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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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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子收仔细,要是买漏了,看我不剥你皮?”
小川展开扫上一眼:“咦,马总管今天没有东西要采办?”往日里自林小姐的胭脂水粉干货至马管家的旱烟带扣靴子,哪天不是长长一串。
“干你屁事?还不快滚?”掌柜悻悻两句,也不禁嘟哝,“东西不买了,菜单也砍了一半,莫非是住得不满?”
雨淅淅沥沥地浇下。行人奔走相避,纷沓的脚步,簌簌的雨声,片刻青石板粘满灰扑扑的泥浆。小川提着大包小包急急奔进屋檐下,瞧见蓝花布帘的门前架着个书摊,微微一怔。
小川放下杂物,细心擦干了手,环顾四下无人,于是捧起一本书来。雨声渐渐小了,恋栈着放下书卷,正对上撩帘的青衣秀士。
小川忙缩回手,那年约而立的青衣秀士笑了声“无妨”,又道:“我姓聂。”
“聂先生好。”
“你可认字?”
小川红着脸点头:“识几个字,不过不多。”
“上过学堂?”
“有个老厨子教了我几天,可惜……他已经死了。”
“喜欢看书吗?”
小川搓着衣襟,轻轻点下头。
“这些书里,有你想看的吗?”
小川迟疑地看着他,从他的眼里得到温善的鼓励,于是抬起手:“《山海经》。听说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黄头发绿眼睛的,有两条腿的长翅膀的……”
聂先生呵呵笑起来:“黄头发蓝眼睛的有,长翅膀的倒没见过。或许也是有的。”
“这世上真有蓝眼睛的人?他们看所有东西都是蓝的吗?”
“你告诉我,树叶是什么颜色?”
“绿色。”
“可你的眼睛是黑色。”
小川尴尬抓头,又热切地问:“真有蓝眼睛的人?”
“有的,我在京城就见过。是的,京城……”他的眼睛像深海一样宁静宽远,可是说到“京城”二字,宁静海立时乱石穿云,惊涛拍岸。他闭上眼,轻轻笑两声,声音舒远温宁:“我在京城住了很久,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黑头发,黄头发;黑眼睛,蓝眼睛;锦衣,布衣;高雅,粗俗;好人,坏人。”
“教我识字的人说:世上没有真正的坏人,有的只是被生活所迫的人。我不懂,可是我背了下来。”
“呵,你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师。”聂先生微微拧眉,带了股倦意,“只是世事不尽如此。有些人已经生活得很好,可还是会去伤害别人。有时是为了钱财,有时是为了权力,还有些时候,根本就没有理由。”
“我不懂。”
聂先生温柔地看他:“你相信世上没有坏人吗?”
对上聂先生含笑的眼,小川犹疑着,终于低下头:“不,我不信。”
吝啬的不一定是坏人,比如说贾先生;尖刻的不一定是坏人,比如说金掌柜;可是,马总管--他住在上房,穿得风光体面,吃的山珍海味,虽然是下人,但主人对他也不敢怠慢。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算计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聂先生轻轻“啊”一声,看少年被阳光吻遍的脸上微微的正色,便笑了:“难得的孩子。你喜欢《山海经》,那么想不想去远方看看?我下月欲游历北疆,正少个书童。”
小川惊讶地张大嘴,呆呆地指着自己:“我?”
“嗯。”
北疆--流云、羊群、牧歌、马背上的少女、苍穹无边无际--在柴房客栈拘禁了十六年的心发觉天地陡然开朗,如雄鹰将欲展翅,渐渐快乐得几近战栗。他用力咬下唇,对,我已经十六岁了。
聂先生却抬手:“别忙着答应,好好想想。”
夜里,小川装上最后一块门板,走过空荡荡的大堂。
只剩了最后一盏灯,金掌柜借着一点萤光正低头算帐。
“掌柜,我……我下月初九就满十六了。”
没有回应,“啪啪”算珠声在大厅里寂寥地撞来撞去。
“你说过,我只要做到十六岁便可以离开。”
金掌柜冷冷跌下脸,停住手:“我不能白养你十六年……”
小川挣扎着鼓起勇气:“不是白养。我帮你干了十年的活--从六岁开始端茶烧水。”
“好,好!原以为养了条不吭声的狗,哪知是头白眼狼。”
小川慢慢跪下去磕了三个头:“三年前老夫人大寿,掌柜的当着大家的面亲口应了这件事。金爷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就当为老夫人积福……”
金掌柜脸色阴晴不定,冷笑了声:“记性倒是不错。”
小川哼着曲儿举起水盆兜头浇下,“痛快,痛快!”湿发一甩,他跳脚大叫。
回到柴房时,一盘银月明晃晃地照着小院。“好月亮。”他攥过条破布胡乱擦干头发,牙齿磕磕碰碰地吐出三个字。
北疆的月亮应该会更大更亮吧?听说那里的山峰终年积雪不化,那该有多高啊,月亮能爬上去吗?站在山顶,是不是举起手就能挨着天?
听说那里的羊群比白云还多,听说那里的烈马比闪电还快,听说那里的歌儿比醇酒更醉人,听说……
银色的浮云掠过高高的天,跳动的草尖上有浓烈的花香,苍鹰不动声色地在天空静静盘旋……在由“听说”串起的奇幻世界里,即将远行的少年第一次无拘无束地展开四肢,噙着微笑呼呼大睡。
“丝巾,腰刀,茶叶,干果……先生是要去做生意?”小川这几日得了闲便溜来见聂先生,时时伸着脖子东张西望,问不完的稀奇问题。
“不,这是要送给主人的礼物。”聂先生又拣了几根式样精秀的簪子丢进行囊,“北疆人好客。千里草原人烟稀少,好容易见了客人,老远便拍马迎上去。引进毡帐,烹羊煮酒。马奶酒,手抓肉。点了牛粪生起篝火,围着火堆弹笑欢唱。”
小川一颗心欢快得要跳出胸膛:“那岂不是天堂?”
“傻子,哪里有真正的天堂?都是些追逐水草的牧人,见天吃饭,生活也不见得宽裕,只是日子再苦,待客时也绝不皱一下眉。”说到这里,聂先生倒是自己先拧了眉,“西边又有动静,怕是战祸将至,这一来,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流离失所。”
小川似懂非懂地听。十六岁的孩子,虽然吃了些苦,到底没经过大风浪,很快便笑起来:“不管好坏,这日子总是要过的。”
聂先生高笑着附和:“嗯,管他呢,这日子总是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