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瘦》叶荷灯

3、第 3 章

　　小川睡觉时是不做梦的－－白日里有太多太多的活要做，掌柜、客人、厨子或是伙计，谁都能使唤他。洗碗是他，打水是他，跑堂也是他，掌柜或是客人不满意了，推出来领罪的，往往还是他。晚上拖着僵直的身子回到柴房，干草一铺，倒头呼呼睡到天亮。
　　“真是有福啊！”长了一张元宝脸的陈员外摇头晃脑地叹气，“哪里像我，一闭上眼，烦心事全来了。新五里的租子，安阳的店铺，渌山的茶园……唉！”
　　“你这是能者多劳，”金掌柜边帮陈员外捏肩，附耳过去轻笑，“没脑子自然没烦恼，瞧那骡子跟马，站着都能睡着。”
　　今晚没脑子的小川却失眠了。他躺在草秸子上，紧紧闭着双眼，期待着睡虫亲吻他的眼皮。可是－－十六岁的少年翻个身藏进阴影里，伸手抽了根稻秸无意识地在空中乱画，英俊的脸晕上薄薄的红。
　　她衣料上的薰香，她执箸的姿势，她温软的声线；她的脚弓落在他背上时轻盈如舞步，他斟茶时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她……掩鼻时眉梢不动声色的倨傲……小川像明白了什么－－其实早该明白。他扭头望向栅栏里的月亮－－多好的月亮啊，它均匀地照在穷人跟富人肩上。他双手捂住脸低低地笑，松开手后大大叹口气，睡得像个婴孩。

　　鸡叫声穿过牛奶样浓稠的晨雾，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睡熟的小川却猛然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大手三下两下捞过稻草，拿麻绳一扎，整整齐齐堆在墙角。
　　木门摇摇晃晃太息挣扎着打开，小川前脚踏出门，立时激淋淋打个冷颤。徒劳无功地拉拉在半空晃悠的裤管，小川跳着脚冲到井边，趁勇气没消退，闭着眼屏住呼吸一鼓作气洗漱完，跑回柴房时，牙齿还在嗑瓜子样“格格”响。
　　火生起来了，小川脸上笑了。跃动的火苗熨上锅底，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始冒泡；温暖的火光映红少年的脸，全身的毛孔颤抖着叹息着张开。想起年年冬天街头倒毙的饿殍，小川觉得自己的命也不是太坏。虽然吃不饱，可至少有得吃；虽然穿不暖，可是每天清晨还有这么一刻幸福的光景。
　　“叩叩叩”，这是送菜的人的来了。
　　“今天我是不是来晚了？”小秋卷起袖子麻利地从推车上搬下一个藤条筐。
　　小川忙接过手：“我来我来，你一个女孩子……”话未说完，就听到小秋“扑哧”一笑：“也就是你才把我当女孩。听听外头怎么说：大饼脸，一线天，满地麻子好灿烂，孔武有力张无盐。”
　　小川低声说：“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我才不在乎呢，”她低头抬起半边藤筐，“让她们去嚼舌根好了，大不了不嫁，跟我爹学杀猪。”
　　“哗，有志向。”小川拍拍胸脯骇笑，末了认认真真地说，“你是个好女孩。”
　　笑容在她坑坑洼洼的脸上盛放，她猫腰从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是双千层底圆圆口黑布鞋：“看合不合脚。”
　　小川似是一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有……”
　　“有什么有，你脚上这双哪还能叫鞋？”小秋一把将他推坐在地，抓住双脚把他旧鞋一剥，“是不是要我帮你穿？”
　　“不不不。”小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又是脸红又是耳热，最后慢慢伸过手。
　　“脚趾都发乌了，过两天非长冻疮不可。”小秋“啪啪”地拍着剥下的旧鞋，摇摇头，“我给你拿点老鼠油，治这个最好。”
　　“嗯。”小川弓着身子吱吱唔唔应了声，脸埋在膝盖上，半天才抬起头，对小秋笑着摊开手。
　　“不行，这鞋我没收了。”她慌把鞋子往怀里一揣，笑嘻嘻地往门口跑去，“已经不能穿啦。到了冬天，我再絮点棉花，给你做双厚厚的新鞋。”

　　“洗脸水呢？上房喊着要洗脸水呢。”金掌柜一脚踹在小川屁股上。
　　小川丢下洗到一半的菜，兑好洗脸水匆匆端上楼。
　　“在这候着。”小丫环扬起上巴接过面盆，“砰”地一声甩上门。
　　隔着门传来小丫环叽叽喳喳的声音：“小姐，听说城东有个观音庙，灵得不得了。”
　　轻轻的水声后一把纤柔的女声响起，那声音踟蹰着说：“是吗？”
　　“小姐，做了少奶奶可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后想出来都没机会了。”
　　那把声音柔柔地“嗯”了一声，仍未表态。
　　丫环又说：“小姐，趁了这机会，为姑爷祈福也是好的。”
　　林小姐似是终于动了心，只听得小丫环娇笑着打开门：“喂，叫你呢，快去准备香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