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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一百零一话 与君初识似故人 (3) ...

  •   九天石床又冷又硬,睡得沈珏骨头疼。

      岂有此理!我是人,又不是张饼。这石头哪是供人躺的!

      一辈子锦衣玉食,娇贵皇子过惯了不费吹灰之力的人生,忽然要粗茶淡饭闻鸡起舞,沈珏觉着自己真是遭了天大的罪了,每天都打着小算盘做逃兵。笃定那棵风一吹就好像要倒的病秧子肯定先受不住,没想到这家伙练武像搏命,明明虚弱得弓都拉不开,却日日硬是要耗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青君背他回去的时候,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岂有此理!这让我堂堂翎王殿下,怎么好意思……临阵脱逃呢?!

      脸皮薄的沈珏编好一万条抱病偷懒的理由只好默默咽下不表。

      更可疑的是,沈珏心中暗忖,此人八成与他一样,能瞧见这世间不凡之物。甚至,也许他眼里的世界,恐怕更难以理喻——

      他几次见到轩辕朔苍白瘦销的脸上浮现古怪的神情,又妩媚,又狠毒,转瞬即逝,却令人不寒而栗,但那简直像是属于另一个人。

      沈珏天生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却偏偏没讨父母欢心。因天赋异禀与花草说话而被母妃嫌其不祥,幼年的他不明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冷遇会让人学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渐渐习惯了口不对心,真实苦闷只能偶尔与同胞兄弟沈璧诉说,可沈璧与他的境遇实在太不一样了,被簇拥着厚宠长大的兄长,眼观世间也是于他人无异,对于沈珏的孤独,沈璧虽有心倾听,却没法真正共情。沈珏常常感觉像是孤身被丢进了一个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无论如何花枝招展,都没人看得见他。他自言自语地独行,内心深处是十分渴望知己的,然而,当真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了另一个可能是同类的轩辕朔,他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害怕。

      凭直觉,此人只适宜远观。偏偏穆青君那块榆木疙瘩有怜惜弱者的使命感,反而护其左右。沈珏多思虑,总觉着青君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干脆将计就计,特允他俩跟自己一起住进独门独院的忍冬三院,放这位疑似精神分裂的弱娇公子哥在自己眼皮底下,有心看看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在旁人眼里,三个少年就这样出入相伴,成了形影不离的挚交。

      沈珏那时并不了解,轩辕朔心无城府,哪有什么坏心思呢,他好不容易走出了坐井观天的枯燥日子,一朝拥有了能交谈相伴的友人,心中高兴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寄回去的家书啰哩啰嗦,满纸的欢天喜地。

      “穆青君不愧是将门之后,饱读兵书,家国社稷,排兵布阵谈起来头头是道,我收集了些石头,磨了副象棋跟他斗棋,排局中讨论战术,长了不少见识。”

      “翎王身份高贵,却抱了把琴上九天修武,着实让人不知所措,但他琴弹得可真是好。听他弹琴,感觉耳聪目明,仿佛身体里有股力量在暗自汹涌。”

      “九天遍植松柏,晨起练功,气息好闻。我底子弱,只得拼命练习,虽无进步,但感觉像其他人一样,在用力活着,晚上躺着身上虽无半点力气,但按着自己的心却跳得分外有力,我期待着明天醒来……”

      笔下兴致勃勃,轩辕朔执笔的手却颤抖个不停,不得不用左手稳右手,咬紧牙关写下去。

      见此情此景,沈望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别听那些混人说什么努力能改变命运,要我看啊,天分才是顶重要的。”沈望慢条斯理地说,“老天爷没赏你那碗饭吃,何苦要劳其筋骨呢?”

      “我自己的命,干你什么事?”轩辕朔不以为然。“劳的又不是你的筋骨。”

      沈望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人一辈子都执念自己的缺憾,我以为你这小鬼有所不同,原来你也一样贪心!”

      “您都死了,还放不下要活的执念。要论贪心,小鬼可比不上您这只死鬼。”

      沈望生前尊贵,死后令人生畏,难得有人跟他畅所欲言地拌嘴,他冷笑一声,认真起来。

      “这也算活着?你当我真稀罕这种束手束脚的“生”吗?呵呵,想要长生不死的是沈复,本王这一生最渴望的就是烟消云散!”

      一个求生而不得,碰上一个求死不成。两个灵魂锢在少年心性中蓦地一撞,随即黯淡了下去,轩辕朔素来烦沈望多言,此刻却被沈望的三言两语推入了静默,他无意识地捂住心口,眼神怔怔地飘出窗外,扪心自问,翎王说自己练武不要命,是不是潜意识里,我确实也渴望挣脱这副拖累的身体,想要求一个结果呢?

      轩辕朔天性明亮,他赶紧摇摇头,驱散了脑海中转瞬而起的悲观念头。低声说道,“我在家躺着的日子实在太久了,眼下不想再躺下去了,老天爷既然给了我一张弓,我怎么也得射出一箭才是……你要说这是执念,那就是执念罢。”

      “你自个跟自个嘟嘟囔囔地在说什么?”赶巧穆青君迈入大门,随身带进一阵劲风。他话听了个半句,随口问道。

      “我恨自己不中用。”轩辕朔松了口气,抿嘴一笑,“练了这么久,弓都还没拉开。”

      “很了不起了。”青君诚挚道,“这世上敢逆流而上的人才最是难得。”

      轩辕朔心中一动,特别瞧了他一眼。见穆青君虽一身清朗打扮,却直揉太阳穴。眉宇间颇有些不舒爽。

      “哪里不舒服吗?”轩辕朔忍不住眼神落在他头顶晃了晃。

      “嗯,一早醒来就有些莫名头疼。”

      “你……难不成去水边了?”轩辕朔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蹲在穆青君头上的一只油绿油绿的大青蛙。青蛙眼睛圆鼓鼓地也回瞪着他。

      轩辕朔暗自奇怪,九天没听说有池塘呀,这妖怪是打哪里来的。

      闻言,穆青君额角青筋一跳,似乎对他的问题颇感意外,“虽是没有,但……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和你一起,在山中见着好大一个湖,你二话不说就淌进湖水,如履平地,我赶紧跟着踩进去,结果…… 就掉水里了……我不通水性,真是死去活来……醒来觉得头重得很。怪了,难不成在梦里染了风寒……”

      “是什么样的湖?”沈望冷不丁地忽然插嘴。轩辕朔被夺走话语权,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湖?”穆青君抓了抓头,老老实实地回忆道。“倒是挺漂亮的……碧绿碧绿像面镜子,湖边有一棵很古老的树。风光是很好的……”

      轩辕朔看着他头顶青蛙眉头不展,却一脸懵懂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扑哧一笑。

      大青蛙趴在他头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被你一说,我倒是起了兴致。来九天这么些时日了,还没在这山中好好逛一逛,趁着今日休整,我们两个去山中走走如何?”沈望顺口又提议道。“吹吹风,兴许你的头疼就好了。”

      青君一早醒来就觉得头重脚轻,本来也想走出去散散心。于是欣然应允,雷厉风行地就去准备水和干粮了。

      莫名其妙就被安排了,轩辕朔气不打一出来,根本不打算配合沈望的剧本。

      “要去你自己去!”他忿忿地说。“我不去。”

      “小孩子脾气。”沈望笑着说。“不想我帮你把他头上那妖怪赶走吗?”

      “不想。”

      沈望隐忍地叹了口气,默感寄人篱下的苦楚,耐下心哄他。“这样吧,你若愿意出去走走,我保证三个月内闭口不言。这总可以了吧?”

      “此话当真?”对随时在自己的人生中发弹幕的沈望早就不耐烦了,少年眼神一亮,接着便狐疑,自己出去走走怎么就值得话痨三缄其口。难不成他真快被憋疯了?

      “自然,沈望一言九鼎。”

      为了让这烦人的家伙闭嘴,轩辕朔心不甘情不愿地提了步,与穆青君行于青山绿黛间,云岫深深,清风几许,的确沁人心脾,其实轩辕朔倒不是不肯出门,而是担心自己一身支离病骨,步伐太慢扫了他人的兴致。未料想,就在这一日,两人于断崖之上偶遇了坠崖挂树的樵夫。一端是摇摇欲坠的人命,一端是无辜拔根而起的妖怪村落,小妖的求救的哭声此起彼伏,轩辕朔感觉心脏仿佛被啮咬一般,情急之下,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忽然猛地一扯穆青君的衣袖,脱口而出,“砍了那树枝!”

      虽从小就能看见妖怪,但毕竟妹妹曾被掳走,除了“雨”,他对无常存在始终怀戒备之心。

      为什么千钧一发的一刻,自己会毫不犹豫做了那样的选择呢?

      事后轩辕朔常想,究竟是自己选择牺牲一条人命,去救一村生灵,还是……其实是沈望选择的呢?

      他无从得知,因为沈望分明像是认真履约,陷入了深深沉默,果真再没张口说过话。命运又猝不及防,还未及他们之间定下的三个月的约定时限,就在绝壁之上,给轩辕朔指出了另外一条从未想过的蹊径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消失了一阵子。
    人生与故事一般冥冥之中,我竟然又走回了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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