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王国》费人它

3、第一天其一

　　当天深夜。

　　夏维亚在梦里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花园。

　　先印刻到她感官中的是浓郁的香气。夏维亚在玫瑰簇拥中站起身，低头细观，这些花瓣和根茎并非阿特拉斯惯常的金属色泽，而是纯粹的自然造物，新鲜得几欲滴下露珠。

　　但她无暇欣赏难得的美景。陌生环境使夏维亚本能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她迅速伸手去拔腰间的燧发/枪，却只摸到了柔ruan的布料。

　　夏维亚低下头，身上的皮甲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丝绸的裙褂，平日盘在脑后的红发也正如儿时般随风乱舞。

　　这场景太过熟悉，可她丝毫回忆不起来有过类似的过往。

　　一片阴影掠过她的头顶，她警惕地抬眼望去——是只小巧的赤尾鸟，她曾在书中见过图片，不过从未想到还能有遇到真物的一天。

　　赤尾鸟引导着她的目光盘旋飞舞，渐渐消失在云端，视野中取而代之的是星罗棋布陈列在云天外的阿特拉斯帝国。

　　她眯起双眼，凝视着国土模糊的轮廓，内心升腾出某种怪异的感觉。

　　这形状……

　　“夏维亚。”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

　　夏维亚认出了这个声音，它曾无数次在她梦魇中出现，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出自谁口。

　　“站出来！”她喊道。

　　“嘘……夏维亚，千万不要出声。”那声音永远只会重复这句话。

　　夏维亚感到自己的双腿失去了控制。她开始狂奔，脚下的路逐渐延长，把她带离虚幻的花园，阿特拉斯庞大的影子吞噬了大地，周遭的景色随着她的快速后退而扭曲变形，仿佛初学者的调色盘，各种颜色搅和在了一起，留下的只有污浊的混沌。

　　黑暗在蔓延。

　　-

　　——“兰谢尔小姐。”

　　夏维亚从梦中猛地惊醒，差点儿摔下座椅，重蹈一回酒吧的伎俩。她努力撕开胶着难分的眼皮，看向闹铃的来源所在。

　　一个男人半跪在原本属于她的床沿，不知从哪翻出了包香料碎，正搅动勺柄，用她的炉子煮东西。他挽起袖子，光滑的胳膊和年迈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夏维亚的记忆逐渐回溯进大脑：是那个老头儿……哦不，诺亚先生，她的新雇主。

　　“您在干什么？”夏维亚问道，抬手抓了几下头发，把满头的发结搞得更加杂乱无章。

　　诺亚撇过头，给了她个“难道这不明显吗”的眼神。

　　“我在做茶。”他体贴地补充了回答。

　　如此单纯的目的，反倒叫夏维亚有些意外。

　　“我的印象中，您在被追杀，很紧急的那种。”

　　“不错，”诺亚掀开壶盖，擓起勺子，贴近下唇沾了沾味道，“但作为选择雇佣您的人，自然要百分百信任他的猎人。我既然已经身处您当成安全屋的地方，那么，我就是安全的。”

　　他像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两个豁口的杯子，为它们满上茶水。

　　“给，您的早餐。”他递来其中的一杯。

　　“谢了，”夏维亚接过冒着热气的饮品，“我都不记得这块儿还放着这些东西。”

　　诺亚端着杯子，重新坐回枕边，“还是缺少些食材。”

　　“住安全屋的时候，我基本不吃饭，”夏维亚喝了半杯茶，感觉身体由内而外暖和了起来，消解了残留的恶寒。她满足地舒了口气。

　　诺亚观察着她的反应。“您夜里睡得不太//an稳。我假定是我占据了您的床铺。”

　　夏维亚晃手，“别担心，我早就睡惯椅子啦，”她故作轻松，打消雇主的顾虑，“是因为虚头巴脑破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噩梦？”

　　“它是我的老朋友。”

　　诺亚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他斟酌着词句，往夏维亚身边挪了挪，顺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也常常噩梦缠身。”

　　“逃跑的梦。”夏维亚猜道。

　　诺亚摇摇头，“远在那之前。”

　　“喔。”夏维亚应了一声，小心地克制自己不再过多追问。她试探对方时就已经明白，自己这位新雇主的身份背后必然大有文章。明哲保身起见，还是尽量少知道点儿为妙。

　　她换了个坐姿，试图岔开话题。

　　“嗯……所以，您先前的护卫，他会再来找您吗？”

　　夏维亚这么说着，一边不由得回想起昨晚的谈话。

　　-

　　“相信您也看出来了，有人想要我的性命，”昨天晚上，诺亚告诉她，“但我有不得不去办的一桩事。”

　　“需要我插手？”

　　他表示肯定。“不过具体的原因和内容，请允许我暂时保密，等到时候会与您再做说明。”诺亚的语气中含着歉意，态度却很坚决。

　　“我无所谓，您不觉得耽误事儿就成，”夏维亚挠挠下巴，“那我现阶段的工作是什么？”

　　“保护我，十五天内护送我到第二环区。”诺亚回答得快速而简短。

　　夏维亚咂舌，“听着挺容易，可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的这个护送是指非法的偷渡手段吧？”

　　“正是。”

　　“您了解环区间人流往来的把控有多严格吗？”

　　“兰谢尔小姐，”诺亚偏过头，抚平衣袖的褶皱，“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他看向夏维亚有点儿糊涂的表情，嘴角上扬，“与您透露下方法倒也无妨。”

　　这人绝对自觉扳回了一局。

　　夏维亚憋住泛滥的好奇心，板起脸开口，“悉听尊便。”

　　诺亚没有继续吊着她，“我能顺利通过官方关口，是这位B先生的功劳，”他转身朝那个大块头略一颔首，“每半年，他会协同负责押送要犯到海拉流放，便帮我做了假身份和其他细节的伪装，使我得以藏身于犯人之间，寻机离开，抵达您的住所。”

　　“那这位B先生，能不能直接再带着你我依原样返回。”夏维亚正经了没两秒，玩笑话就溜出了嘴边。

　　“兰谢尔小姐，一个名义上的无业游民，带着本该已经身处海拉的钦犯前往国区，我不认为能够做到不引人注意，您说呢？”

　　“但至少能减轻我的工作负担，”夏维亚做了个鬼脸，“算了算了，接着说正事——即使您换上新面貌，等海拉的看守发现您不在管辖范围内，也照样会来追查您。还有可能暴露了B先生。”

　　诺亚指尖叩桌，“这您不必担心，B先生的行踪完全隐秘。不过确实，一旦他们发现我的失踪，虽然不一定意识到我身份为伪造，却同样会带来诸多麻烦，”他紧锁眉头，“另一边，知晓我逃亡的仇家，我预料他们不敢赫然出动，因而派来的杀手应当是您的同行。如若到时遭遇官匪两路夹击，对我们情况很不利，”他抬眼望向夏维亚，“所以，您的动作一定要快，在他们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前……”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夏维亚接茬，“我明白了。一会儿您跟我去个安全屋歇息一晚，我们明天就出发，”她站起身，突然想到了什么，“您为什么不留在第二环区，让B先生把我捎过去？”

　　诺亚正色道，“事情兹事体大。我不能没亲眼见过您本人，就轻率地将任务交付于您，”他放低了音量，“况且留在小环区地带，也许更会增加被捕杀的概率。”

　　夏维亚本想感叹下他的艰难处境，转念一合计，她也登上了同一条岌岌可危的遇难船，在四面八方而来的洪水中打转，内心顿时五味杂陈，“唉！总之的总之，咱们先走吧。”

　　诺亚拿起他唯一的行李，一件粗布褂子，站到夏维亚旁边，冲他的护卫挥了挥手，“这里已经交接完毕。我们动身后，你照吩咐行事。”

　　“保重，老爷。”“B先生”弯下腰，鞠躬行礼。数道护甲在他斗篷下拓宽，铜墙铁壁般包裹住周身，顶端的熊首头盔与面部严丝合缝相贴，浑身上下仅有一双湖蓝眼眸能看出属于人类。

　　他先行一步打开侧门，庞大的身躯竟无比轻巧地钻入夜色，很快就没了踪影。

　　-

　　“他有他的工作。”

　　诺亚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而我有了您，兰谢尔小姐。”

　　夏维亚白眼翻得夸张，“承蒙您的抬举，但请别再徒增我的压力了。”

　　“我原以为您会享受夸赞。”

　　“不包括老人家的夸赞，”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要真想夸我，等到了第六环区再说吧。”

　　诺亚抬起头，“您有计划了？”

　　“算是有了。不过我不喜欢把计划订得过于周全，省得随机应变时限制思维发散，”夏维亚伸直懒腰，尝试舒展开筋骨，“我们去海拉。”

　　这回轮到诺亚感到意外了，“说说原因。”

　　“虽然海拉对于您目前的身份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被抓住了尾巴的话，就约等于给咱俩的跑路判了死刑，”夏维亚拇指抹过脖颈，“然而，在第七环区，只有海拉有向上输出的管道：一条尸体的传送带。”

　　她继续说，“其他死人，基本是在哪死的在哪焚化，但海拉流放关押的都是犯人，更有过去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这帮老狐狸靠伪造尸体抹除档案的姓名，再找党羽里应外合，连被追查的后顾之忧都能免去不谈。”

　　诺亚若有所思，“第六环区……有座规模可观的食品加工厂。”

　　“表面上做吃的，还负责检验尸体的主人，非常有助于消化！”夏维亚打了个响指，“所以，您准备好了吗？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夏维亚笑了，“多嘴一句，您入狱的罪名到底是什么？”

　　“谋反。”诺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