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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一百零叁话 看相看相相为虚相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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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素来多雨。冬日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落雪悉悉簌簌的,像落花一样,要侧耳倾听才听得见。
轩辕朔在梦里睡得迷迷糊糊,心想这场雪仿佛下得很大啊,竟然这样聒噪。
再仔细听,悉悉簌簌的声音又像是人在窃窃私语。
“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让殿下醒醒吧。殿下再醒不过来,明儿咱们小命恐怕都要没了……”
“……”
一阵阵祈愿私语仿佛扯着要他醒过来,他微微皱了皱眉,只觉脑子里混沌一片。
大概有人捕捉到了他蹙眉的一瞬,瞬间声音拉得又尖又利,刺入耳膜——“殿下!三殿下!”
“……”
轩辕朔感觉到自己嘴巴动了动,从喉头涌出的一句抱怨,却不出自于自己,听起来是个有些陌生的少年之音。
“吵死人了!”
声音虽陌生但暗含威慑,一言既出,刚才还嘈杂四起的周围瞬间就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他眼睛还是紧闭着溺于黑暗中,隐隐已经感到有些光亮,听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又说。“渴。”
应声立刻就有衣摆摩擦的声音,汤匙喂到了嘴边,是凉热刚刚好的蜂蜜水,甜滋滋的润进喉咙。
这究竟是什么梦,怎么还存着味觉呢?
“……我睡了多久?”
“启禀殿下,您前个失足坠了湖就一直发热昏睡,可把咱们吓坏了……”
“坠湖?”
轩辕朔感觉身体一个激灵,不受自己控制地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没头没脑就问,“我皇兄呢?”
入眼烛火高照,照亮了满堂的雕梁画栋与富丽堂皇,还有床边哆哆嗦嗦地跪了满地的眼生面孔。
“大皇子无碍,白天还来看过您。”
轩辕朔短促一愣,懵懂中还未分清楚自己是谁,处于何种情况,已经翻身下了床,有人眼疾手快地给他披上一身裘。
“备轿!我要去看看皇兄。”
“殿下,外头下着大雪呢……再说现在是二更天了,大皇子怕是睡下了。”披裘的小太监面露忧忡。
“扯淡,我皇兄惯夜读,平常这会子还在用功呢。再说了,我信不过你们这些奴才,我得亲眼看一眼才能安心……快,快给我梳个头!”
哪位神仙坠过湖还这么风风火火,轩辕朔不由自主地端坐于铜镜前,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脸,心中只有五个字,苍天绕过谁。
镜中映着深夜也不忘梳头的少年约莫十五六的年纪,骨相很美,眼神傲慢却干净,唇角的一朵梨涡沉淀着三分天生笑意,单是坐着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存在感。
“好看吗?”沈望挑起眉,对镜冷不丁一问,轩辕朔一时有些怔住,险些以为他是在问自己,他的眼睛像是穿过了镜子,望向自己沉默的灵魂。
“好看呀!属咱们三殿下最好看。”给他梳头的小太监讨好地接话道,那小太监长着一张粉面圆脸,眯着眼虚虚的落不在实处。轩辕朔看他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再让小厨房备些好吃的。”烛火跳动,少年沈望的脸一时明一时暗,他嘱咐道,“皇兄夜读很容易饿。”
夜深明月映雪,若白昼般亮堂堂的。轿辇备好停在沈望居住园子的朱墙外,待他收拾妥当,由小太监躬身掀起轿帘,轿中竟已经坐了个倦懒模样的瘦销男子,细长眼皮,头发简简单单束着,歪作一边。轩辕朔没想到轿中有个人,骇了一跳,沈望却仿佛没看见他一样,弯腰径直踏入,转身就坐下了。好在三殿下的轿辇宽敞,那人又十分瘦,反应迅捷地侧了侧身,依然坐在沈望的身边。
“我一听说就立刻赶来了。”抬了轿,那只显而易见的妖怪搭讪道。声音一出口,轩辕朔打了个寒噤,顿觉寒毛直竖。这似曾相识的声音让他认出了这个人,是小时候在水井边自称引了轩辕岚投井的那只乌鸦,沈望唤他什么名字来着?
沈望却抚了抚胳膊,自言自语道,“怎么忽然就浑身发冷呢?”
“幸好三殿下无恙。”化成人形的乌鸦继续说道。
沈望没有搭腔,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觉没有发热,便闭起双目养神。雪花打在软轿顶上的声音十分真切。
“你不能相信沈复。”乌鸦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沈望闭着眼睛,轩辕朔看不见乌鸦的表情,他的声音在耳畔低哑地拂过,仿佛穿过山涧的晚风。
轩辕朔忽然记起来了,这只乌鸦叫白露。
沈望置若罔闻,嘴唇闭得紧紧的,白露便不再说话,一路只听着轿夫踩在雪地里吱吱呀呀的脚步声。似乎走了有半炷香的功夫,待轿停妥,轩辕朔估摸着大概是到了,未曾想这回掀起轿帘的人竟然不是小太监,是一个面带薄霜,头束金冠的冷面公子。
轩辕朔心中暗自惊讶,这个年纪的沈复,有一张与多年后几乎无二的,异常冷静的脸。只是一双眼睛看上去略显陌生,亮得惊人。
“大哥!”沈望一见掀轿帘的人,眸光一亮,孩子一般欢喜地从轿子里扑了出来,还伸长了手去探他的额头。“你还好吗?有没有发烧?”
沈复撑着把墨玉骨伞遮风雪,微微一蹙双眉,挡掉他的手说道,“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来我这儿捣什么乱?”
“我睡够啦。想着你大概还在读书,就来瞧瞧你。”沈望长腿一迈,凑着沈复的伞进了朱雀苑,苑里开了一园子的红梅,与白雪相映煞是好看。沈望兴致勃勃,边走边说着话,步伐和语气一样轻快,“我还给你带了夜宵来。”
沈复回头淡淡瞥他一眼,“看起来你是没事了。”
“多亏大哥救我及时,不然我这小命早就呜呼了。”沈望感慨地叹了口气,“谁都知道我怕水呢。”
外面冰天雪地,进了屋,地龙烧得滚烫,气氛宛若春回。软榻的矮桌上已经备好了热腾腾的姜汤,沈望解了身上的金丝裘,往桌上看了一眼就得意地说,“大哥果真早就知道我要来了。”
他甚至不掸衣袍雪,就大剌剌地往软榻上随意一坐,捧起那碗姜汤暖手。他一端起碗,立即从四面八方地钻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妖怪,有的爬上沈望的肩头,有的伏在他的膝上,像是恶犬见到了肉骨头,全眼巴巴地热切望着他。
一时妖气四溢,从小被妖怪簇拥的轩辕朔见怪不怪,沈望也似乎习以为常,任由妖怪们围着,他懒洋洋地盘腿坐着,轻轻吹拂着姜汤上的热气。
薰鼎里燃着某种香,闻起来与九天的松香神似,沈望衣摆上的雪融了。
“大哥读书勤勉,听说就要在金陵有自己的王府了。”沈望轻轻地叹了口气,言语生羡,“不晓得我还得在宫里住多久父皇才肯封王给我。”
沈复本来手中取了本卷宗,闻听此言,便把手中的书卷一撂,冷冷一笑道,“勤勉又有何用,封王给我,不过就是想把我打发出宫。也罢,看看你住的金桂园,离父皇最近,那是给金贵之人住的。哪像我,皇宫最偏僻的朱雀苑,一个提笼之所,取乐罢了。”
对沈复的冷语忿忿,梨涡少年报以哈哈大笑,他眨眨眼睛说,“金贵之人?大哥休要折煞我!一个普通园子,多种了些桂树而已。朱雀可是神鸟,才是真金贵。”他端着姜汤,继续吹着气,慢条斯理地说道,“说真的,我可太羡慕大哥灵神秀骨,能眼见无常之相,听见无常之音,我这前脚刚迈出门,你就知道我要来,备好了姜汤等我。这般好能耐,我可是做梦都想有呢!”
“你想要这能耐作何用?”沈复嘴角挑了挑。冰霜一般的面容缓和下来。
“那可厉害了!我若有了这般能与草木对话的本事,以后父皇要来查我功课,我就能提前知晓,不至于还坐在屋顶上与乌鸦一同晒太阳,被父皇骂成何体统。而大哥还没出门,我就也先知道大哥要来了,提前备好棋盘与琼浆,岂不妙哉?”沈望愉快地胡思乱想。
沈复苦笑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几不可闻地说,“你以为这是种能耐,要我看这是种诅咒。”
听他们兄弟对话,轩辕朔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禁转念猜度,怎么回事?莫非这时候的沈望是睁眼瞧不见这满屋子的妖魔鬼怪不成?
他正琢磨着,就瞥见一只长爪子扒在沈望的肩头,披着身蓑衣的精怪伸长了脸,面孔中央只有一只狡黠的眼睛,倒映在沈望手中的红桐色的姜汤里。独眼妖怪在他耳畔恶狠狠地轻声道,“喝下去,毒死你!”
轩辕朔:……
“唉~要说啊,这偌大的宫中也就大哥惦记着,母后爱在烹的热姜汤里放肉桂与苹果。我园子里的小厨房都不会如这般学着做呢。”
沈望盯着碗里的苹果不禁叹道,弯起眼睛看了看他兄长。接着梨涡一绽,笑眯眯地把一碗姜汤热腾腾地喝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