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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 18 ...

  •   那是三月十几日。我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摩苏尔布毯一半滑落在地,也无心去捡。窗外一挂藤叶在风中微颤,我数着它新长的嫩叶,每年春天我都会这么做。天气越发热了,叶片上的露珠熬不到早上,不待太阳升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耶路撒冷的夏天太热,以他现在的病势,一定熬不过去。我问起过巴里安我从未去过的故乡,他说,这时节,天还是颇冷的,新叶尚未长出几片,但阿尔卑斯北麓的焚风已经开始吹了。他现在躺在我身边,面朝着我,他比我初次见到时黑瘦了些,裸露的脊背上刀伤未愈,蜷着身子,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好像怕我在他未醒之时溜走,像个恋母的孩子。

      我忆起很小的时候,我还没被送进修道院,和我弟弟一起住在王宫里,父亲常年出征埃及和叙利亚,我们没有母亲。夏天会有糟糕而古怪的天气,光闪电打雷就是不下雨,狂风卷起阵阵黄沙,把木窗撼得发出巨响。他怕极了的时候,会钻到我床上,和巴里安一样,抱着我,拿下巴抵着我的肩膀摩挲,蓬松柔软的头发披散在我脖子旁,像一只幼兽。年幼的我不曾想到,那时我守护他一个人,后来他守护我们所有人。我曾经和巴里安说过,我这样身份的人有两幅面孔:对别人,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对他,我只是情人,现在我要加上一句,对鲍德温,我只是姐姐。命令是出于爱,服从亦是出于爱。

      现在,我享受着巴里安的依赖和爱,但我一点也不快乐。他也不快乐,即便在梦中依然愁眉紧锁,他眼角的细纹变密了,眼底的青影也略有加深。这些天他难得主动,但我认为这种主动是出于绝望。不只是对我,不知还用了什么法子,他发疯似的消耗自己——近乎折磨,既像自虐又像赎罪,这使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沧桑憔悴。我听说,男男女女在瘟疫封锁和战争围城时会把那些想做而未做之事全做一遍,因为很快就没有机会了。

      人在极端的快乐与痛苦时是相似的,就像我在欢爱时与分娩时表情一样扭曲。所以我能预想到我死亡时的感受。巴里安也一定知道,欢爱是短暂的——就像白鹭掠过湖面,影子稍纵即逝,只溅起微不可见的水花,我们的一生也是短暂的,乃至徒劳。提及此,我突然明白为何很多人都畏惧我弟弟。其一是由于他君王的威严;其二是因为那银铁面具带来的疏离感;其三,对于他那种谈虎色变的恶疾的恐惧;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一个谁都看得出来的将死之人,让我们明白,死亡离我们如此之近,那个长着羊蹄、手持镰刀的阴影,就站在他身后,也面对着我们。这一点,即便是我们这些没有直面过战争的女子也能感受到。正如他自己说的,一切早已注定,你不得不努力,却无法改变。

      我再次回忆起昨日见他的情景。我发现他的一些我熟悉的东西都变了。我已有六七年未见过他的真容;他的声音早就变了,不再如往昔清澈,越来越嘶哑;我无法感受他的体温,即使他正发着高烧;他的双眼是我见过最美的蓝,我昨天却看见它蒙上一层难看的白翳....... 他越来越逃避,屡屡拒绝我的探视,召见小鲍德温的次数一年少过一年,他和我们越来越疏离,但他比我们更清楚,他不剩多少时日了。

      我想起十二岁时,我从修道院回来,第一天他就来见我,隔着帘帐,我听见他鼻音很重(像是偷偷哭过又极力掩饰)羞怯地问:你终于回来了,什么时间再走?我听说你从那儿回来只是为了结婚。我跑出去想和他解释,他躲着我,甚至不敢让我握他的手(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的病已经确诊了)。当时我尚且不知,他说的不假,我能从修道院回来只是因为我要和蒙费拉特侯爵威廉联姻。起初我为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而自怨自哀,然后我发现,他也一样。父亲在与努尔丁作战时胸口中箭,没有治好,拖了两年便崩逝了——娶了科穆宁家的那位*1后并没有留下一子,因此才为我早早定下婚事,只可惜他为我选的好丈夫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在我怀孕时留连花街柳巷纵欲而死。其实,即便威廉多活几年我也不指望他能帮上我弟弟,他不像居伊那样主动挑事就算很好了。

      五年后,鲍德温从蒙吉萨大胜归来,我也做了我认为此生最伟大的事——我生下了威廉的遗腹子。那日他来找我,最初还为自己创造的奇迹万分激动,全力抑制住初胜的骄傲,用还算谦逊的语气讲完了经过,一直等到奶妈把我的孩子抱来他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但是他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笑容凝固在脸上,用小心翼翼的请求语气问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他的外甥。没有我的许可他不敢碰那襁褓中的婴儿——即便他已经用罩袍和手套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像魔鬼不能也不敢碰圣水一样。

      我当然答应了他,亲手把孩子交到他怀里,还说这孩子和他小时候很像(这当然是骗人的,他出生时我也只有一岁,还不能记事),他没有意识到此事的真实性或者不忍拆穿,像个初次当父亲的人一样笨拙地逗弄着婴儿,看上去很高兴。但是抱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尽管笑意仍在,眼里的忧伤却越来越浓。后来,他抬起头来,用一种郑重得近乎悲情的目光看着我,说要以自己的名字为这个孩子命名,像他伯父一样。可能因为他已决定终身不娶,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也可能因为他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命运。

      东方有种说法,人一生遇到的坏事和好事是数量相当的,所以经历了多件好事后,坏事也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你。就好像大胜得嗣后的反噬,那之后的一年里他的病情突然恶化。我们能见到的只是他的衣物越加越厚,遮掩病变皮肤的纱布一直缠到脖颈,最后不得不戴上面具,覆上头巾才能示人。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待在耶路撒冷的时间越来越长,见我们的次数却越来越少,直到我十九岁那一年,出于萨拉丁在西顿与特里波利变本加厉的挑衅他才被迫出战。这一战的结果使他消沉了许久。而这一次在克拉克成功退敌,我不知道他还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些天我在为他祈祷。但是我很迷茫,是乞求主赐予他一些时日,还是让他少一些痛苦尽早离去?后来我明白,前者或许只是出于我求生欲引发的自私(因为我很清楚,如果他不在了,这座城的下场会是什么)。于是我下定决心,祈祷后者发生——即使这一切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我还是会这样选,因为我愿他一生没有晦暗与苦难,将那些风华正茂的年岁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我曾听朝中有人如此议论:“先王该多生一个儿子,这样他就能早些解脱了。”另一人反驳道:“不然,或许这王位传到另一个儿子手里,八年前就亡国了,你也不会有闲心在此地议论。”是的,吊住他的不是什么精湛医术、灵丹妙药,而是他危如累卵的王国。只要萨拉丁的威胁仍在,他就永不得解脱,更不可能安心离去。

      这十一年独守孤城,谁能真正与他并肩作战?谁会爱他所爱、想他所想?谁能分担他所承重负?谁能不怀世俗偏见与恐惧厌恶看待他?谁能减轻这绝罚给他带来的折磨?他所犯何罪、身负何错,要被困在这腐朽的躯体里苦苦支撑、日日煎熬?为何要将这不可挽回的败局归咎于他?都是因为一道君令,一句父命,不得违逆,不可推卸。都是因为命运,不容置喙,不可扭转,不能挣脱,不得抱怨。我忽又想起《罗兰之歌》中的一句,命运的艰难,正在于命运的存在。或许他本有可能逃避这一切,打碎这一切,但他只是爱惜名节,不愿做那种懦夫,他也算求仁得仁。也或许,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结果,他只是留恋这座他倾注过爱的城市,哪怕多守护它一日也是快乐的。

      这时我望着窗外,见那嫩叶上终于凝出一颗——唯一的一颗晨露,它悬在叶尖,将落未落。该结束了。圣墓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再过一天,新王就要登基了。我低头看向偃卧身旁的人,想抚平他的愁眉,你会选我的,你会名正言顺和我在一起的,对不对?

      *1阿马里克一世的第二任妻子:拜占庭王族的玛丽亚.科穆宁娜,历史上后来被鲍德温四世许配给巴里安以巩固其地位。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为茜贝拉视角。舔狗眼里,不见逻辑。2020最后一更。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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