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如刀月出鞘》子从玉

102、一百零二话 看相看相相为虚相 （1）

　　沈望果真一言九鼎，闭口不再言。少年顿觉前所未有的耳根子清净，虽然身体仍旧不堪重负，然而心上着实轻快了不少。毕竟在九天不比在家静养，身边总是环绕着些人的，沈望情绪难测，上山那一日忽然开口说话，害得轩辕朔平日里总是紧绷着一根神经，生怕他再招出什么事端来。

　　偏偏自己这番弱柳扶风得让人放心不下，沈珏和穆青君的注视如影随形，沈珏的一双眼睛似乎分外清亮，轩辕朔心中忐忑，都说血亲之间有通感，那翎王能感觉得到沈望的存在也说不定。

　　轩辕朔才不怕练武过于搏命把自己累死，他最怕被人发现自己心里住着个怪物。

　　山洞中初遇猜谜兄弟，谜撑着大红的纸伞帽，疯疯癫癫地歌道，“问你啊少年郎，举杯邀明月，为何对影成三人。”

　　轩辕朔按捺不住地心中剧烈一跳。

　　他心很虚地望了眼穆青君，见他果真只当这是疯癫一歌，不以为然，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不禁自嘲道，我这还真是心中有鬼了……尤其是穆青君，好不容易交到的这个朋友，若他知道自己心中藏着这世间最浓郁的暗，他还能如常对我伸出手吗？

　　轩辕朔本来心事重重，听说自己原来并非无药可救，他又惊又喜，当然毫不犹豫地应允要一试。

　　穆青君不同意，他忧虑地扯住他的袖子，拧着眉毛说，“轩辕，不行。”

　　“没事的。”轩辕朔展开笑颜，耸了耸肩，故作轻快道，“我已然是个快死了的小公子了，再坏又能怎么样呢？不如赌它一赌罢！”

　　“谁敢说你快死了！”穆青君面露愠色，迁怒地瞪了谜一眼。他本来也怀着一点挚友能被治愈的渴望，但望着紫烟笼罩的藤蔓树屋，因自己禁入而深感很不安，怀疑里面住的不是巫女，而是会是吃人的妖怪。

　　轩辕朔淡淡一笑，按了按穆青君示意他放心，便拂去了他的手。俯身对猜说，“烦请两位帮我照看一会儿我这好兄弟。”

　　眼见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独自走向了树屋，穆青君心中焦灼，一阵怅然若失。

　　轩辕朔进了门，兜头就迎来一场倾盆大雨，轩辕朔对推门如注的冷雨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立刻抬袖遮雨，却发现雨水虽然瓢泼，自己身上却奇异地滴水未染，他回首望去，已经看不见来时的门了。既来之，他定了定心，便向前走，走了约莫百十来步，雨帘在眼前又陡然收去，天光大亮，看光景仿佛已经不是置身于树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绵延在葱郁的芭蕉林中，林子深处传来一阵俏皮的歌声。

　　“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谁跟蘑菇说话说话说话……”

　　一位身着绛色衣裙，面庞精致得像个瓷娃娃般的女童，正撑着把艳红的油纸伞不紧不慢地从不远处蹦跳着且走且歌，撞见轩辕朔，她大惊失色，慌得手中的伞掉到了地上。

　　“你你你……怎么自己走过来了？！”

　　轩辕朔眯起眼睛，见她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上写着个“相”字。心中明了大约这就是猜谜口中的蕈村巫女了。

　　“轩辕朔见过巫女姐姐。”对方虽然看上去像个小孩子，但能修成人形的妖怪都不年轻。轩辕朔很恭敬地向她作了个揖。

　　“啊呀呀呀呀！！！都怪我贪玩！这下把恩公淋湿了，姐姐非骂我不可！”女童慌不择路，自顾自往地下一蹲，抱着头懊恼起来。

　　“欸～可我并没有淋雨啊。”轩辕朔见她模样天真有趣，想起幼年的轩辕岚，笑着软语安慰道，“不信，你抬头看看我？”

　　闻声，女童才半信半疑地抬头打量他，把轩辕朔看进眼里，她不禁又啊了一声，立即从地上蹦了起来，伞也不捡了，拖着裙子绕着身形单薄的轩辕朔连转了好几圈。

　　“奇怪了，雨好大，你怎么不会淋湿呢？”她刚刚皱起的眉头，立刻又舒展开了，不究其所以然地乐天道，“管它呢～没淋湿我就不会挨骂了，嘻嘻。”

　　“天晴了，伞也可以收起来了。”说着，她便把掉在地上的红纸伞捡起来，伞在她手上一合，再撑开变成了一顶大小适中的伞帽，她把伞帽戴在头上，正了正，这才把小手拢于袖中，对着轩辕朔鞠了一躬。

　　“巫女相已经接到没淋雨的恩公啦！请恩公随我来吧。”

　　轩辕朔点点头，跟着巫女相沿着小径步入芭蕉林，七转八转，巫女相伸手哟哟一指，“到啦。”她说。一汪开满了紫色莲花的池塘映入眼帘，满池荷香沁人心脾，几尾从未见过的蓝色金鱼在荷叶间若隐若现地游着，轩辕朔稀罕地多看了两眼。

　　池塘间月牙般的白石拱桥，通往岸边一顶搭得精巧的竹亭，一位与相宛若双生的巫女端坐着，已经备好了清茶静候。落座时，轩辕朔敏感地嗅到鼻尖的香气，比寻常的荷香似乎浓郁许多，隐隐带着一种困倦之味。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见过轩辕恩公，我是巫女看。”另一名巫女垂下眼眸，关切道，“进门时经过的雨很大吧？”

　　还没等轩辕朔作答，巫女相就赶忙把一杯茶盏推到他面前，抢白道，“恩公请喝茶！”

　　她长袖一展，桌上又多了几碟精美得不像话的茶点水果。

　　轩辕朔微微一笑，回说，“雨是很大，多亏相姐姐来接我。”

　　巫女相满意地看了轩辕朔一眼，笑吟吟地吃起了点心。

　　“……恩公的妖怪很是不凡。”巫女看默然，她盯着轩辕朔的身后片刻，才缓缓说道。“小妹雨天贪玩，误了恩公，我罚她三天禁闭！”

　　“咦？”巫女相艰难地咽下一口点心，与少年面面相觑。轩辕朔瞥见自己身后石板路残留了一片水渍。见被识破，心念这名巫女明察秋毫，难怪名叫“看”，担心相会因此而受罚，他赶忙摆了摆手说，“不打紧的，反正我也没淋湿。我这只妖怪也喜欢雨水，在雨天就会现身，晴日就会藏起来，调皮得很，我常常找不见他，姐姐真是好眼力。”

　　“看者有心，言非虚言。”虽然与相长得一摸一样，巫女看却摆出一幅长姐的姿态，小脸肃然道，“我可以看见世间万物的本来面目，我这小妹则擅长故弄玄虚，恩公看到的蕈村也好，这树屋内的幻境也罢，都是由相造出来的，只是她天马行空，这不就一时兴起造出场大雨拦在门口，尽管相非实相，凡人的身子骨恐是经不住这般大雨的，更何况轩辕恩公生机薄弱……幸亏您有大妖撑伞，否则若是被淋坏了，咱们姐妹非得悔恨地沉入碧湖不可。”

　　听说可能要投湖，巫女相不禁打了个寒噤，露出慌张后怕的神情。

　　“能看见世间万物的本来面目……”轩辕朔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所以姐姐看得穿我身上的玄机……我的病……能治吗？”

　　巫女看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心有芥蒂，欲言又止，嗫嚅说，“咱们五虫死了也是要魂归魑魅的……”

　　轩辕朔长眉微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犹豫。多年相处，他也知道沈望大约在魑魅无常中举足轻重，当年来府上算命的妖怪也是五虫，看了他一眼就浑身发抖。沈望绝对不是一只普通的鬼。

　　见她面露难色，轩辕朔笑容浅浅，清风明月一般地豁达。“欸～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自己早有准备了，巫女姐姐不必为难。”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止不住地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莫名觉着身上懒倦地很。

　　“恩公莫要误会，若不是您仗义相救，蕈村都归于尘土了。咱们姐妹绝不是怕得罪了冥王，而是如今您三魂缺了一缕，冥王填上的这缕魂烟，虽耗损了心神，却让您仍清明于世，贸然驱散了冥王，万一您如其他失了魂的凡人一般，虽是活着，却浑浑噩噩，恐怕也不是恩公想要的活法。”

　　听她这么说，轩辕朔心头一沉，脸上却未露忧色，看上去仍是笑盈盈地，他轻声说道，“姐姐说的是，失魂落魄，不如不活。”

　　巫女相偏着头若有所思，赞同地点点头。

　　“……见笑了。”轩辕朔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他摇了摇头，尽力坐稳自持。心中暗想，奇怪……怎么觉得头重得很呢？莫不是青君头上那只青蛙如今落于我头上了吗？

　　眼见他哈欠连连，看相姐妹从宽袖中各自拿出一把小巧的金折扇，遮起嘴巴相视一笑。

　　荷香愈发妖冶浓郁，轩辕朔微微皱了下眉头。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沉沉的困意如鹅毛雪片般扑面而来，天地正在褪去颜色，池塘荷叶，雨打的芭蕉林都望而不见，神志仿佛正在落入一片白茫，他昏昏沉沉地扶着额，只见巫女相坐在对面，正笑眼弯弯地打着扇，声音变得又轻又远……

　　“下雪了啊，公子请入梦一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