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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 12 ...

  •   不清醒时最好保持沉默,他如是想。此时他已不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乃至意识。于是昏沉的睡意和一些往昔的回忆开始像雾和潮一样弥漫、上涌。愤怒、疲惫与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倾袭了他。

      抽雷纳德的那几鞭无足轻重,只能给那老狗添几条皮外伤,但是这种只为泄愤的行为耗尽了他的体力(如果他可以支撑下去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可能会拔剑砍下这畜生肮脏的头颅),抽最后一记时鞭子由于他的疲弱无力飞了出去,然后他先是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濒死喘息,众目睽睽之下瘫倒在地,又不知被谁拉起来,安置到软轿上。

      沙漠上的高天开始褪色,记忆中的战场却血色如新,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脑海中的人影却开变得清晰——是那个黑衣瘦削的男子,耳畔的声音好像从千里之外传来,他依稀听到一句“这里需要你”,但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谁对谁说的,“我需要你”,他默念,仿佛在呼唤那个蛰伏在深处的意志坚定、不可战胜的自己,又像是在呼唤某个离去的人..... 接着他想,自己何时如今日一样狼狈。

      是那年的四月,风像现在一样,开始变得粗砺焦灼,使人变得暴躁疯狂,唯有厮杀一场才能纾解。他当时在西顿,风从大马士革吹来,裹挟这杀戮后的血腥。在蒙吉萨大胜的两年后,他的宿命之敌卷土重来,扫荡过特里波利、贝鲁特,接着南下西顿,维持两年的安宁局面又被打破。

      他既不是主战派,也不是主和派,他所想的只是,怎样能守护自己的臣民就应该怎样做。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

      他看着倾颓的石墙,倒毙的人马,沙土因过多的血变得泥泞,以至于一只车轮陷了进去,侥幸未死的老马拼命想把它拖出来——它可不知道车上的货物早已被劫掠一空。远处的天空是血红的,不是因为夕阳,好像地上能蒸腾出血色的雾,那其实是被燃烧的房屋染红的,他看见火苗在最高的屋顶上跳动,那是一座教堂。空气因为被火扭曲而能明显看到,像是透明的水波却散发着令人难以靠近的灼热气焰,这里仿若人间炼狱。发生在埃德萨的一切又重现了。

      他在面具下沉默不语,是的,他迟到了,像今日一样来晚了。他不是仁慈的主,比哀怜更多的是愤怒和耻辱。这愤怒使得他浑身战栗,即将把他那点少得卑微的冷静——如脆弱的风中残叶的冷静撕碎。幸亏无人能窥见他的神情。

      他黯然调转马头,用仅存的理智让自己相对体面地离场,他避开所有人的目光,避开士卒们因骑士团长托伦之死而悲愤的目光,避开特里波利的雷蒙德那总像看向晚辈的抚慰目光.....人们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却没人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

      意识到自己已逃离人们的视线时,他纵马疾驰。他拐出那条泥泞狼藉不堪的街,他转出那扇已无卫兵把守的城门,他踏上那骑兵劫掠尘嚣未定的平原,他登上那座能够眺望东方的沙丘.....

      他是在追击吗?不,他在逃离。粘稠的空气被搅动,化作热风咆哮着卷起他细铁篾编的头盔以及下面的头巾,略微露出一些金发——他本来的特征,似要掀掉他用来遮掩自己可怖面容的面具。他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坐骑,以至于那马鞭隔着纱布刮擦掉了他病变左手上的腐肉,他恨方才遇上那些萨拉森骑兵时这匹马没有跑在最前面,而是畏缩不前,直至最后前阵已被冲垮,它居然被对过的阵仗吓得扭过头去不知所措。

      然后国王所在的中军被团团围住,他看着萨拉丁之侄塔基丁这个初来乍到的小辈所率的埃及轻骑兵们在自己周围打着圈缩小包围,好像天空中盘旋着锁定猎物的鹫鹰。他看见不断有绘有十字的旗帜被绘有新月的旗帜取代,两大骑士团的旗帜,代表他的王旗,一面一面滑落在地,像秋日的残叶,为铁蹄扬尘所玷污,被大马士革钢刀剐成碎布,零落着血污。异教徒的马蹄踏在沙土上,踏在旗帜上,本来声音并不算响,听在他耳中却好像踏在鳄皮鼓上,踏在他心坎上,使它震颤,使它无措。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如箭钉住自己,挑衅的哂笑好像在昭示他之后将如何折磨这个手下败将,将向基督徒们讨要多少第纳尔*1来赎回他们的君主,仿佛今日活捉他已是志在必得,他从未如此狼狈(直到这次发生在泉水谷的决战)。在多次失败后,他勉力控马拔剑,发动最后一次突围。这匹该死的马终于敢将脑袋伸出包围圈外了。他当时骂到,不知骂的是马还是他自己。在突围中,他多次听见利器刮擦在自己锁子甲上的声音,他的手已脱离大脑的控制,毫无章法地砍杀着,不再退守,反而将要害暴露在敌人面前,他宁可死于乱刀之下也不会保持僵持的局面坐等被俘。

      他看见骑士团长托伦越过自己冲到了最前面,用许多他从未听过的粗鄙之词谩骂着杀出一条血路,或许在局面尚能掌控时他会视之为僭越,托伦是个魁梧臃肿的老头,身材能把锁子甲的网眼撑大,在最前就好比一块盾牌,钢刀铁箭一拥而上也无法穿透。

      他已不大记得之后发生的事,只是能够看见他们一起成功突围,然后托伦不能控制自己继续往前冲,没跑几步就从马上跌了下去,因为是脸朝地的姿势,从正面扎在他身上的武器被这就地一撞从背后突了出来,将他整个贯穿。事后发现,他身上有两把刀,三支箭,还有两样法兰克人没见过的武器,伤口更是数不胜数,当然,他早就死了,魂魄留在了战场上,还不知道自己是否逃出生天——还不知道这一战败得多惨烈,是没有意识的尸体维持这骑在马上的姿势突围出去的。

      他默然上前,阖上托伦圆睁的双眼,没人注意到他锁子甲下的肩膀微微打颤。随后他在军中举行了托伦的葬礼,在真十字架下追赠他至高的头衔,声情并茂地诉说他的英勇事迹,再次使士卒充满对圣战的热情,将悲痛化为复仇的力量,继续北上,随国王追踪遁入叙利亚的萨拉丁,给他致命一击。

      现在,他站在西顿城前的高丘上,远眺东北方的未知莽原,他的背后并非旌旗蔽空,也没有象征神权的真十字架,更没有圣乔治的加持,他不知对方的营帐在何处。他要掌握好这次机会,迎战宿敌。之前未曾感受过恐惧的少年终于明白,一切皆有代价,在蒙吉萨之后的一年里,他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英俊容貌,这次之后他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狡猾如蛇的疾病、撒旦的魔种还在他四肢百骸蔓延流窜,或许他会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然后失去清醒的头脑,但他不会允许失去自己的王国。

      *1第纳尔,中世纪中东伊|斯兰国家通用钱币

  • 作者有话要说:  泉水谷之辱,嗯,下一章更虐。是不是又写崩了。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只是联合两个自己见过的版本写的,考据党勿怪。西顿接近叙利亚,离耶路撒冷老远了,鲍四这样的身体还长途跋涉永远奋战在第一线,真是太敬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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