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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chapter 13 ...

  •   最后他决定暂时放弃在特里波利和耶路撒冷作乱的小股萨拉森人,他们像四处流窜的劫匪,他甫一赶到又逃之夭夭。与其一一解开一根绳上令人心烦的结,倒不如点燃它的一头全都烧掉。他会进军叙利亚,直捣库尔德人的老巢。

      他们从西顿一路向东,距离从边境线上的城堡里获取最后一次补给已经有三四日了,现在他们已深入从未踏足过的异教土地。春夏之交的午后已是非常闷热,偶尔从地中海上吹来的凉风对他来说并不能缓解这种燥热,因为他穿得最多,风不能穿透那层层衣物。加之面具阻隔,他的视线范围有限,又听着自己的鞘与剑相碰发出的单调声响,这就好像被关在一间颠簸又狭小的囚车里透过窄窄的栏杆间隙来看这个世界,让人既压抑又疲惫,这使他有点浑浑噩噩(或许他不知道自己又在发低烧)。

      这时他在想,自己脚下的土地属于谁。曾经属于谁,现在属于谁,将来又该属于谁。它曾经属于耶和华的信徒犹太人,后来又被荒淫无度的巴比伦人征服,后来是一些他记不得名字的波斯人,然后就是他崇拜的亚历山大(尽管他是个崇拜偶像的多神教徒),之后是罗马,在小亚细亚的尼西亚还召开过信经制定的会议(这时他的宗教开始在这里享有一定权威)......

      他突然惊讶地发现,从自己从未去过的故土一直到这地中海东岸的土地,乃至阿尤布王朝所在的埃及,曾经都属于一个古老的帝国,他们可以通过修建的直道往返于这所有地方,不用带着笨重的攻城楼和火炮上路,不用踩着同宗兄弟和异教徒的尸体前行,不用忍受沙匪的劫掠便可朝拜圣城,况且这是个信奉上帝的帝国。此刻他突然有了个狂妄的想法,如果真有个满足以上条件的王国存在,那是否信奉上帝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有相同的信仰,或者,重要的是那种梦境中才有的和平安宁。当然,他知道这全都不存在,而且,罗马的直道如今安在?他不过是做了个逃避现实的梦罢了。

      念及此,他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这个白日梦也有好的一面,它使他重新打起精神,聚焦着前路。突然,一个斥候赶来,转告他前方发现了萨拉丁的大营。

      一如两年前,他再一次在越过无数不知名的沙丘后望见了宿敌的营帐。它座落在两块巨岩之间的阴蔽地带,面朝着适宜骑兵铺陈的平原,前哨处没有设塔楼观望,只有两名哨兵,大营隐没在巨石投下的阴影里,惟有一挂写满不知名经文、绘着镰刀状绿色弯月的旗帜冲出阴翳,沐浴在阳光下,近乎嚣张地在微风中舒展着肢体,那整个营帐像一个酣眠于母怀的婴儿带着骄傲、幸福且满足的微笑,似是自豪于无人能深入这片沙漠找到它的隐蔽场所。

      一切如两年前一样发展,他们马上抢占了沙丘上的高地,向下方没有防备的萨拉森人展开了攻势。几百名重甲骑兵从高处俯冲下来,对大营形成一个弧形的包抄,谷底的人只能看见远处沙丘上毫无征兆扬起的沙土,有如沙尘暴一样迅猛——因为看不见人,只能从沙尘带扬起的长度看他们行进了多少,但这给人以一种庞大怪物从地下翻涌上来的感觉。由于重甲的缘故,自上而下的速度与冲力无人能挡,直待到了平原,才能渐渐看清沙尘中若隐若现身披锁子甲的骑士,他们把自己遮蔽得十分严实,脸和手没有露出皮肤,甚至所骑的马都覆上了甲看不见本来的毛色,所有人都所差无几,清一色像一批没有生命的屠戮机器,大地上能感受到越来越强的震颤,沙漠里的马蹄声本不算响,但由于空旷处周围沙丘的回声重新汇聚到一起,有如阿尔卑斯南麓的众多支流汇集到波河,以山崩之势滚滚注入亚得里亚海。

      谷底的人为这种先声夺人的气势所震撼,两个哨兵见状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进帐中,引发了一阵骚动,继而小股人马出动抵抗了一会儿,但其作用只是为后部准备时间。然而大营中的萨拉森人似是抛弃了他们可怜的兄弟,没有重整旗鼓,反而越过大营开始后撤,只剩下那面绿色大旗孤零零地挂在杆上,兀自飘着,无比讽刺。

      十字军骑士团在耶路撒冷王率领下径直冲入萨拉森人大营,一时帷帐俱倒,少数未能及时撤出大营的异教士兵在一片混乱中被踏杀,他们的惨叫声被马蹄声、布帛撕裂声、锅碗砸裂声等掩盖。以近乎毫无退守弃营而逃来迎接这场声势浩大的进攻,着实有些荒谬。但是这座大营里并没有很多物资,然而他没有意识到这场“有备而逃”,下令烧掉大营后马上乘胜而追。

      萨拉森人的败退与从沙丘上冲下后残余的激动点燃了他心底的一根引线,火烧了起来,一种病态的狂热控制了他,将他的理智吞噬,是的,两年前的一场相似的追击为蒙吉萨的大胜划上一个近乎圆满的句号,他回忆起十六岁那年不知疲倦地奔袭百里,如有神助地浑身充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这种力量教他相信自己能追击这个宿敌直到世界尽头,当他看着约旦河对岸的萨拉森人以一种狼狈的迅速把最后一只羊皮筏子拖上岸,而自己坐骑的前蹄踏入水中不愿前行时这种力量才消失。于是在这次追击中,他像个全然健康的人一样冲在最前,他看着他们与萨拉森人的距离渐渐缩短,那把火就烧地更旺,他忘记了前耻,他甚至依稀望间前方败退的队伍里有那个库尔德人的身影——他正惊惶地回望呢!

      就在这时,他面前闪现一道蓝色的影子,是一个穿医院骑士团披风的人,“王上不能再追了,后方已发现萨拉森斥候!”那人颇为吃力地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忿然称务必在分散合围前追上萨拉森人,还说萨拉丁也在前阵,应该加速追击。他泄愤似的抽打坐骑,仿佛一会儿后就能追上萨拉森前阵并进行包围,但他承认自己已经心虚了——在他听到斥候的消息后,现在他们只能选择加速追击了。可是那人道他们在边境获取的水已经趋于用尽,后方也有人开始掉队。怎么会这样?闻言他惶然勒马,不得不下令放慢速度。

      此时他心底的火早已熄灭了,燃到头即为烬,兴奋逐渐变成了恐惧,对比相同的环境,他只觉一股冷意。每一座沙丘都有着相似的弧度,风沙掩埋了马蹄印,他已分不清来时的方向。现在他在陌生的叙利亚,即使拿着地图他也未必能准确找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啊,这里叫泉水谷,可是哪里有泉水?或许曾经有吧,毕竟,“他的年日如草一样,生发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1现在他们暂时驻跸在此,有人天真地去取水了。

      派去侦查的斥候还没有回来,雷蒙德行走后方,在清点掉队人数,他等得心焦。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只是觉得平静得不像样。他忽而回忆起老师威廉给他讲过的一些旧事,他说,瀑布形成的上游反而河道开阔水流平静,这让你想不到那水流陡然下跌发出轰鸣的样子,威廉经历过一场政变——他同名的伯父从其母梅琳森达女王手中夺权,那政变的前夜也是如此平静,母子之间其乐融融,毫无兵戎相见的预兆。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啁啁啸鸣,他从沉思中猛然抬头,看见天边飞来一只鹫鹰,就在他们上空盘旋,叫声凄厉。平静打破的一瞬,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迅速调转马头,一边绕着人群外围疾驰,一边大声命令所有人上马以待,不必再等斥候和取水的人,立刻列阵,萨里沙长矛手在前,弩手在后,持剑骑兵铺陈两翼。

      然而已经迟了,在他们刚刚开始列阵时,他看见前方沙丘上驰来一两人,在广袤的沙漠中堪堪鹰嘴豆大小,看不清穿着,只能逆光看出轮廓,他发现那些人戴着有窄檐的尖顶帽,像是那种东方游牧民的毡帽,他明白那不是自己的斥候,而且在四面八方也开始冒出萨拉森人的前锋,就像大潮之前的浪头,他们很快就填满了地平线上的空缺,人数明显比他们当时所追击的多了几倍——俨然攻守双方互换了角色。

      是的,他又一次被围,那像一个残酷的噩梦,梦醒之后不愿再回忆,他情愿当它像个梦一样从未发生过,可一旦它通过你的眼睛,就会刻进脑海,只要沾了点与当时情况相似的元素,记忆就会一遍遍加深,你就更不可能忘记。面前时常有燃烧的旗帜坠落惊了马,即便躲得开割喉钢刀也躲不开掠食者般异教士兵的贪婪目光,对准某个目标砍杀时被地上的尸体绊倒,防无可防的暗箭射穿了谁的喉咙又擦着他颈侧飞过,大马士革钢刀在锁子甲上刮擦出的火花,他面具上精致的阴刻花纹像血槽一样被无尽的红浸透......

      最初他还在前阵观察着潜在的突破口,不断下达或突围或回防的命令,到后来局势一片混乱,他早已听不见自己嘶哑变调的声音了。声嘶力竭地大吼后的剧烈喘息令他胸口闷痛,他能感觉太阳穴处的皮肤快要因激烈心跳引起的血管贲张涨破,因激动和过分用力的手颤抖着拽紧马笼头不让它回头——这该死的畜牲又想当逃兵了,他已经被雷蒙德所率的医院骑士团围在中央,虽然耳朵仍能识别外圈厮杀的惨烈,却不大能望不见外面的情况——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因父母争吵不能插手被关进另一个房间的小孩,这反而令他恼怒。

      有那么一瞬他瞥见一个背影,那人瘦削挺拔,骑着一匹姿态高傲优雅的黑色阿拉伯马——它仿佛走在游/行队伍之首,同色的披风沉甸甸地搭着,似是吸饱了血,缁色包头前插着一支象征苏丹地位的红色雉羽,那个库尔德人在尘沙翻涌的乱军之中悠然勒马,与他遥遥相顾,萨拉森轻骑兵在他身前身后穿梭成一道道虚影,只有他还巍然独立,年轻人几乎能看清那深刻阴鸷的目光凝视着对面的自己。这种置身事外睥睨沙场的优越感使这个十八岁少年的惊慌重新变成愤怒,一种孤注一掷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嘶哑可怖的嗓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用剑背猛拍前面挡路马匹的臀部使它们四散开让出一条路,他那胆小的坐骑总算不负所望冲了出去,这匹白马,尽管它的皮毛已被染红,跑动如风,迅猛而轻捷,它越过横陈的尸首,越过倒垮的旗杆,越过它们之下难辨岁月的沙土以及为多少个斗转星移所覆盖的废墟:不为过往,只为此刻,剑还未刺入对方的胸膛,鏖战的双方还没有抬起头来,最后一面王旗正在坠落——还未触及地面,隐秘处的箭尚未离弦,有一刻他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瞬,他得以在死前永生。

      但,静止被打破了。一支箭没入那匹白马的脖颈,它立刻向时间与死亡屈服了,它发出了哀鸣,它跪伏下来,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它伤口中的血喷涌而出之前。

      他听到自己的剑落到地上的声音,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像一只提线被斩断的木偶一样抛落在地,他的余光暼见那把剑就躺在自己身边,略侧过头,用戴着沾满血污的手套的手,越过一具尸体的腿去够那把剑,一个原本简单的动作在他已经不听使唤的肢体操作下像翻越高加索山一样艰难,他终于摸到了剑柄却无法将它攥到手心拿起来,罔论逃离,他都没有羞愤自裁的力气。他将和这千千万万的尸首——尼布撒甲尼征服中死在前往巴比伦路上的人,在亚历山大和大流士的战争中死去的人,甚至还会有将来死在狮心王与萨拉丁的对决中的人——他和他们躺在一起,他和他们没有区别。他望着沙漠上的晴空,没有一片云,是那么虚无——仿佛没有时间也没有上帝,“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2此言不假。他一动不动,无数人影在他上方晃过,跨开这具碍事的“尸体”继续野蛮砍杀,还有个倒霉蛋因被他绊了一跤没躲开敌人的剑。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他看见来了一个似是清点伤亡人数的萨拉森人,他正期盼着有人给自己来个了结,那人却由于好奇去摘他的面具,接着他只是听见倒吸冷气的声音(当然,此后那人慌张又恐惧地把面具覆了回去),却没有利刃刺向胸口。在失去期盼的同时他也失去了知觉。后来他知道自己没有死,而是被一个不知名的步卒背了出来。

      六年后在克拉克,同样是愤怒而无助地倒下,他并未求速死,而是乞求能被多给予一些时日,因为他有了真正想守护的东西,这些年他已不是那个相信自己战无不胜的骄傲少年,不再奢望掌控全局,不再为自己的苦乐爱恨而活:屈辱不能使他为自尊遁世,疾病不能逼他卸下责任,非议不能改变他的行止。正如他再没迎来第二次大胜一样,他很清楚他并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仍可以自主选择,他选择守护这里,他选择爱这祖辈父辈留给他的唯一遗产,爱这里的土地和人们,爱这座城的一切,即使不愿为自己而活,他亦愿为它而活。

      *1出自《圣经.诗篇103-15-16》
      *2出自《圣经.传道书》

  •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资料:
    耶路撒冷王国君主更迭表
    0 布永的戈德弗鲁瓦(封号是:耶酥的守墓人,而非国王)
    1 鲍德温一世(0之弟)
    2 鲍德温二世(0、1之堂弟)
    3 安茹的富尔克(2之女婿)
    4 梅琳森达女王(2之长女)
    5 鲍德温三世(3、4之长子)
    6 阿马里克一世(3、4之次子,5之弟)
    7 鲍德温四世(5之独子)
    8 鲍德温五世(7之外甥,9之子)
    9 鲁西南的居伊和茜贝拉女王(7之姐夫与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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