根之歌》,古代德意志神话民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放火是有的,但后续战术并非哈丁之战所创,参照了爱德华三世的克雷西之战。通俗来说,狭路相逢人挤人挤死人。求雨什么更是子虚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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