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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雨初时是一滴一滴下的,渐渐连成了线,渐渐织成了网,渐渐流成了河,渐渐地,地上的水连着天上的水,一天一地间都淌着这透明的白。那声音初时是滴滴答答,后来便是淅淅沥沥,最后只听到哗哗的粘稠的水声。
      宏福巷的后院堆了个草垛,积水浸湿了稻草,金黄的草秸子现出陈旧的褐色,水气中渐渐有了腐烂的暧昧。
      水沿着地砖徐徐漫过来,慢慢淹进了草垛。草里起了“窸窣”声,一团黑漆漆的物事抖抖瑟瑟地爬出来……
      手指抠住砖缝,一点一点往前挪。
      要入冬的天了,又是半夜,雨浇在身上刺骨的寒。小川却只觉得全身的皮肤都要烧了起来,连喷出的气都冒着白烟。折断的肋骨扎着肺叶,嘴角冒出艳丽的粉红色气泡,不过很快便被雨水冲干洗净。水在身下哗哗地流,血也在身下哗哗地流。抬不起头,只能看见贴在眼前的一格地。后面是一片漆黑,前面也没有半点光,再前面还是黑暗……
      打更的梆子过去了,辚辚的车马过去了,卖消夜的担了锅碗热灶骂骂咧咧地过去了。雨太大了,人人都目不斜视,行色匆匆,没有人看到--巷口,一只手苍白地摊开--离得这么近却又这么远。
      雨停了,鸡叫了,有人打着独轮车辗着水花一路行来,“啪”的一声歪了轱辘,翻了篓筐。那人又惊又喜又哭又笑地叫:“小川!”

      苦人的命就像野地的草根,任它霜冻火烧,春风一吹又抽出新芽。小川歪在床上看了叶落,看了雪飘,积雪融化时,他已经能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了。再过些时日,便能帮小秋干些涮碗洗菜的活了。这么一来,张屠户的脸上终于好看不少。
      “真是命大啊,那会儿吐的黑血都是一块一块的,眼见着只剩一口气了,居然也熬了过来。”张屠户的口气似乎有些悻悻。小秋得意地瞟他一眼,双刀剁得砧板“咚咚”响。
      小川笑着捞起葱叶,聪明地不做声。
      过来借油的王婶这时插嘴说:“老张,您这下不愁啦。瞧小秋多有出息,不显山露水地就给你招了个俊女婿。当初你还拿桌子抵住门,硬不让人家进屋呢。”
      小秋偷眼望了小川一眼,他还是笑眯眯地洗菜,没有尴尬、没有羞赧,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她低头剁着碎肉,许许多多的泪都悄无声息地揉进了菜里。

      芭蕉叶肥厚地油绿着,围墙上的月亮像刚洗完澡一样,新崭崭的。邻窗的灯火照着小小的院子,隔院传来“哗”的泼水声。
      张屠又在数钱,只听得铜板“叮叮当当”地蹦出来,又“咚咚咚咚”地掉回去,反反复复几遍后有片刻的沉寂,然后会听到他荒板走调的小调,或者是重重的叹气声。
      今天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这已经是连续第七个晚上了。小川隔着墙也跟着叹气:肉价见天地涨,买肉的人越来越少,杀头猪往往要几天才能卖出去。铺子赊了肉不给现钱,卖猪的只知张了手要铜板,张屠的生计是一天比一天难……
      左思右想中,舒适的被窝像长了倒刺开始变得扎人,刚睡了个囫囵觉就听到邻房有动静,忙一骨碌爬起来。

      “早啊!”他神清气爽地打招呼。
      张屠户顿下扣门的手:“还不到四更呢,你起来干什么?”
      小川抢过搭钩镣环尖刀背上肩:“我帮你打下手。”
      张屠户脸上像滚开水一阵红一阵白,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叫个病秧子做事,我还没那么缺德。”
      “我能帮你了。”
      “就你那身板?”张屠撇着嘴扫视他一圈,小川讷讷低下头。
      “算了算了,跟着就跟着吧,有个人说说话也好。”

      不到四更的天,天幕是块凝重的蓝色,空气中似乎都凝着蓝的味道。
      张屠提着气死风灯,跟小川一前一后走在羊肠小道上。夹道的草茎半人高,积着晨露累累地压过来。脚下的泥地也结着露珠子,走了半个时辰,鞋子被黄土夹着水珠扑湿了大半。
      有时穿过沉睡的村庄,家狗猛然惊醒,“汪汪”乱吠几声又迷蒙睡下。绕过田间,依稀能听到禾苗拔高抽节的喜悦。

      “就是那家了。”张屠伸手指着一点莹黄,又不满嘟哝,“真是没用,早知不带你来了。”
      小川弓腰喘着粗气,肺里像有个风箱在呼呼鼓风。
      张屠摇头大叹,塞了马灯到他手里,迈开步子消失在村口。
      绕过村口的池塘,穿过祠堂,眼前霎时一亮。房前树上挑着几盏明晃晃的灯,门板架在树下。柴火大灶上一口荷叶锅,水泡“咕嘟咕嘟”地破开。男人迎了出来,女人捧了潲盆去猪圈,孩子们好奇地睁着明亮的眼。
      温热的血喷涌出来,女人拿了木盆忙不迭接住。吹气,刨毛,洗干剖净,男人直起腰疲惫地笑;孩子们围着上窜下跳,这个说要粮葫芦那个说要买木刀;女人掖着碎发,盘算要不要捉两只鸡崽。
      “这口猪喂得好!”张屠端着酒碗权威性评断。
      那男人搓手笑:“可不是,我那口子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女人红着脸再添满酒。
      陡然,一声尖锐的嘶嚎似平地惊雷响起,唬得张屠户酒碗一震:“奶奶的,谁在鬼叫?”
      男人慢慢吹熄灯盏:“哎,又走了一个。”
      张屠便明白了:“又是那怪病?”
      “可不。才几天功夫,村里就办了两门丧事啦。听说邻村也抬了几个。”
      张屠觉得口里的酒全变成了苦味,慢慢搁下碗。风吹得树叶哗哗响,他喃喃自语道:“要变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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