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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chapter 28 ...

  •   沙漠中矗立的圣城,夜晚尤其寒冷。月光为城里的一切笼上一层神秘的细纱:古老错落的房屋显得更为破败,铺满尘土的道路疲惫地延展着消失在倾颓城墙的尽头,他卧室的窗帘浸透了凉意,而这种凉意触手直抵心底。

      夜晚与白天的古城不一样,它奇诡而陌生,暗影如风吹过的沙丘千变万化。一片静寂之下,那些寄居在古老砖石上的灵魂苏醒过来,轻轻呼吸,这呼吸使人感到沉重。没人知道它们来自何方,缘何聚集于此,何人是它们的同类,何人对它们拥有所属权。因为这些砖石从这座神殿移到那个道堂,从这位君主的浴室移到下一位的马厩,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现在靠着的这堵墙谁曾倚靠过。

      巴里安拢了拢帘子,不知是要挡去些许冰冷的月光还是遮去自己不由自主望向北方加利利湖畔的视线。他饮下一口锡制酒壶中罗姆苏丹国来的茴香酒以平复心情,倚着墙缓缓坐下。

      一闭上眼,浮现的便是罗贝尔得知前线消息时赶来的样子。那时对方近乎失态地冲进他的居所,喘息着盯住他,刚进来时一幅愤怒急切的神情,一对上他那好像从未变过的已预知一切又带着忧郁悲悯的目光,转而变得失望无措,僵立片刻,因为绝望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有人回来....没有人活着。除了居伊和雷纳德尚在关押.....”

      随后他一遍遍地质问他为何如此冷酷不去营救,为何不与战友同生共死而是龟缩城中,甚至动手提起他的衣襟恨声威胁。

      他没有试图阻止对方的情绪与动作,终是什么也没说。或许我这么做真的是错的。他对自己说。在茴香酒的作用下,此时此地的一切开始变得虚无缥缈,宛若梦境,而记忆里不久前的一场谈话变得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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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叙述者切换)
      今年是伊/斯/兰历600年,也是我们最伟大的苏丹萨拉丁收复耶路撒冷十三年后。可惜我的伯父伊本. 格克贝里不能和大家一起庆祝十月的献城节了,他在圣战中牺牲,也将在安拉的至福中永生。应我来此游历的朋友伊本.阿拉比*1之邀,我找到了一些他在武力吉哈德之年*2的日记残片,是有关哈丁之战的:

      【今天王子阿夫达尔给我看了他给苏丹写的祝贺诗,请我润色(要知道,他的父亲做将军之前可是一位学者)。当然写得很好,描写作战时是这样的:

      “不管他们多么努力冲锋,
      终究还是被安拉的信徒击退;
      不管他们冲向何处,
      都被密密匝匝的潮水包围,
      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能爬出来。
      这些异教徒也抵御不了虔信者的冲杀,
      他们只好退到了哈丁双角,
      避免被像暴风雨一样席卷而来的虔诚战士摧毁。
      箭簇像雷雨一样侵蚀着他们.....”

      他写得像史官一样真实,但结尾还加了一点艺术处理:
      “这时,我的父亲从马上下来,
      跪伏在地,再三叩首,
      流出喜悦的泪水向真主致谢。”*3

      那一战的惨烈程度我并不想细说,诸位从王子殿下已经润色美化过的诗中可见一斑。我在此记录下我们的苏丹是如何对待战俘的。

      对于那些骑士,愿意改宗的就编入我方军队,不愿改宗的变卖为奴。令我钦佩的是,他们大都很坚定,很硬气,宁可掉脑袋也不做叛教者。

      然后苏丹命人把国王居伊和雷纳德带到自己的帐篷里。他给了居伊一碗自己规格的玫瑰雪水,说明他不会杀他,且认可对方的地位并予以尊重。

      可是居伊偏偏轻贱自己,把那碗玫瑰雪水给了身边的雷纳德。我想,难道他是念在雷纳德从前助他登上王位,刚才在为他而战、拼命护他的份上吗?那他还算有个知恩图报的优点。

      苏丹很生气,一把夺过碗,道:“国王不杀国王,这碗水只给你一人。这个狂悖之徒屡次撕毁和约烧杀劫掠,背信弃义。他和该问斩。”

      他令手下把雷纳德押出去听候发落,在走出帐篷前,他给居伊的最后一句话是:“曾经你身边有一个如此优秀的榜样,你却不懂得学习。”

      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是谁。如果那人不是个异教徒,我想以苏丹的涵养与爱才之心,估计是会去屈尊求教的。

      苏丹在帐外亲自斩首了雷纳德。我离开时,看到几个人正咒骂着,计划该如何处置那群异教徒最为崇拜的真十字架。有人提议要将这异端圣物拆成碎片,然而又有人说,碎为齑粉还不解恨,这真十字架就是用当年钉死耶稣的十字架碎片拼凑而成的,也就是说,如果要毁便要毁得更彻底些。最终,他们决定将它烧为灰烬。

      我看着火苗一点点自下而上吞噬那件圣物,它上面的金箔反射了火光,变得更为耀眼,它竟是以如此辉煌壮丽的形式毁灭的,犹如即将在火中涅槃重生的不死鸟。一阵熏风吹过,金箔尚未被烤化黏连,最后一次振响,我不得不承认,它的声音是清澈而神圣的,与在蒙吉萨与克拉克时别无二致,甚至更加令人震撼,因为这一次是绝响。

      倾颓吧!崩朽吧!你这钉死人的刑具!你竟给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精神力量!只要你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就以为自己能够所向披靡!只是这可悲的木与金,被顶礼膜拜那么些年,依旧改变不了焚为灰烬的结果,就好像这法兰克人最神圣的王国。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吗?

      冲天火光中,那一横一纵变得越来越细,未完全熄灭的灰烬纷纷扬扬飘上天空如同凤凰的火羽——它越飞越高,终是在深远苍穹中化为无物,木头被烤出断裂与冒油的声音,法兰克人用了不少没药香油来保养他们的圣物吧。坠在上面的金箔一片片崩裂掉落,木片开始断裂垮塌,听着它发出的悲鸣,有一瞬我觉得这是个受难的殉道者。

      最后它倒下了,向着南方——耶路撒冷的方向。这个时代该结束了。

      我向原先摆真十字架的小车望去,车板上倾斜着一只不起眼的木盒,没人认为它值得劫掠。】

      伯父的记录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我只是好奇他在小木盒里找到了什么。反正那东西自我到来便不在他身边,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给了谁。我们只知道圣城的归属,不知道每个故事的结局。或许,我们连圣城真正的归属都不知道。

      我们的信仰出现在最后,在多神教、旧约、新约之后,依照伊玛目们所说,是唯一被主认可的信仰,是最伟大的。最后的一定是最真最好的吗?最后的一定是一切的归属吗?我们怎么能知晓最后,或者说,将来发生的事呢?在审判日降临之前,你能够分清假先知与真先知、鞑迦尔*4和救世主吗?
      —————————————————————

      其实,当时圣拉泽罗的罗贝尔问巴里安,雷蒙德在找汉弗莱,欲使其将居伊取而代之前,有没有找过他。毫无疑问,肯定是找过的。

      那日,雷蒙德告诉他,提尔的威廉在圣墓教堂有说的上话的朋友,可以设法证明茜贝拉与居伊的婚姻不合法——就像当年证明先王阿马里克的婚姻不合法一样。在这之后,巴里安可以与圣约翰骑士团联手,顺理成章地推翻居伊与圣殿骑士团几名支持他的头目。最好还能用雷纳德与热拉尔等人的人头去与萨拉丁议和,换取一两年休养生息的机会。

      他听着雷蒙德郑重地阐明自己的想法,希望他认真考虑。同样的话题令他想起在国王寝宫里那最后一场会话。时至今日,他会不会说出同样的答案呢?那是一个静谧的午后,他坐在琉璃窗下的逆光处,流丽神圣的五彩光芒倾泻在他对过,有蔷薇花影在轻摇。在阴翳中隐藏自己神情的同时,他也与阳光绝缘。现在他决定作出最后的答案。

      “其实关于此事我可以主动找你,但是我没有,这就说明我意已决。”

      “先王借授予我圣拉泽罗骑士团的统帅权之机,与我交换了自己佩戴的十字架。而你我都明白,这隐含结拜兄弟的意思。关于既无实际血缘关系,又无联姻关系的继承,本朝也并非没有先例。”

      雷蒙德明白他提到的先例是什么。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尚是洛林公爵之弟的鲍德温一世与埃德萨伯爵提奥洛斯结盟,说服对方认自己为养子,将伯国传给自己。他登基为王后将伯国传给堂弟鲍德温二世,而二世继位后将其传给情同手足的亲随库尔特尼的约瑟林。倘若巴里安能在众人之前展示先王的十字架,证明结拜兄弟的关系,说不定真的能顺利取代居伊。

      可是此时巴里安又道:“但是此时居伊已经继位,我们还是得用武力逼迫他退位。而这便得位不正,我不能接受也配不上那顶王冠。”

      “可是假如当时继位的是你,居伊也不会善罢甘休,”雷蒙德又急又气,“这王位可以说是你施舍给他的,现在要回来也没有问题。”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语气认真严肃,而不是傲慢,“当时先王问我为何不在他们之前先下手,我就认为,一个真正的、虔诚的骑士不应该对同宗兄弟出手。他们的是非对错,应该留给主评判,而不是我们。”

      “你早就知道,这里不需要真正的骑士!”雷蒙德压抑地低吼着,撑着木桌站起来,因气愤失望而身形微晃。

      巴里安亦起身,一步步走到阳光之下。对方发现,他虽一向隐忍,脊背却从未弯曲过,他的目光虽忧郁,却从未失去过希望。“规矩刻在石板上,就必须有人要去遵守,正如必须有人要殉道。不管这个时代是怎样的,是光明还是黑暗。不论他人是否遵守,我只需坚守我的本心。”

      “这本身就是一个两难之境。你还记得吗,先王让我们守护的这个国度是怎样的?如果我这么做了,这个国度便不复存在了。你记得他对你说过,他心中的王权是怎样的吗?为王者应该统治上帝的子民,引导他们走向正义与和平。”

      雷蒙德忽而想起数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提尔的威廉正在授业,自己还是摄政王。一如今日,也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泼洒进原本昏暗的寝宫,少年国王背对他们,不知是望着花园的景色出神还是陷入沉思,及肩金发熠熠生辉,然后他突然发问:“诸位可知,什么才是王权?”

      众人面面相觑,这可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这如同沙漠夜空中的星河灿烂辉煌却虚无缥缈。

      “弗拉□□的荣格说过,王权就是统治上帝的子民,引导他们走向正义与和平,做教会的拥护者与孤儿寡妇的保护者,从掌权者手中解放无助的弱者和穷人。”

      十三四岁的鲍德温转过身,英俊直逼阿多尼斯的脸上笑容温和矜持,目光严肃郑重,“而我,要做这样的王。”

      正义与和平..... 很久很久,没有听见这个词了。记忆中的画面有一瞬与现实融合在了一起。

      “正义与和平,”巴里安再次强调,“我们不能在居伊之前先毁了正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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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的夏日,一场大胜。
      十年后的夏日,一场惨败。

      王位的取舍、正义与和平、真正的骑士...... 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不断质问自己。他拉上帘子,不想望向窗外的原因还有一个,萨拉森大军正在逼近:阿克隆、加沙、雅法、西顿.....一众城市经哈丁一役望风而降,礁石渐渐没入汹涌浪涛中,耶路撒冷已成孤岛。

      他黯然亲吻一下坠在胸前的绿色十字架。

      请庇护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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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伊本.阿拉比是□□教苏菲神秘主义学者,曾于13世纪初游历黎凡特多地,到过耶路撒冷。
      *2吉哈德,阿拉伯语“通过努力奋斗获得成功”之意。
      *3通过史料改写。史料在论文《浅议哈丁之战》中可得。
      *4鞑迦尔,□□教审判日前的假救世主。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真想谢谢这个系统,弗拉□□为什么也要屏蔽?真的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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