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王国》费人它

2、不速之客其二

　　“是他活该。他没资格那么说起您。”

　　夏维亚放下托盘，坐到床前，语气中满是忿忿不平，“一只眼睛的代价，我赌他两星期内不敢再来了，至少帮我们的老约翰喘了口气，”她抬起床上人的胳膊，将袖子撸到肩膀，拧开左臂关节衔接处的螺栓，“要是您在场，他早就命都交代在那儿啦。”

　　浑黄的液体经由圆孔倾泻而出，不一会儿就排满了托盘中央的铁盆。夏维亚重新旋好螺栓，手指伸进义肢的横截面，摸索着扯出根透明管子，把它末端和事先屯好的机油相连。

　　“上午您可真的害得我心脏停拍，好在这回的机油品质不错，代工厂拿的货，应该可以多坚持一阵子，”她耐心地等待机油灌进管内，顺着轨道周转到全身，使得机械的肢体也随之起伏，仿佛注入了生气，“您看，母亲，感觉怎么样？”

　　但床上的女人，也许只能勉强算得上被称为“母亲”的半碳基生物。

　　已经没人能在她身上找到一片完整的人类皮肤：她的双颊填充着层叠的金属件，四肢与固定线路缠绕，就连脚后跟这样常人不做理会的部位，也同样被坚硬的工业结晶顶替；而从老旧程度上来看，她的年龄约摸不到五十。

　　她躺在那儿，就是座纯粹的人形的机械造物，夏维亚曾经花了很大气力，才把她和记忆里那个鹰目粗眉的高大猎人联系到一起。

　　大多搞赏金猎人这行的都是没家的野种，夏维亚，很不幸，也不例外。

　　这些以种种原因被遗弃在低等环区的可怜虫，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直到十岁的时候，相貌条件姣好的往往会被政府收纳进福利学校，剩下的只能在垃圾堆里继续自生自灭。

　　夏维亚在十岁以前，属于发育不良大军的一员。她体型瘦小，满头支棱着干枯毛躁的红发，一跑起来活像个火球到处滚动。每每她违反院规沿外围爬上阳台，隔老远就能看到她招摇过市。

　　“夏维亚，下来！”是管理员说过最多的话。她很少乖乖照做。自然而然，刚一到十岁，夏维亚便被不胜其烦的管理员丢出了门外，和其他普通流浪汉一样，过上四处打工，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不过现在再回想这段经历，夏维亚会说自己因祸得福。

　　“喂，小孩儿。”

　　十三岁的一个夏日午后，夏维亚接了次看似稀松平常的跑腿。任务来自一位匿名客户，要求她送封信给绿洲酒馆的“兜帽客”，末尾强调了全程不得暴露行踪。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附带条件，夏维亚作为小有名气的稚子杂役，之前也干过类似的活儿。她换好斥巨资专门定制的工作服，腰间绑上捆末端带勾爪的细绳，轻车熟路地跳到屋顶。未成年的体型让她一路没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拐过几道弯，畅通无阻地歇脚在绿洲酒馆的烟囱后。

　　夏维亚掀起块松动的顶砖，趴在窟窿外锁定目标所在。那个带着宽大兜帽的人正巧就坐在她的正下方，专心致志地喝着酒，似乎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嘈杂。少女内心盘算，这种情况下，大概无需实施计划就能轻松得手。

　　这人是在帮自己吗？夏维亚来不及多想，潜意识里只知道不该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她当即掏出信件，荡进房顶的横梁，在侍者转身擦肩的时刻，指尖捻起信纸一角，灵巧地抖动手腕。信件仿佛变成了长了翅膀的活物，“唰”地一声，精准无误地弹到桌面。

　　眼瞧着任务大功告成，夏维亚抽身回转，踏砖飞驰，挑了个无人的小巷跃到地面。

　　“别跑了。脚程还挺快。”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看见屋檐上的熟悉身影。

　　“兜帽客”打开折叠好的信笺，里面放着枚花纹奇特的硬币。

　　“嗯，兼备速度和准头，我算你测试合格。”

　　“但您放水了。”夏维亚耿直地指出。

　　“哎呀，又不是正经考核，主要是顺便想和你认识认识。”

　　女猎手伸手摘掉帽子，露出方正带笑的脸。

　　“你有去的地方吗？要不要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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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维亚收起回忆，视线再次落到床头。无数痛苦的疑问在她脑海盘亘，一遍又一遍嘶吼着为什么。她在纷杂中筑起一座巢穴，心怀一线希冀地等待。今天依旧没有任何答案。

　　“做个好梦，母亲。”她亲了亲导师冰冷的额头，掖好被子，冲着那对儿割掉眼睑的玻璃体强挤出安抚的笑容，努力不去想任务乏匮的这个多灾之月，还有让母亲活下去的办法。

　　她拿起托盘，推开卧室门，走进客厅。

　　——然而浑身的血液却在一瞬间凝固。

　　“贵安，兰谢尔小姐。希望您原谅我的不请自来。”

　　一刻前还没有访客的房间里，眼下多了个佝偻着身体的老者，悠然坐在餐桌前向她发话。

　　他的身后站着位个头高得吓人的男人，宽厚的肩膀将袍子撑得几乎没有褶皱，隐隐透出机械的纹路；男人兜帽的款式不是很合身，浅金色的半长发挤在帽檐外，简单梳成发鬏，用圆环状的金属片固定住。

　　夏维亚尝到了几分违和的怪异滋味，通常来说，她和母亲才是那个掩盖在兜帽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角色。

　　她没有在对方身上察觉到杀意。虽然保险起见，她还是把袖子里的匕首滑出，挡到手掌后。

　　老者微微一笑，“对潜在的雇主刀戈相向，这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首先，我也一般不跟私闯民宅的人做生意。”夏维亚回嘴。

　　年长的男人附和地点点头，“确实，这般不得已的鲁莽举动，不太合适作为你我合作的开端，”他停顿了几秒钟，“所幸我挑选了个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夏维亚挑起一侧眉毛，不再暗中戒备。她随手收好托盘，半倚在门框上，静等对方道明来意。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难道您这个月还有其他安排？”

　　“那得看你开出的筹码怎么样了。”实际上待业在家的猎手捍卫着自己的体面。

　　“酬劳的事情无需多虑，”老者抬起食指，高大的护卫呈上猎人公会专用的合约，“我会先支付您一笔订金，理应可以支付您母亲的义肢护理。”

　　夏维亚伸出去的手顿在半途，“你从何得知？”除了老约翰外，她基本没跟别人提过母亲的情况。

　　“自然是做过详尽的调查了，兰谢尔小姐，不然诸多猎人中，我为何冒了极大的风险，只选择来见您，”老者的喉咙深处发出金属摩擦般粗粝的响声，震得脖颈的青紫血管不住发颤，“不过还有些传言，我仍需跟您本人确定下。”

　　他倾身向前。

　　“您的身上，当真没有做过任何改造？”

　　啊，果然是这个问题。

　　夏维亚撇了撇嘴，疲于又要把那套车轱辘话搬出来解释一通。

　　在阿特拉斯，没有任何一个体面人不曾进行过身体改造。某种意义上，这可以说是一种自王国建立初始延续至今的，“习俗”。

　　但夏维亚天生就和金属不对付。无论材质和技术，每个安装到她身上的外骨骼都会没来由地迅速报废。理所当然，当她发现自己不改造也能把对手击败，便不再花那个冤枉钱逐大流，久而久之竟成了她本人的一块特色招牌。

　　这次，面对对方如此老神在在的可恶嘴脸，夏维亚决定先卖个关子。

　　“孰是孰非，“她言语间夹带着挑衅，“相信你也明白眼见为实的道理，不如就由您亲自来确认下我的情况如何？”

　　夏维亚跨前了一步。几乎是同一时间，后方的守卫立刻拔剑出鞘，准备张开护甲防止她靠近。

　　“退下。”

　　老者摆摆手，示意手下不要阻拦。

　　“那恕我冒昧。”

　　他缓缓离开座位，独自朝夏维亚走来。夏维亚这才发觉，这老头儿并非身材如她想象般矮小，即使背部不自然地弯曲着，仍和夏维亚高度相当。

　　“劳烦您脱下外套。”

　　他在夏维亚跟前站定，留有半臂距离，眼眸微敛，俯视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是个直率到有些冒犯的眼神，不过夏维亚没有在意。她不紧不慢地曲起臂肘，解开松垮的外袍，丢到脚下，露出里面穿的无袖短衫和皮裤，以及，上身的紧实肌肉。

　　夏维亚感到严谨的视线游移过她的每一寸皮肤，不掺杂一丝额外的情绪，像是台机器在完成它的印刷工作。

　　“您对您看到的还满意吗？”她迎上男人审视的目光。

　　“传言确实不假，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夏维亚咧嘴而笑，“那么作为交换，至少您也得用自己的，”她故意一字一顿地咬字，“【真面目】，才足够诚心吧。”

　　“老爷！”

　　高壮的男子试图开口，却被老者的沙哑声音打断。

　　“我说，退下。”

　　房间陷入静默。

　　夏维亚面前那张布满细纹的脸皮轻轻皱起了眉头。他犹豫片刻，举起小臂，戴着手套的右手透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向耳后探去，“如果这能让您——”

　　他没想到夏维亚会突然拉住他的手腕。“我指的是您的身份，这位无名氏先生，”她眨了眨眼睛，“我要接下您这笔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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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大家误会：男主不是老头儿，只是带了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