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漫步》寂笔

9、第 9 章

　　后天早上父亲叫了一辆出租车载着我们三人去机场. 难得陆敏也请假一同来送我, 这便是人情世故吧, 表面上没有谁愿意被人说成刻薄后母.

　　进了机场时间还早, 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三小时的样子. 我只有一件随身行李, 省却了一些麻烦. 找到关口, 父亲交代我拿好机票,又让我检查了放在随身口袋里的护照手机和信用卡. 我们三人站在关口, 父亲叮嘱了我几句,絮絮交待我到了之后打个电话报平安, 抽空写信之类, 最后还是提了一提, 说有事待不惯或者想家了就回来, 陆敏听了在一边笑, “好了好了, 小青也不是小孩子了, 你这样婆妈叫人笑话.” 话听在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刺耳.

　　父亲也笑, 推了推眼镜, 还是那样憨厚又局促的样子, 伸手想摸我的头, 终于只是有点小心翼翼拍一拍我肩膀, 良久没有说话. 我耳边听见一声叹息, 特别清晰地听父亲语气复杂地说: “阿青一直想要离开爸爸吧?”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父亲和陆敏平常沉默的样子. 我牵一牵嘴角, 幻听了吧, 不,这种话, 当然没有 ‘说’过.

　　陆敏抬手看一看表, 催促道: “还是让小青进关吧, 虽然还早, 但是头一次搭飞机, 程序都不熟悉, 别错过了.”又带着些羡慕地说, “小青这次是搭国际航班呢, 留点时间逛逛里面的免税商场,还可以拿信用卡买点自己喜欢的小东西.”

　　父亲推一推眼镜, 并没有反对, 一时仿佛找不出什么话说, 却又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

　　我嗓子里有点堵, 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以后父亲的一生会和旁边这个陌生的女人在一起. 明明想得很明白清楚, 但那感觉到底还是像从身上割下块肉瘤一样, 无论以后是好是坏, 此刻还是会痛.

　　想一想,这最后的一句话, 想说的说不清也不适合说, 该说的却只有一个谢字吧. “爸, 这么多年, 谢谢你照顾我,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虽然酝酿斟酌了一下才说出口, 但我总也没有把话说得舒服熨贴的能耐, 话出口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只好一直垂着头, 沉默地表达我不知道如何让人舒服接受的谢意.

　　头脑有些昏, 不敢抬头, 总怕会掉下泪来, 怪尴尬的. 听见陆敏笑说: “这孩子, 跟小大人一样的,才要出一趟家就懂事了不少, 说话都不一样了. 安凯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隐约听见爸爸一句话插在中间, “还没去外公家呢, 已经像个小日本人了.”明明玩笑一般的一句话, 语气却带点微嘲微怨的奇怪感觉, 迥异于父亲平日老实几近木讷的口吻. 我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听错了, 心里微跳, 没有细究. 捏着手里的机票, 终于说了那句最后的祝福: “爸, 恐怕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 祝你们百年好合.”自己也觉得措辞语气真是生硬别扭, 但是好话人人愿意听, 陆敏也颇为意外感动, 叫一声“小青……”走近前两步, 伸出手来放在我肩膀上, 样子有点激动, 神色间仿佛很松了一大口气.

　　我微微笑,抬起头直视着陆敏的眼睛, 认真同她低声说: “陆阿姨, 以后不要再在人背后说人眼神毒了.”语气颇为诚恳, 很有点语重心长的样子, 但怎么听怎么有点不怀好意. 不太意外地看见她稍微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心里有一点幼稚小气的痛快.

　　突然里听见格外清晰复杂的一声: “小青……, 你心里, 一直怪爸爸吧?”

　　我没有转头, 但眼前那么清楚地浮现父亲脸上那熟悉了的表情,微垂的眉毛,压抑着复杂诧异的眼神.

　　我后退了一步, 鞠了个躬,转身匆忙进了关. 递交机票的那一刹那, 一脚踩过海关, 没有回头. 这一步拖延了多年的距离, 终于踏了出去. 父亲, 从此解脱了吧……

　　一时头脑有些昏又一刹那有一种虚幻似的清明空洞, 过一会平静下来, 又觉得自己做得实在有些可笑, 颇惭愧自己的笨拙和小家子气, 游荡在免税商场琳琅满目的玻璃柜台间,自我解嘲地想,想得再清楚, 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小毛孩吧. 为什么永远不能做得大气合体,让人都舒服呢?

　　上了飞机的时候, 我贴在窗户上猛往外头看, 其实穿过了云层便也看不到什么了, 不过是白茫茫空虚的云, 像那不经掏的新鲜感带来的精神. 那淡淡的惆怅沽沽流出来. 被人像包袱一样甩脱的感觉, 怎么说也不好受吧. 一直觉得在父亲身边很小心做人, 束手束脚, 却终讨不得他放心欢心, 看着他欲言难言, 失望却永远不愤怒, 提防又带着自责的神情很是压抑, 可是如今终于彻底离开了他, 那百千斤的担子飞跑了, 突然觉得地心吸引力不够, 整个人虚飘飘的像张纸, 苍白单薄, 没有重心.

　　原来自由也这么忐忑……

　　我靠在椅背上, 听着一遍中文一遍日文的广播指示, 取出手机来关闭了. 对于那救生设备使用演示实在没心认真听下去, 闭上有点酸的眼睛, 我想好好睡一会. 清醒的时间和心绪在高空中一阵阵发酸发堵发虚的身体不适中实在很难以忍受. 但是,睡不着.

　　睁着眼睛侧着头, 看着窗外云层.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云, 那么浓那么厚, 一点不像虚虚的棉花糖, 仿佛现在走出去就可以踩在云层上行走. 一下子就想起宫崎骏的漫画<<红猪>>来, 里头有一幕飞机降落在云层上的场景. 里头那个在云层上降落的传奇飞行战斗英雄, 自甘自愿地选择不要做人而做了一只猪. 我当时感动得稀里哗啦, 在自己绝对浅薄地以貌取人,酷爱俊男美女, 华丽场面,富贵人生的梦幻信仰里, 头一次了解到洒脱这种东西的强大魅力, 而且还是完全无关外表的. 总之是百感交集, 一言难尽, 本来也文化程度低劣,逻辑总结能力浅薄, 说不出什么高深的感悟. 但是浅薄幼稚的内心里闪亮着一行大字, “宁做一只洒脱的猪, 不做一个龌龊的人”.

　　洒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真不知道. 靠在机窗上胡思乱想的这一刹那, 我假将没心没肺没人情的薄情当做洒脱,我洒脱地决定会忘记父亲…… 同是想起来, 我真洒脱, 姐姐死了, 从知道到现在, 为了这件事, 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 想起我那些要掉不掉的眼泪, 好像都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被人当包袱一样扔掉和被人质疑当妖怪一样堤防时心里的气恼急躁和不畅快. 到现在, 没认真想过姐姐到底怎么死了, 连怀疑都没有, 真的, 自始至终, 都没问过父亲, 姐姐到底怎么就死了? 姐姐, 也不过十九岁吧 ……

　　渐有点睡意, 模模糊糊, 安慰自己, 不要紧, 反正姐姐也来吓过我了, 扯平……

　　而且, 姐姐, 会回来……
　　

　　姐姐, 会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