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漫步》寂笔

10、第 10 章

　　出机场的时候, 有点不知所终, 于是跟着大拨人走动, 站在一大堆等行李的人后面, 方发觉走错了地方, 明明没有背负大件行李, 却一样要来一遭等这一趟,蠢得要命.

　　好不容易到了关口, 递交护照过去, 对方看一眼, 盖了个大章, 非常客气地送还护照, 那一种满面含笑的面具一般的礼仪, 总算被我见识到了, 但不可否认, 被人微笑对待, 还是舒服的, 就算知道是假的 …… 又一个中国人 …… 没有启动的嘴唇微笑的脸 …… 可是, 那含糊的声音不容错过. 我冰冷地接过护照, 离开, 微微皱眉, 小日本……

　　出了机场, 也见两边有人打牌子接人, 细看一遍, 不见自己的名字. 坐在机场大厅椅子上, 等了许久, 并不特别着急, 昏昏然又起了睡意, 玩笑地想, 父亲不是设计把我拐到日本丢下不管了吧? 流落异乡, 语言不通, 且没有钱.不管是不是玩笑, 似乎都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 只是那一下紧促了半拍的心跳,就再紧张不起来了. 当然不是成竹在胸, 是疲惫极处, 泰然自若吧.

　　伸长了身子,脚搭在对面椅子上躺着, 看着机场的天花板, 大白天也开着这么多灯, 如此浪费, 燎得人眼花,那一声声无声的语句, 也像灯光水银的白星子,闪闪烁烁的, 让人眼痛头涨.

　　“多难看……”

　　“女孩子那种姿势……”

　　“不是中国人吧, 真丢脸……”

　　“在机场大厅这个样子, 没有家教……”

　　我睁着眼, 任由熔银汁液般的光晕溅射入眼, 并没有像平日一般紧张地收敛身心,这种无声的话, 可以听见更多,更多……

　　杀了他, 臭流氓, 公司又不是他开的, 我的工资也不是他掏腰包, 不过做我上司就踩在我头上发骠,这种混蛋, 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咦, 佳丽比我考得好? 怎么可能? 第一不是我? 一个女人, 长得又丑, 不想办法打扮打扮免得影响市容却反而在这种事情上死动脑筋, 一辈子都该嫁不出去……不可能吧, 她能比我考的好? 作弊, 对, 一定是作弊!

　　洋子等得我辛苦了吧? 好不容易哄了老婆出差……

　　离婚? 嘴巴上不说, 以为我不知道? 嫌我没本事…… 竟然跟老板出差日本? 以为我不知道? 以为我不知道?! 贱女人! 贱贱贱贱贱贱贱!!!!!!!! 以为我没办法了?! 找到你们! 找到你们! 找到……

　　什么呀! 说来接我, 现在也不来! 说话没一次算过数, 不是……

　　森田……青…… 青……

　　阿青……

　　“呀! 这位就是青小姐吗?”

　　“不要胡说啊! 青小姐怎会认不得吉本符引, 走失了路呢?”

　　“可气息跟蓝小姐好像呀!”

　　“别乱认人啦, 叫玄知道……”

　　“嘘! 别叫啦, 他不喜欢人家叫他名字.”

　　“怕, 怕什么? 蓝小姐交代过的话, 他不能不, 不听的!”

　　“你小声点啦! 蓝, 蓝小姐都被他……”

　　“你, 你也别说啦!”

　　“唉, 走吧, 大老远跑过来, 不是白跑一趟吧, 我们再去找找看.”

　　“姐姐, 说起来蓝小姐都不在了, 我们还要跟在蓝小姐妹妹身边吗? 我们可不像玄啊……”

　　“少说两句吧! 走啦! 唉, 真是, 什么味道嘛! 如今的人思想又脏又朽,难闻死了!”

　　“姐姐, 等等……”

　　“阿青……, 青……”

　　有, 有人叫我? 谁呢? ……

　　好亮的银色啊, 那么亮, 烧灼得眼前一片片铜黑色的斑点.

　　“森田小姐?”

　　“森田小姐.”

　　恍恍惚惚听见人在耳边叫,我垂头, 正对着面前晕肿的影子, 看不清来人的面貌.

　　“森田小姐吧? 我是深田洋子,来接小姐的. 真抱歉让您久等,我给小姐的手机打了好多次电话, 都正在关机中,好不容易找到小姐您. 哟呷哒啊.”

　　眼珠慢慢恢复, 仔细看一眼面前说着口音微奇怪的中文,却日本味浓重的女人,有一些迷惑,这时候才发现刚才长久注视着光线实在太刺眼了, 眨一下眼, 泪掉下来. 不过垂着头, 想必没有人看见罢. 伸手去掏手机,忽然想起自登机关机后, 便忘了打开. 迟钝的大脑缓慢运转, 抬头,对着那样一张笑脸慢慢说: “我不是森田小姐.”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 猛然被人拖住了我的下巴, 头随着转动, 正视着面前半蹲的人,因为离得太近, 反而看不清楚面目, 只那一线笑弧, 若隐若现. 突然的肢体接触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拍开他的手, 手中的手机却已叫他抽走. “为什么不开手机呢? 这样会给人带来很多麻烦的. 阿青.”

　　身体轻轻一震.

　　“你是阿青吧? 蓝小姐在世的时候, 常提起你.”

　　蓝……

　　那一双带笑的眸, 说着蓝, 带着窥测,他想在我脸上看见什么呢?

　　我坐直了身体, 拿过背包, 取出信来, 仔细看一眼, 啊, 是了, 的确提起过, 外公家, 姓森田.

　　背起背包, 我站起来, 对着那么客气微笑的女人, 只好很客气地说: “你是外公家的人吧? 我是安青, 跟我父亲姓,所以刚才你叫我时一时没反映过来. 多谢你来接我.”

　　那日本女子弯腰行礼,笑眯眯改口说: “哪里哪里, 让青小姐久等. 请跟我来吧, 小野先生准备了车在外头等.”

　　等, 为什么所有的人仿佛都在等候些什么?

　　走出了机场,身边的男子却没有跟上来.

　　那女子问道: “寺修少爷不一起来么?”仿佛是为着我的原因, 非常礼貌地说着我懂得的语言.看得出她对那个男子的好感还有她本身的礼貌和体贴. 我身边, 不常见这样的人, 于是也懒得寻思其中心意真假复杂. 只听见那男子答: “不了, 我还有公事, 只是听说找不到青小姐, 顺路过来帮忙.”

　　我看着停靠一溜的车辆和繁忙走动的人群,没有转头, 不是很喜欢那双眼里无时无刻隐露的窥测和刺探. 也许是我想多了, 可是我无意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违背自己有些扭曲的直觉.

　　“阿青不喜欢我呢.”我转头, 看着他无辜带笑的眼, 明明很陌生却那么自然熟络地剖析我, 而且仿佛知道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那想法也自然地毫不费力地只想了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 这个人, 洋葱一样, 一层一层的, 剥一层刺得人一脸泪,有些人觉得有趣, 有些人觉得费力, 有些人觉得畅快, 有些人觉得自虐, 有些人觉得感触, 有些人觉得无聊. 猛然的联想, 也是直觉吧? 我又不认识他, 平白评判些什么呢? 人心, 本身其实又岂是看得透的? 又有谁有耐心不停去揣测分析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心思? 可笑我, 揣度了父亲心意这么多年, 最后不过两难,终散. 不过也好, 终明白,有些事情做了也无用,原不该做.

　　这样想着, 越不在意, 看吧看吧, 有什么要紧? 他不过是个好奇的陌生人. 不过真不叫人喜欢, 不像这位叫做什么的小姐呢? 和善礼貌而且活泼有干劲,简单直白又不过份的爱慕, 却不失礼, 也不误事, 多好. 正常人, 是该这样的. 如果我也像这样, 姐姐也像这样, 父亲不会忐忑难安这么多年, 终忍不住打发了我们吧?

　　老实说, 父亲这个人, 也是不干脆的. 心里有好多条条框框,约束着自己的本能. 一边要负责, 一边觉得承受得辛苦, 一边觉得受了苦, 一边又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对不起我们,这样一辈子, 真会累死人吧? 他也是该轻松一下, 有陆敏这样的普通女人陪, 才是好的, 可是, 如果陆敏似这位小姐, 会更好些吧? 我自车窗上看着映在其中不甚清晰的身边坐的女子的脸, 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