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瘦》叶荷灯

11、第 11 章

　　六月的天已是暑热，夜间倒还有几分凉快。小秋坐在板凳上，架着个搓衣板揉衣服。背上汗渍火辣辣地贴着衣服，风一吹又凉快下来。
　　“这么晚爹怎么还不回来？别又被攥去喝酒了。”
　　“怕是去收账了。说起来，陈记包子铺那笔钱也拖了快半个月。”
　　正说着就听到墙外的脚步声，小秋扬脸笑道：“爹，收到钱了吗？”
　　张屠摇头叹口气。
　　“那可怎么办？过两天乡下就要来结账了，哪有钱给人家？”
　　张屠耷拉着眉，蒲扇大掌往脸上一抹，顺手带上了门。

　　夜里想着催账的事情，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才眯会眼的功夫，隔壁的公鸡便直着嗓子喔喔打鸣了。
　　小虫仍缩在墙角“泠泠”地叫，窗纸上却泛了白。小秋也不点灯，借着天光套上衫子，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打着车推了几步，走到巷子口远远便看见几盏白灯笼，大大的“奠”字墨色犹新，乌沉沉地衬着白纸。小秋心里一激愣，麻着胆子走过去。约是新搭的灵堂，走得近了，松脂浓烈的辛辣扑鼻而来。
　　“又老了一个？”
　　有人架着梯子正往梁柱上绑纸花，停了手叹道：“哪里算老？才四十出头的汉子呢。也真是倒霉，那么精壮一个人，不过长了几个不起眼的水泡，用手一拨就灌了脓，后来居然全身都烂了……”
　　灯草疲软地搭在油盏边，堂中一副黑棺。席子上跪着的怕就是孤儿寡母了，女的直着眼珠子，嘴角时不时抽两下，已经哭得没了声。一对孩子懂事地跪在一旁，一个低头撕纸钱，大一点的拿着剪刀铰白花。
　　小秋觉得鼻梁骨阵阵发酸。抬头看天，红霞隐隐，想来又是大好晴天。天自管兴致勃勃地四季轮替，下雨天晴，于人世种种，只是漠然。

　　“巷口东婶家的男人……”小秋满头大汗笼在油烟里，抓了把葱末扔进锅里，“死了。”
　　葱末在热油里翻个滚，爆得滋滋响。小川高声问：“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呢？”
　　张屠叹口气，挨着凳子坐下：“陈家的掌柜也死了，还是前天的事了。”
　　“什么？怎么没见人报孝啊？”
　　“老陈一家四口，死的死了，没死的倒在床上，眼见也不行了，哪里找得出个报孝的人？”
　　“多少有些亲戚吧？”
　　“原先有几个走得近的，一听说得了这病，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这病……听说是有传染的。”
　　小秋翻铲的手定住了，汗珠子摔进锅里，“叭”地炸出响亮的油花。她微微一惊，小川忙问：“没烫着吧？”
　　“怎么会，我粗皮老肉的。”小秋甩头。这种话平日里也是说惯了的，今日不知怎地就想起林家小姐来，声音便带了点不自觉的委屈。笑着眨眨眼，眼泪便逼了回去。
　　张屠又叹了一声，蓦地大声道：“你们两个的事，也该挑个时间办了吧？”
　　小川猛然一愣，还未及答话，小秋捧了碗往桌上一砸：“吃饭就吃饭，哪里来的废话？”
　　张屠呵呵笑：“长了十几年，终于有点女儿家样。居然也会害羞了。”
　　小川跟着勉强笑一声，心里乱糟糟的。小秋再看他一眼，木着脸对张屠一字一顿地说：“就算他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烈阳灼灼，恨不得把人烘成片片金黄色叶子。小川提着菜篮走在日头下，才一会的功夫已经汗流浃背。正要穿过街道，桥头吹吹打打牵出一条长龙，鞭炮齐鸣，哭声震天，又是送葬的队伍。
　　麻彩纸灯一路舞过去，后面跟着重孝的亲眷。小川靠墙擦着汗，瞥见缟素下的一张丽颜，突地失了神。
　　只是一抬眼，那人也望见了他。眼神惊惶地撞来撞去，捏了手巾悄悄勾下头。
　　猛可前头传来马嘶声，一人金盔红缨，勒住马缰喝道：“快快让路，我乃朝廷征兵使！”
　　众人立时慌乱，执了纸人纸马的忙不迭让到一边，抬棺木的仍懒惫地立在原地，上百双眼睛齐齐望住她。
　　她拿眼偷偷瞄向左边的丽人，挤出一个弱不胜衣的笑。那人却是何管事的侄女，如今也是一身未亡人的热孝装扮。她冷笑着横了一眼，穿过人群行到最前，抬头跟那征兵使交涉。
　　那征兵使原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渐渐收敛了得意，最后牵了马让到一旁。
　　锣钹声又响起来，爆竹炸得纸屑漫天，领头的婆子一阵抽噎，众人又放声齐齐哀号。队伍渐行渐远，慌乱中她回头再望他一眼，廊下空空如也，人已不见。

　　“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饭。”小川抬高篮子。
　　小秋接过菜篮，掀开盖碗，淡淡地说：“身子还没好全，没事少出门。”
　　“好。”
　　菜场平日里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今天却空旷得很，就连出摊的小贩都少了大半。烂菜叶半埋在灰泥里，苍蝇结成兵团，轰地俯冲下来，黑压压地盖在肉屑蛋壳上。
　　“生意一直这么差？”
　　“又是战乱，又是怪病，谁还顾得上肚皮？”扒了几口也是食不知味，小秋放下碗，“这不，都到半下午了还没开过称。”
　　“那就收摊吧，反正日头这么毒。”
　　“不了，”小秋的脸晒得黑里透红，汗珠子细细地扑在鼻梁上。望望白花花的日头，擦干汗还是摇头，“指不定还能撞上一两个买菜的，我再等等吧。要是收摊就一点指望都没了。”
　　小川低了头，声音沉沉的：“我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想白吃白住，那可没门！等这场怪病过了，”小秋吐吐舌头，学金掌柜的口气，“你得帮我烧水烧饭洗碗洗衣，清早杀猪，白天卖肉。不让你吃饱，不让你穿暖，晚上只能睡茅房。”
　　“真有那么一天吗？”小川长叹口气。
　　“会有的。老人们说：好日子是看着过的，坏日子是数着过的。战乱也好，瘟疫也好，都会过去的！”
　　“等到那一天，你娶个漂亮媳妇，生好多小小川；我也嫁个好男人，生十七零八个小小秋……”小秋的眼睛亮晶晶的，笑着笑着，眼泪“叭嗒”一声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