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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百侠大会认亲人 ...

  •   九秀山庄地处长江中游的繁盛名城——汉口,西连夷陵,东通徽州,若从交通便利上来说,几乎可谓九省通衢,四通八达。我们这六匹马一路东行,顺着长江下游而去,所见风景既有雄伟高山,亦不缺惊涛拍岸,除了起点与终点不同,我们这段去往飞雁山庄的路途,几乎为李太白那首脍炙人口的七绝绘制了一幅鲜活的画面:
      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只是,我们嫌水运太慢,不坐船,而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恨不得第二日就能看见自杭州西湖袅袅升起的太阳。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三十年前,杭州萧山的书香世家——贺家,忽然纳了一位拳师做上门女婿。贺家祖上在唐玄宗时期曾官至太子傅,正是那位写出“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大诗人贺知章。他晚年号四明狂客,擅长笔墨诗词,好饮酒,曾与年少成名的诗仙李太白做了“金龟换酒”的忘年交。李太白之所以被世人称为“诗仙”,正是得贺老所赐:“子,谪仙人也。”
      就是这样一位曾经身居高位,留下传世佳话的读书人,其子孙后代,在历经了数百年后,竟然破天荒地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夫结为亲家。那名拳师只是当地一家小拳馆里的师傅,除了会几套诸如太极拳、金刚拳、龙拳等百姓熟知的大众拳法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听闻他父母双亡,自幼便是孤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本姓叫什么,于是自取名为孤苍雁。
      有人说,贺家传至今日,早已衰败,时任贺家家主贺举文,连续考了二十多年的科举,却始终止步于举人,入不得京城,也因此无法入朝为官,延续祖上的辉煌,只能停留在江南的绿水青山之间,做个闲散的教喻。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贺家虽不复当年,但靠着祖宗积累的名望与财富,再加上贺举文的女儿精通生意之道,借着贺家这块书香门第的招牌,在杭州及周边城镇开了十余家书馆,又借着父亲担任教喻的便利,开办了十余所学堂,贺家在杭州乃至整个江南地区,仍旧是老百姓眼里的书香世家。许多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年轻人,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博得贺家独女贺知芳一笑,如此便可登堂入室,继承贺家家业,哪怕日后不能金榜题名,靠着贺家在江南的势力,也能一辈子锦衣玉食,吃穿不愁了。
      也不知是不是精明的贺知芳一眼便看出了那些虚伪的书生心里的盘算,已经年过二十的她,自十四岁起便拒绝了成百上千前来求亲的男子,其中不乏名门望族,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老姑娘”要终身不嫁的时候,她却突然宣布了自己的喜讯。贺知芳,这名生下来便携着笔墨书香的大家闺秀,竟然要嫁给杭州城南独孤拳馆的首席——孤苍雁。那时,还没有人听说过孤苍雁这个人的名字。毕竟,杭州的拳馆不下百家,有名的拳师更是如云,当时方才二十岁出头的孤苍雁不过是拳击高手中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萝卜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没有人会预料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而且还是个武夫,竟然攀上了书香世家小姐贺知芳的高枝!
      没有人知道久在深闺人未识的贺知芳大小姐是如何与终日以拳会友的孤苍雁师傅搭线牵桥的,不过杭州的街头巷尾总会及时地流露出各种各样眉飞色舞的说书故事:
      有人说孤苍雁曾经英雄救美,助旅途中偶遇歹人的贺知芳小姐脱离险境,于是获得美人垂青。
      也有人说贺知芳不愿下嫁那些看中他们贺家声望的迂腐书生,而近些年浙江沿海多有倭寇作乱,治安令人忧心,于是决定嫁给能够用拳头保护她的男人,毕竟俗语有云:百无一用是书生——拳头才是硬道理。
      不管怎么样,三十年前,在杭州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贺知芳与孤苍雁喜结连理的故事了。几乎是白手起家的孤苍雁,除了经营那一家不起眼的独孤拳馆,便再也没有其余积蓄或是资本了。所以自然而然的,孤苍雁成了贺家的上门女婿。而孤苍雁到底是一介武夫,对于书馆与学堂这些文人才感兴趣的事,丝毫不为所动,他虽有爱妻之名,贺知芳至今也依然亲手经营着那些书馆学堂,但孤苍雁这几十年来借着贺家的财力,扩建了自己原来的独孤拳馆,还新开了几处分馆;又广纳英雄豪杰为座上客,将贺家原本名为“新竹山庄”的老宅改名为“飞雁山庄”;他麾下的拳馆也不再只教授拳法,刀剑枪戟、棍棒斧锤,甚至弓鞭戈矛等冷门兵器,也一一在飞雁山庄下属的各个武术分局有了名位,由飞雁山庄出资聘请天下名师坐镇各个分局的舵手,招纳年轻弟子,充实武局人才。
      短短二十多年间,飞雁山庄培养的人才可谓桃李满天下,在江湖上十个摩拳擦掌或者舞刀弄剑的侠客里,至少有一人是飞雁子弟。
      “好一个飞雁山庄,武林门派成百上千,它门下弟子却独独占了十分之一,怪不得敢发百侠贴,汇集天下英雄。看这架势,孤苍雁这老头只怕要补上空缺二十年之久的武林盟主之位咯!”江瑕在听完惜凤为我们介绍的飞雁山庄的由来之后,不禁一拍大腿,感慨良多。
      “哼,那姓孤的老儿,满口仁义道德,虽说这些年也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不过他最近未免太过锋芒外露了!”惜凤捋着自己秀黑的长发,面容里带着一丝讥讽之色。
      我心里明白,九秀山庄归属慕容世家,而慕容世家自上古燕国以来便是皇亲国戚,后来虽因历史更迭,渐渐与朝廷脱离了亲属关系,但仍旧是名门望族,无论是笔墨丹青,诗词歌赋,还是武功心法,珍宝收藏,都称得上是世间翘楚,几乎是集文武宝藏于一身的天下第一大世家。只是近几十年来慕容家阴气过于旺盛,惜凤的祖父母那一辈连生九女,不得儿郎,虽然九个女儿各个天香国色,身怀绝技,却到底不能延续慕容家的香火,后来都招了入赘女婿,散至神州各地过着富贵的生活,除了慕容九嫁给了天下轻功第一人黑蜘蛛,还在江湖上偶尔露个脸之外,其余八姐妹要么嫁了王公贵族,要么许了读书人家,都已不涉及江湖事务了。
      因此,虽然惜凤表面上也是一个喜欢听琴品茗的富家小姐,但她心里深深知道,慕容家在武林中的威望能否延续下去,全都系于九秀山庄一身了。而如今,一个三十年前还在讨生活的小拳师,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孤苍雁大侠,还成立了飞雁山庄,培养了一大批所谓的武林豪杰,现在还公然发帖请九秀山庄庄主前往江南议事,这明显是要树立飞雁山庄的威信,将群雄一网打尽,以后为他孤苍雁马首是瞻啊。不管孤苍雁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他这张百侠贴,绝对是提前发出的一个信号:我孤苍雁虽然不至于技冠天下,但名望声势不输旁人,已经可以号令群雄,凝聚人心了!
      惜凤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气,尤其不喜被人使唤。虽然这次百侠贴没有邀请她,但是邀请了她的父亲,就等于是打了九秀山庄的脸,就等于是说“你看吧,九秀山庄这慕容世家最后的希望,也要成为我孤苍雁手底下的马前卒了!”如此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虽然惜凤不说,我也知道,她这次前往飞雁山庄,绝不只是和父母游历江南那么简单。说不定,她现在正盘算着如何在百侠会上让孤苍雁出丑呢。至于江瑕,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也要上飞雁山庄,他那番“敢为天下先,与各路英雄豪杰同仇敌忾,惩凶除恶”的说辞,骗得了惜凤,可诓不了我。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他是听到了“仇皇殿”这三个字,才突然决定要与我们同行的。莫非,他也和仇皇殿有血海深仇?
      不过这些疑问,暂且只能抛诸脑后了。
      经过了连续三日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飞雁山庄的大门口。
      据说飞雁山庄的本名是新竹山庄,而原本的江南贺家也是家喻户晓的书香门第,我一直很好奇这名门山庄是否种满了竹子,清新雅致,带着缱绻的书香气。然而,也不知是因为我看惯了九秀山庄的温婉旖旎,精巧别致,还是心中对这闻名天下的飞雁山庄期望太高,站在两墩石狮子左右护法,中间敞开铜环大红朱门之前的我,却淡淡地叹了口气——飞雁山庄,不过尔尔。虽说我们还没进去,但轩敞的大门和宽厚的照壁已经透露出这座山庄英气豪迈的风格,与我想象中的小桥流水人家,矮竹清泉盆花,却是相差甚远。看样子,孤苍雁入赘贺家后,把这个古老的书香门庭,大刀阔斧地改造了一番。江南独有的灵巧与温柔已在这座豪气干云的山庄门口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气势。我低下了头,不再探头探脑觊觎里面的风景,而是跟着江瑕和惜凤的脚步,走向大门前一个穿着灰色劲装的男丁。
      盛大的开幕式早已过去,当我们报上姓名时,那守门的奴仆咧嘴一笑,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番,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含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蔑视。我见他眼角泛起的鱼尾纹与眼睑之下厚重的眼袋,便大约估摸出了这个守门人这些天的辛苦,和他经年累月积攒的识人经验。他大概是嫌我们太年轻,够不上赴这场百侠宴的资历,毕竟那些名门望族或者百年大派前来参会的人,都是老态龙钟或者器宇轩昂的主事人,后面跟着几个资历高、修养好的晚辈。像我们这群十五六岁的小毛头,没有大人带队,自己跑来凑热闹的,估计不多。
      但飞雁山庄到底是以侠义与君子闻名的大户,就算是心里在偷偷鄙视我们,那看门人脸上却依旧笑意盈盈,尤其是当惜凤自报家门之后,更是显得殷勤。他半弯腰侧着身子把右手往前一送,笑呵呵地朝我们说:
      “此刻黑大侠应当正在客房‘幽兰’歇息,请几位客人随着丫鬟前去吧。”他手指的方向,正好有一名穿着粉白色束腰裙的小丫头,看着和我们年纪相仿,低眉顺目,双手微微交叠,垂立于小腹下,等着给我们领路。
      惜凤也不客气,直接便跨进了那约有一丈高的朱红门槛,进了前院。那丫鬟见惜凤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不敢怠慢,急忙退了两步,然后垂首道:
      “请诸位随我来。”

      那丫鬟带我们穿过了一进和二进的庭院,中途还撞见了不少三五成群散落在飞雁山庄各个角落私聊的江湖人士,然后来到二进东边尽头的后花园里,比起前头的喧嚣,这间种满了兰草兰花的后院别有一番清新雅致,超凡出尘的气质。惜凤不禁得意地笑道:
      “不愧是爹爹,选的客房都不落俗。”
      巧巧跟在惜凤后面,一双妙目绕着这个素雅简朴的花园转了一圈,可能是没发现什么稀罕物件,略带失望地垂下了脑袋。不等丫鬟上前,惜凤已经捏着裙角走上台阶,葱白如玉的手以右手中指的关节在“幽兰”客房的楠木隔扇门梃上叩了三下,第一下和第二下的间隔比第二下和第三下的间隔略长一个弹指,好似一曲才弹了两个音符的小调。
      这是惜凤特有的敲门节奏,里面的人一听,没过多久便开了门。
      “凤儿,你到了?”开门的人是黑蜘蛛,穿着一身黑衣劲装,身材矫健。他后面隐约露出了一个人脑袋,然后黑蜘蛛急忙侧开身子,慕容九穿着一身紫罗兰烟罗绸缎长裙款款而来,见到我们一干人等,微笑道:
      “哟,凤儿,你这次收获可不小嘛。”慕容九的眼睛在江瑕和熊霸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对于若湖、巧巧以及我,倒是视而不见。
      说着,两位长辈请我们进了屋。原本宽敞的客房,因为我们这一行六人,顿时变得有些狭窄拥促。
      不过我们这次登门拜访,绝不只是游山玩水那么简单。不等惜凤和父母腻腻歪歪的叙旧,江瑕已经率先开口道:
      “黑大哥,九姑娘,听闻飞雁山庄在此召开百侠会,不知所谓何事?我们来迟了,可已错过什么重要场面?”
      此时的江瑕,脸上神情无比严肃,完全没有之前一路上嬉皮笑脸的江湖游侠风格。从他的表情判断,我更加笃信他坚持上飞雁山庄,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辛。
      黑蜘蛛和慕容九虽然方才还和颜悦色地看着我们,慕容九更是迫不及待握住了惜凤的手,想和她家长里短,但是江瑕开门见山这么一问,两位气定神闲的前辈也不好意思一笑了之,只能正色道:
      “的确是有一桩紧要的事,昨天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黑蜘蛛那张向来风轻云淡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严肃的神色。我想,飞雁山庄此次图谋绝非小可。而如今江湖上最令人瞩目的,无非是如日中天的邪教仇皇殿。孤苍雁经营飞雁山庄二十年,也一直把仇皇殿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若不是因为仇皇殿派出杀手在中原武林兴风作浪时,飞雁山庄遍布天下的门生们总是义不容辞拔刀相助,为许多敢怒不敢言或者被仇皇殿盯上了的仁人义士出头,如今这场百侠会,只怕也叫不来如此多德高望重的前辈和叱咤风云的豪侠。
      果然,在江瑕关切的眼神之下,黑蜘蛛叹了一口气,道:
      “下月月圆之日,武林各大门派群雄集结,共诛仇皇。”
      此言一出,江瑕那双认真无比的眼睛里爆发出精光,就好似点着了的火星子。他的肩膀颤抖起来,几乎是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问:
      “真的吗?”
      “真的,待会午膳过后就会再开一个小会,决定谁是这次围剿的带头人。”
      “我们也可以参加吗?”江瑕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提出了这个要求。
      黑蜘蛛托着下巴,沉吟片刻,然后类似自言自语地道:
      “孤大侠只是说各大门派或世家选个代表参加,大家投票选出带头人即可,倒也没说不让年轻小辈旁观,你们在一边看着,应当无伤大雅。”
      “好,地点在哪?”
      “二进中院的议事厅。”
      江瑕此时已经摩拳擦掌,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兴奋的光芒。
      此时已接近正午,没过多久,刚才给我们带路的丫头就领着两个更小的丫头,每人各端着一张檀木食盘上来,第一张盘子里放了四碟小菜,分别是梅干菜、茴香豆、酸枣梅,以及小银鱼。第二张盘子上只端了一个青花大瓷碗,碗里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应当是一味鲜汤,上面绿油油的飘着如翡翠一般的青菜,还有浮在汤面上冒出半个脑袋的粉白色肉丸。第三张盘子上是两个莲瓣青瓷菜碟,左边是一道响银油鳝,右边是一道龙井虾仁。只需扫上一眼,便知这是一顿地道的江南饭食。
      然而那丫头看了一眼我们这几个突然多出来的人,有些为难地会望了一眼她身后两个小丫头托着的菜盘,先示意二人把菜放在桌上,然后自己也把手中的那盘菜放下,欠了个身,问黑蜘蛛:
      “黑大侠,不知这几位是否是您的朋友,要一起用膳吗?”
      黑蜘蛛是何等聪明之人,知道丫头是发现我们人太多,饭食不够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伸手示意那丫头领去,道:
      “麻烦姑娘再吩咐厨房给我们多做几个菜,再送上五碗米饭,余下的钱,就当是给姑娘零用了。”
      那丫头接过了钱,顿时喜上眉梢,笑着连连道:
      “是,是,谢谢黑大侠,一会便送来。”说着,带着后面两个小丫头倒退着出去了,顺带又关上了门。
      “五碗米饭?我们不是有八个人吗?”巧巧数了一遍我们这几个挤在房间里的人,好奇地问。
      惜凤不屑地答道:“我与爹娘为了保持身材,已经辟谷多年,那些五谷杂粮都不吃了,每日只摄取菜类与肉类,配以人参汤,不过飞雁山庄这穷地方煮不起人参汤,我们也就入乡随俗,凑合得了。”
      听到惜凤说每日喝人参汤,巧巧那双财迷一般的眼睛顿时射出两道羡慕嫉妒恨的精光,惜凤也懒得看她,拉着慕容九的手,走进卧房亲密叙话去了。
      方才送菜的丫头,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带着原先两个丫头,补了四道荤菜,四道素菜,另外还有五碗青花瓷碗盛的饭,一看便是江南特产的糯稻米,晶莹剔透,软糯香甜,光是用眼睛看,鼻子闻,就已经胃口大开,垂涎三尺。看样子黑蜘蛛给的那锭银子分量不小,新上的四道荤菜分别是松鼠鳜鱼、四喜丸子、蜜汁火方、叫花童鸡;四道素菜则是密酱秋葵、桂花莲藕、小葱豆腐、淮阳干丝。我看着都有些觉得饿了,只听得旁边有人口水耷拉流到衣服上的声音,扭头一看,一旁的雄霸瞪大了眼睛,张开着嘴巴,那透明粘稠的口水就从他的嘴角一路倾泻下来,惹得站在他旁边的巧巧狠狠推了他一把,怒嗔道:
      “大熊!你能不能别这么丢人现眼!”
      话音刚落,熊霸的嘴里发出一声“咻”,他那掉至下巴的口水竟然硬生生被他的舌头给拽了回来,然而那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桌上大大小小的瓷碟,连话都顾不上回了。
      慕容九牵着黑惜凤的手从里间走了出来,笑着说:
      “大家风尘仆仆,肯定饿了,这就算是一顿家常饭,不必拘礼,都坐下吃吧。”说着,她自己带头坐下,又拉着惜凤的手让她坐在自己左边,随后黑蜘蛛也挨着慕容九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也招呼了一声让我们坐。熊霸不等我们,迫不及待一屁股坐在离那只叫花鸡最近的位置上,伸手就要去扯鸡腿,被巧巧死命扯住袖子,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在座的两位似笑非笑的长辈,朝熊霸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雄霸这才懊恼地垂下了头,手也不甘不愿地收了回来。江瑕招呼我与若湖也一并坐下,最后自己方才落座。
      这落座的次序,在九秀山庄这样的名门豪族里,也是颇为讲究的。只见慕容九最开始还打量着江瑕和熊霸两人,现在她的眼睛里就剩下江瑕一人了。至于惜凤,自从她从答应与江瑕一行人同来飞雁山庄,这一路上就根本没正眼看过熊霸。我心里明了,这母女二人,现在是彻彻底底盯上了江瑕。可怜的熊霸,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这么被不动声色地淘汰了。要知道,这天底下想娶惜凤的男人,只怕能从九秀山庄的大门排到远在北边的京城去。不过这一路上,我也了解了雄霸的家世,他是江南安庆城武扬镖局的独子,而武扬镖局在熊浩天的带领之下,如今已是天下第一镖局,虽说历史不如慕容家悠久,声望和财力,却不见得输给九秀山庄。如此一想,也不觉得熊霸可惜。更何况,看他死死跟着巧巧的那股傻劲,估计日后这二人才是一对。
      黑蜘蛛端起茶杯,朗声道:
      “午后还要仪式,中午不宜饮酒。我就以茶代酒,先干为敬,欢迎各位小友来赴百侠会,加入我们讨伐仇皇,驱逐邪教的正义之军!”
      说完,他头一仰,把上好的西湖龙井一饮而尽,活脱脱的饮酒气势,说不出的爽朗痛快。我们也跟着举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点。然后黑蜘蛛夹起筷子,摆手道:
      “九儿说了,既是家常便饭,不必拘礼,大家一起吃吧。”说着,他已经先夹起了一片软糯的莲藕,轻轻放在了慕容九的碗里。而慕容九又舀了一碗汤,盛给黑蜘蛛,两人哪怕是吃饭夹菜,也含情脉脉,耳鬓厮磨一般,看得对面的若湖脸一红,巧巧尴尬地撇过头去,江瑕装作没看见闷头吃饭,唯有熊霸傻呵呵地不管不顾,一双筷子在他浑厚的掌心好似两根长针,每根都插上了三个肉丸,一共六个,被熊霸美滋滋地送回自己口中,一口一个,大口咀嚼着,一边吃一边鼓起他那肥厚的腮帮,嘴里嘟囔着:
      “嗯……好吃,唔,太好吃啦!”
      惜凤鄙视地瞥了一眼熊霸,兀自抿了一口自己碗里的翡翠肉丸汤。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学着江瑕,埋头吃饭。
      待我们用完午餐,距离下午的会议还有一刻钟。黑蜘蛛先站起来,道:
      “虽说还有一刻钟,不过我们还是先过去吧。让孤大侠和其余大侠等可不好。”
      江瑕也跟着站起了身,表示赞同。于是我们这群人,除了熊霸还意犹未尽地在风卷残云喝最后一碗汤,其余人都站起身来,准备出发。
      黑蜘蛛朝慕容九看了一眼,慕容九有默契地点点头,道:
      “你去吧,我不喜欢人多,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稍后就回来。”黑蜘蛛温柔地朝慕容九一笑,那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缱绻柔情。不知为何,虽然看他们二人如此腻爱早已司空见惯,但每每捕捉到黑蜘蛛投向慕容九的眼光里那几近消融冰雪的温柔与怜惜,仍旧能令我的心砰砰直跳,不是少女怀春,而是一种本能的羡慕,以及暗地里的向往——若是有一日,也有一个人,能像黑蜘蛛看慕容九那样,看着我,该多好啊。
      巧巧受不了这两个人磨叽腻歪的样子,先行出了房门,江瑕和若湖也随后跟上。惜凤和爹娘拜别,也拉着我出来了。最后,熊霸好不容易搁下了碗筷,在我们一行人已经快要走出小花园的时候,才从后面缓缓追了上来。他一边追一边捂着肚子,大概是吃太多跑不动,胃里有些难受,但还是忍着痛大喊道:
      “小虾,巧巧,等等我!”
      于是,我们这一群人,七拐八拐,总算是从三进的小后花园转到了二进的中院议事厅,但我们连门都不用推,就看到轩敞的两扇大门朝我们这边张开,里面已经零零星星站了一些人,站在厅中央靠前的一人,银发灰眉,面容威武,似有君王之气,虽然那双眸子炯炯有神,身子也挺拔健朗,但脸上的皱纹略多,如沟壑纵横,映照出他前半生的操劳辛苦。我想,那应该就是飞燕山庄之主——孤苍雁吧。
      果然,见黑蜘蛛领着我们进来,那人先行迎上来,抱了个拳朝黑蜘蛛道:
      “黑大侠来了,孤某恭候已久。这几位是?”孤苍雁狐疑地看着我们一圈,我能从他那双困惑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紧张。想必,这次百侠会他也是投入了十分的心血,尤其谨慎小心,生怕混进来什么奸细,成为第二个点苍吧。
      黑蜘蛛看出孤苍雁的担忧,朗声一笑,道:
      “孤大侠莫紧张,这是鄙人的小女惜凤,”说着黑蜘蛛示意惜凤上前来,然后又指了指我们这群人,道:“这几位都是小女的好朋友,他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听说这个百侠会是要讨伐仇皇殿,都兴致勃勃,吵着闹着要来围观,说也要尽绵薄之力。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破了规矩带他们来,还望孤大侠莫怪。”
      孤苍雁再度环视了我们一圈,除了目光在江瑕的身上做了短暂的停留,再无二话,也笑着说:“黑大侠带来的人,孤某自然放心。既然是小友,那便请站至后排吧。”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左边那排椅子的后面,看样子这议事厅也是等级森严,不到一定级别或威望,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他已经点名了我们是“小友”,也就是够不上落座的年轻人,能允许我们站在后面旁观,已是开恩了。黑蜘蛛之前也说是“破了规矩”,我们自然也不好再提出别的要求,好在这里都是长辈,我们这群小辈也确实不好意思与他们同台而坐,自然而然站到后面去了。黑蜘蛛在孤苍雁的指引之下,坐到了右边从前堂数过来的第四把椅子上。
      议事厅的椅子都是侧着摆的,从门口进去往前看,最前端抵着墙的水平方向有两把太师椅,应该是主事人和最尊贵的上宾所坐的地方,然后左右两边各摆开一列椅子。自古以来,右为尊,能在右边那侧椅子上有一席之地,都是江湖上的名门望族或大派掌门,黑蜘蛛能坐到第四把椅子,可见已经是飞雁山庄请来的上客了。他前面那三把椅子,现在还只坐了一把,就是坐在第三位,挨着黑蜘蛛的一位道姑,看着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但保养得相当出色,雪白的皮肤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只是那神态老气,眉头紧锁,盘起来的黑发上隐有银丝显现,加上她的座次竟然还在黑蜘蛛之上,我才能推断出她的年纪与身份,若是没有猜错,这位应该就是峨眉派的掌门人白莲仙子了。按理来说,应该称她为白莲师太,但是这位师太委实看着年轻,虽然神情严肃,但胚子里还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据说她那柄拂尘就是她的拿手武器,舞起来的时候如白莲盛放,圣洁出尘,加上她身姿绰约,容貌姣好,江湖上便美誉她为白莲仙子,师太二字,除了正式场合介绍的时候说一说,平日里几乎没人提了。
      接下来,门口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没过多久,一共摆了十八把椅子的议事厅,已经坐满了一半。包括前几日才与我们有过照面的武当掌门魁星子,也带着恭温和恭良两个弟子来了。恭温和恭良与我们一样,也只能站在后面,不过他们显然年资和辈分都比我们高一些,能够直接站在魁星子的身后,而魁星子落座的,竟然是右侧第二把交椅!我默不作声,只见巧巧见到魁星子的时候,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她在江瑕旁边哼唧了一句:
      “哼,这牛鼻子老道士,竟然还能坐得那么靠前。我记得,峨眉派比武当派创立得还要早吧。”
      江瑕低声道:
      “话虽如此,但是近十年来,武当派在江湖上的声望已经超过峨眉派,经常有武当弟子下山除恶,扶困济贫。而峨眉派大约都是女子的缘故,在江湖上行走也没那么方便,这些光辉事迹自然也不如武当派多。不过若论两位掌门的功夫,只怕不相伯仲。”
      二人正低声细语,却听得一个声如洪钟的老者从门外进来,喊了声“孤大侠,燕某没来晚吧?”我们都寻声望了过去,只见大厅中央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位身形魁梧,仿佛擎天之柱的汉子。那人头发灰白,披肩散发不修边幅,额角的皱纹深邃得如同一刀一刀刻上去的雕纹,可那笔直的躯干,雄壮的肌肉,以及浑身上下散发的一股巍峨的气势,却只能让人想到四个字:老当益壮。方才听他自称“燕某”,我一边思索,一边瞥见他腰间上随意悬挂的那把锈剑,剑口甚至都不是完整的,好似因为年久失修已经破了一角,却也不见他修补,那剑其貌不扬,甚至邋里邋遢,说得难听点,就仿佛是从垃圾场里捡来的一把破铜烂铁。可是,在看到那把残剑的时候,我却心里大惊,难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剑”燕南天?!
      然而不等我想明白,只觉得身旁有人低低地惊了一声,似乎还有身子站不稳险些跌倒的样子,我急忙转过头往身边看,只见若湖正扶着江瑕的胳膊,一脸担忧地问:
      “公子……你还好吗?”
      而我再看江瑕的表情,他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目光好像落在了那名老汉的身上,那神色不知是惊恐还是慌张。我急忙又扭过头去再见那老汉,他此时已经由孤苍雁亲自陪着入了上座,待他坐下了,那九尺身高顿时便矮了下来,我这才看清原来他后面还跟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少妇,三十多岁的年纪,肤白胜雪,眼神凌厉,一头乌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间,只用两枚发圈在头顶梳了两个顶髻。这位少妇一言不发,那眉宇间却散发着一股英气,一袭红衣束腰,更衬得她身材窈窕,颇有江湖女侠的风范。她虽看着不可一世,但对那位老者却似十分恭敬,如今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把大厅上下左右环视了一圈。
      “哈哈,燕大侠这是哪里的话,您亲临驾到,孤某不胜荣幸。”明明应该是这里的主人翁的孤苍雁,对着那位上座的老者恭敬地作了个揖。而在座诸位掌门、贵客,此时也都纷纷站起来,异口同声抱拳朝那位老者行礼道:
      “燕大侠!”
      看这场面,我笃定那位老者必是传说中的燕南天无疑了。
      “那……那是听说江湖上没有人能抵挡住他一剑的燕南天?”惜凤捂着嘴,几乎诧异得说不出话了,只是小声地自言自语。
      巧巧点了点头,道:
      “看这阵势,不会有错了。这飞雁山庄可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竟然请得动燕南天。听说这老头闲云野鹤惯了,最不爱理这些江湖事务,孤苍雁可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可我看他那把剑,好像也不怎么厉害啊。”熊霸抓着脑袋,他总算说了一句和吃无关的话。
      巧巧白了他一眼,道:
      “你懂什么。这燕南天的剑术早已经出神入化,据说剑术的最高境界,就是无剑胜有剑,剑客的功夫到家了,手里无论拿什么破铜烂铁,都能使出不同凡响的威力。听说以前还有人看中了他那柄铁锈剑,花钱买了,结果发现在自己手里当真只是一堆破铜烂铁,气得他们呀,嘿嘿,我看这些人是活该受骗,连这点鉴宝的能力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嘛!”
      巧巧正说得起劲,可江瑕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尤其是当他和那名燕南天身后的少妇四目相对之时,向来气定神闲的江瑕突然做贼心虚般猛地低下了头,而那名燕南天身后的少妇,眼中也是一惊,本就明亮的眸子里好像有骇人的火焰呼之欲出。只是此刻是在飞雁山庄的议事厅,该来的武林宗师,世家贵胄,几乎都齐聚一堂,这场面大的吓人,也严肃异常,那女子只是往我们这里看了一眼,片刻惊悚之后,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恢复了之前平静如水的表情。
      “公子……”若湖似也认出了那名少妇,脸色甚是复杂,也不知是担忧还是害怕,她轻轻扶着江瑕,好像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倒下去般。
      虽然我与江瑕之间,隔着巧巧、惜凤和熊霸,但我仍能微微感觉到江瑕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不禁好奇,这名少妇和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然而再仔细看看那少妇的衣着相貌,我也不禁提上了心跳——红衣似火,英气逼人,虽已是妇人装束,看着却仍如花季少女般,五官精致,美若天仙。这模样,这气质,不正和父亲画里的“仙女阿姨”一模一样吗?再看看江瑕的表情,我几乎确信无疑,这名少妇定是张菁,也就是,江瑕的母亲。
      只是,母子相见,不打招呼就算了,毕竟眼下也不方便。但是这二人的神情都像是猝不及防一般,就好似从未料到会相见,这又是为何呢?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去揣摩这其中的奥妙,孤苍雁的声音传来,会议已经正式开始了。
      “诸位英雄豪杰,孤某不胜荣幸,承蒙各位豪侠不弃,来弊庄一聚。前几日,我们已经商议好共诛仇皇的基本策略,今天,邀大家在此一聚,是为了推选一位领头人,来做我们这次诛邪行动的盟主。在座各位,都是当今武林上一等一的好手,无论是德行声望还是武功造化,都是人中龙凤。不知对这诛邪盟主之位,各位可有推荐的人选啊?”
      “前几日不见燕南天大侠,而如今燕大侠亲自到访,这盟主之位,自是不必多言,燕大侠义薄云天,剑术无人能及,无论是品行还是武功,我等皆心服口服。”坐在左侧第一把椅子上的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首先发话了,看他座椅上的标识,写着“青城派”三个字,看样子,应该是青城派掌门余荡天了。
      余荡天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人起身接连应和,一时间,整个议事厅几乎都充满了“燕大侠”三个字。不过,在这喧嚣之中,武当派魁星子突然站起身来,徐徐道:
      “若燕大侠能担此大任,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贫道听闻燕大侠向来不喜俗务缠身,也不知是否愿意为我等出这个头?”说着,他把身子转向燕南天。
      一直坐在上宾席中的燕南天,此刻看大家群情激昂,本想连推脱的机会也是没有了,谁料得魁星子突然站出来主动咨询他本人的意愿,那略微有些纠结的表情此刻突然就展了眉头,朗声笑道:
      “哈哈,还是魁星子掌门深知我心啊。我向来闲云野鹤,不问江湖世事。这揽子大事,我还真是不擅长打理。这回承蒙孤大侠相邀,将各路英雄豪杰齐聚于此,可见孤大侠才是众望所归啊。我推荐,孤大侠作为此次诛邪行动的盟主!”
      燕南天声如洪钟,在这坐满了人的议事厅里,就仿佛沉稳厚重的一声鼓击,听得天下第一剑客亲自举荐孤苍雁为盟主,底下的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成。一时间,“孤大侠”三个字又在议事厅里徘徊响荡。
      “咳咳……”孤苍雁咳嗽一声,旋即几近人声沸腾的议事厅里陡然安静,都等着听他说话:“承蒙燕大侠垂青,诸位抬举,只是论武功,论名望,孤某都远不及燕大侠。而且,孤某还打理着飞雁山庄,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此次行动,孤某全都仰赖各位掌门、庄主、道长、大师了。还请燕大侠念在天下苍生的份上,勉为其难接下这盟主之位吧!孤某,先代黎民百姓,谢过燕大侠了!”说着,那孤苍雁已是两手抱拳,立时便要单膝跪下去,这还了得,燕南天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孤苍雁已经半屈的身子,略带责备地道:
      “哎呀,孤大侠何以至此?唉!”他叹了口气,像是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做一样,道:“既然孤大侠看得起燕某,那燕某不才,却之不恭了。”
      “如此说来,燕大侠是答应了?”孤苍雁兴奋地看着燕南天,那双眼睛闪动着激动的光芒。
      燕南天的表情略显无奈,但还是抿了抿嘴唇,道:
      “嗯。”
      “好!”孤苍雁带头先拍起了双掌,然后转身对也跟着他站起来准备下跪的各大门派主事人道:
      “诸位,此次诛邪,有燕南天盟主坐镇,我等必会出师大捷,剿灭妖邪,替天行道!”
      他这话说得人心振奋,底下的人无比欢欣雀跃,都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跟着孤苍雁喊道:
      “剿灭妖邪,替天行道!”
      一时间,议事厅里人声鼎沸,群情激昂,每个人的表情上都洋溢着希望,那是热血澎湃的宣言,是降妖除魔的信念。虽然我不爱热闹,但是看到这样一幅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激情澎湃的画面,也忍不住心中跟着激动了起来。
      一时激奋过后,燕南天突然提出了一个有些尴尬,却很现实的问题:
      “那个,孤大侠,燕某有一事不明。”
      “何事?燕大侠请讲。”
      燕南天皱着眉头,一手托着下巴的胡须,道:
      “听闻仇皇殿地处西南,周围不仅有深山老林作为掩护,更布满毒虫猛兽和奇门遁甲之术,可谓机关重重,行踪难觅。我此前追踪几个仇皇殿的杀手,却也无功而返,不知这仇皇殿的具体方位,以及入殿之法,诸位可有眉目?”
      听到燕南天这席话,方才几乎沸腾的气氛顿时冷掉了一半。大家都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作答。的确,江湖传言,仇皇殿善用邪术,又处在西南的丛林之中,每每中原武林人士惨遭毒手,想要追凶,却总会迷失在西南的崇山峻岭和茂密树林之间。仇皇殿地理位置极为隐蔽,据说还布置了重重机关,擅入者从未善终,这也是为何仇皇殿在江湖上猖狂了近二十年,却无人能撼动的原因之一。
      如果你连对手在哪里都不知道,又谈何替天行道?
      “这……的确是桩难事啊。”底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然后都失望地摇了摇头,好似都不知道那仇皇殿的具体方位,更别提什么剿灭妖邪了。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孤苍雁却笑了一声,他笑得很轻,也不张狂,但是所有在讨论的人都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他。
      “孤大侠可是有了眉目?”一直一本正经沉默不语的白莲仙子发话了。
      孤苍雁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然后坐回到自己的主位上,慢条斯理地道:
      “不瞒诸位,孤某这些年来,一直暗中让山庄的弟子们探查仇皇殿的方位。想必各位都知道,仇皇殿的妖徒们行事狡猾,出手诡谲,走的都不是寻常路子。若是光明正大地去追讨,那必定会铩羽而归,还会打草惊蛇,更是让仇皇殿加深了戒备。所以,孤某在十年前,便暗中埋下了几颗钉子,在仇皇殿门内。所以——”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然后从袖口缓缓抽出一张牛皮纸图来,道:“根据我这几名暗桩的消息,仇皇殿的位置,以及其中所设机关,所需注意事项,全都标记在这张图里了!”
      说罢,他把那张卷成筒的牛皮纸握在手里扬了扬,好似耀武扬威一般。但紧接着,他便双手将这张图呈给了燕南天:
      “燕大侠,您已成为此次诛邪行动的盟主。这张图,理应由您保管。您参详此图,要如何排兵布阵,孤某但凭燕大侠吩咐!”说着,他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后面的人也都跟着抱拳,齐声道:
      “但凭燕大侠吩咐!”在场的诸位都是身手不凡,内力深厚的前辈大师,这齐声一吼,简直要震破苍穹,连我们这些没有跟着出声的小辈,也不由得感受到了一股浑厚的,势不可挡的力量,正在飞雁山庄迅速聚集起来。
      燕南天摊开那张牛皮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仔仔细细盯着上面的每一条纹路,全程浏览了一遍,然后双手啪地将地图合上,朗声道:
      “好!孤大侠果然高瞻远瞩,有了这张地图,我们必定出师大捷!”燕南天这句话说得孔武有力,一时间人心振奋,魁星子趁机站出来说:
      “既然已经知晓了仇皇殿的方位,那接下来,就是如何分工,如何布阵了。还请燕大侠指示,武当派愿为前锋!”
      他这话一出,其他门派自然不甘落后,也纷纷站出来表示:
      “请燕大侠指示,青城派甘做马前卒!”
      “请燕大侠指示,少林弟子愿为天下先!”
      “请燕大侠指示,峨眉派不才,却也愿意倾力诛邪!”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议事厅,此刻又像炸开了锅一样,一群年纪不小的掌门人、主事人,争着抢着要做讨伐仇皇殿的冲锋兵。
      “诸位……诸位还请听孤某一言。”孤苍雁见大家兴致高昂,但秩序略显紊乱,便又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说来也怪,这群在江湖上名声显赫的掌门,倒是很听孤苍雁的话,他一发话,大家顿时乖乖闭上了嘴。
      “这地图燕大侠也是刚刚才看到,总得给他老人家几天时间琢磨琢磨。若是各位不弃,还请在弊庄多盘亘几日,也顺便赏赏江南好风光。待燕大侠有所决断,自会召集大家,详细叙说下月十五的围剿事宜。”说着,他把头转向了燕南天,燕南天颔首,算是同意了孤苍雁的安排。
      见得到了燕南天的首肯,孤苍雁拱手朝在场各位道:
      “那孤某不胜感激各位此次不远千里,前来飞雁山庄议事。现在,还请诸位先回去休息,计划拟定之后,孤某会替燕大侠,再召集各位。”
      众人听这是议事结束了,也都纷纷作揖告辞。过了一会儿,议事厅里便只剩下我们这群人,黑蜘蛛,孤苍雁,以及燕南天和他身后的那名少妇。
      孤苍雁见我们还没走,看了一眼黑蜘蛛,又看了一眼燕南天,微微笑道:
      “想必诸位还有话要说,孤某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多谢。”黑蜘蛛也回了礼,燕南天也点点头,孤苍雁便退了下去。原本坐得满满的议事厅,此刻顿觉空旷了许多。
      “燕伯伯。”黑蜘蛛先上前施礼,燕南天看着他,笑着说:
      “哈哈,你这黑小子也来啦。”
      黑蜘蛛微微一笑,然后看向那名妇人,道:
      “小仙女,好久不见。”
      我听到这三个字,再无怀疑,果然这名妇人就是人称“小仙女”的张菁!
      而张菁只是看了一眼黑蜘蛛,也不打招呼,而是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
      “瑕儿……”她这一开口,所有人的眼睛都往江瑕身上瞟过去。只见江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有些颤抖,喊了声:
      “娘……”
      母子二人还没说什么,张菁也已蹲下身子,竟然与江瑕抱头痛哭了起来。她之前那副眼高于顶的凌厉模样,此刻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人,那珍珠般的眼泪自张菁如花似玉的脸上流淌出来,很快就浸湿了江瑕肩头的衣衫。一旁的若湖,也在默默流泪。而巧巧和熊霸,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想溜又不敢溜,站在那里左右不知如何是好。
      惜凤一惊,在我身边小声地道:
      “这……这是小虾的娘亲?”
      我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待江瑕母子二人哭了好一会儿,燕南天这才开口道:
      “好啦,丫头,这到底是别人府上,哭得稀里哗啦的莫让人看了笑话。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张菁听到燕南天这番话,用袖口擦去眼泪,然后又轻轻地拭去江瑕眼角的泪痕,扶着他一并站起来,欠身对燕南天道:
      “让燕伯伯和黑大哥笑话了。”
      黑蜘蛛倒是云淡风轻地安慰了一句:
      “哪里。妹子与侄儿多年不见,甚是想念,这也是人之常情。”
      多年不见?难怪,难怪江瑕和张菁第一次对视的时候表情那么古怪,我这下算是明白了。只不过,他们母子二人不应该好好地在桃花谷生活吗?怎么会多年不见?这其中,必有隐情。
      不过,惜凤比我心直口快,直接说了出来:
      “多年不见?这是怎么回事?”
      燕南天看了一眼四周,警觉地道: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黑蜘蛛连忙接过了话头:
      “是,还请燕伯伯和妹子,以及诸位小友,到我房中一叙。”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幽兰”。此时慕容九已经准备好了江南名茶碧螺春,又叫丫鬟们多拿了几把椅子进来,招呼我们坐好,然后关上门,和黑蜘蛛到园子里赏花去了。
      飘着淡淡兰花香气的房间里,我们几个人端坐的端坐,喝茶的喝茶,假装在玩手指头的玩手指头,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依旧是江瑕先开口:
      “娘,你怎么也来飞雁山庄了?”
      张菁看了一眼燕南天,道:
      “我是跟燕伯伯一起来的。”
      见江瑕依旧是疑惑未解的样子,张菁与燕南天对望一眼,燕南天点点头,张菁这才道:
      “我在桃花谷里遇上了仇皇殿的杀手,险些丧命,是燕伯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他已经受了飞雁山庄之邀,来参加这场百侠会,我也跟着来了。”
      “仇皇殿?又是他们!”江瑕听到“仇皇殿”三个字,简直暴跳如雷,那死死攥着的拳头上青筋暴起,连那双明亮的眸子也仿佛染上了一层仇恨的鲜血。
      之前他也是听闻百侠会可能在商量有关仇皇殿的事,才坚持要和我与惜凤同行的。现在看他的反应,这仇皇殿,应当和他结下了大梁子。
      张菁深深地望着江瑕,用平淡却认真的语气说道:
      “瑕儿,恶人谷里,你爹爹的那块墓碑,是你立的吧?”
      江瑕听闻此言,惭愧地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
      “是……孩儿,孩儿未护得爹爹周全,不敢……不敢见娘亲……”
      “所以,你就隐居恶人谷,这么多年都不回来,让娘亲不仅失去了你爹,还失去了儿子!”张菁说这番话的时候,那细长的丹凤眼几乎要射出利箭来,字字句句都夹杂着狠狠的责难,深深的悲痛。
      江瑕不敢答话,只能再次扑通跪地,哭着道:
      “孩儿不孝!”
      这眼看着母子二人又要泪流满面,燕南天赶紧插话道:
      “好啦好啦,已经哭过一回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动不动就流鼻涕眼泪的,快起来!你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可别辱没了小鱼儿!”
      江瑕听得燕南天如此教训自己,肩膀微微颤抖,却也不敢反驳,只能慢慢站起身来,用袖口把眼泪擦了,坐回原位。
      然后,燕南天又对张菁说:
      “丫头,小孩子的那点心思,你以后再计较。现在,还是先把你在桃花谷的经历说说吧。”
      “是。让燕伯伯见笑了。”张菁点头,继续道:
      “五日前,我尚在桃花谷。却未曾想到,仇皇殿的杀手,竟然找上门来了。来的是一男一女,还有一个看不出年纪性别的铁面人。那两个小杀手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其中那位少年,冷冰冰的,却和小虾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我听到这话,胸口就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那个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明明是和江瑕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可仔细一瞧,他们二人的眉眼甚至嘴鼻,都仿佛一个模子里画出来的。只不过,江瑕爱笑,嘴角常常翘起,就连那黑曜石般的眼睛也晕染了灿烂的星光。而他,漆黑如玉的眸子里仿佛有万年不化的冰川,哪怕只是淡淡地看着你,都觉得寒气逼人,深入骨髓。
      四海一别,十多日不见,他竟然去了桃花谷,竟然——去杀江瑕的母亲?
      “我见是两个孩子,也不觉得是多大的事,还想问问他是何身份,怎知那少年一进来就问小虾在哪,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母子来的。见小虾不在,他也不说什么,拔剑就朝我刺来,竟是连一句解释都不想给。和他同行的姑娘也万分凌厉,虽然看着娇俏可爱,可她手里的那把弓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势,箭不虚发。还有那个铁面人,虽然一句话不说,但是功夫颇深,显然比两个孩子高出不少。他们三人与我缠斗,我虽凭借江湖经验接下了几百招,但终究是寡不敌众。而且那两个孩子虽然看着年纪轻轻,内力却相当精湛。尤其是那少年,剑法诡谲,身法迅捷,简直如同一道闪电,夹杂着呼啸而来的剑气,眼看着就要把我毙于剑下。幸好燕伯伯及时赶到,这才救了我一命。”说着,张菁看向燕南天,投以感激的目光。
      燕南天点点头,接过张菁的话,道:
      “不错。总算是没迟到,否则……”燕南天本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太好说出口,于是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不过那仇皇殿的小子当真了得,竟然能与我对上几招。我本想虚与委蛇,探探他的武功路数,也没有使尽全力。怎料到那女娃认出我是燕南天后,连眼睛都红了,像是受到极大刺激,硬生生逼出自己的内力,竟然能在一个回合之内对我出手两次,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邪术。这下我不敢大意,可也不愿立刻了结他们,毕竟若是能生擒住他们,还能问出不少事来。而且,那铁面人使的,竟然是明玉功!那可是移花宫的秘传心法,邀月早已疯癫,封宫多年,这世上,除了她和怜星,也只有无缺小子会明玉功了。我觉得诧异,更加不敢妄下杀手。所以,我灵机一动,故意放水,装作分神的样子,那少年也当真是反应机敏,立刻便携了女娃飞身而去。那铁面人也不恋战,见两个孩子走了,也跟着去了。”
      张菁道:
      “是的。燕伯伯这是故意要纵虎归山,想暗地里跟踪他们,直捣黄龙,翻出仇皇殿的老窝来。但那两个孩子精明得很,估计猜出了我们的意图,没有回仇皇殿,而是下到了雪山底的恶人谷。”
      江瑕听到“恶人谷”三个字,与若湖对望一眼。张菁看着江瑕,继续道:
      “我们跟着来到恶人谷,等他们入了谷,我们才进去。结果,在谷口竟然见到了失散多年的荷露妹子!”
      我没听说过“荷露”这个名字,江瑕听后若有所思,然后问了一句:
      “荷露?就是娘亲以前提过的,无缺伯父的妻子,荷露伯母?”
      “不错。”张菁点点头,道:
      “可惜她失去了记忆,不认得我们了。”说到这里,张菁那双明艳如火的眸子略微有些暗淡。燕南天见她情绪又低了下去,接过话头,道:
      “荷露丫头虽然失忆了,好在人还好好的,我们便带她回到了仙云栈,想助她恢复记忆。可惜,她看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屋子,或者和她提无缺小子,她都没什么反应。想必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了。我恰好受了飞雁山庄的邀请,要来这百侠会,自是不放心这两个丫头,便把她们一同带来了。”
      “这么说,荷露伯母也在这里?”江瑕道。
      张菁微微点头,道:
      “是,此刻她正在我房里休息。”说到这里,张菁又顿了顿,看了江瑕一眼,然后以一种十分严肃的表情问道:
      “瑕儿,你老实告诉娘。你隐居恶人谷这些年,是不是早就见过荷露了?”
      江瑕一惊,似乎不知道张菁指的人是谁,道:
      “孩儿不知,若是说失去记忆的女子,在恶人谷的确有一位,名叫曲无忆。我未出谷前,也常常帮着照顾她。她也经常做些吃的送给我和若湖。难道——”江瑕说到这里,面色大变,惊道:
      “难道这位曲无忆,便是荷露伯母?”
      张菁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欣慰,柔声说:
      “正是。我已听荷露说过她这些年在恶人谷的生活,她特意提到了你,说你和一个叫若湖的妹子经常接济她,有时恶人谷里那些混账欺负她一个孤寡女子,都是你替她出头。还说若是没有你,只怕她在恶人谷里的日子不会太平。”
      江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
      “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主动帮助弱小,是娘从小就教给孩儿的道理,孩儿从不敢忘记。”
      张菁的嘴角轻轻往上翘起,算是她见到江瑕以来,露出的第一个微笑。只是马上那温柔的表情又变得凌厉起来,她看着江瑕,厉声说:
      “此事你的确做的不错。不过,一码归一码。若不是听荷露提起你,我还不知道你原来就住在恶人谷里。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多年来,你连一声音讯都没有,叫娘一个人在桃花谷里整日整夜挂念。这笔账,我之后再与你算!”
      江瑕被张菁瞪得身子一抖,立刻垂下头去乖乖道:
      “是……孩儿知错了。但凭娘亲处罚。”
      看到向来意气风发的江瑕在自家娘亲面前一副抬不起头,畏畏缩缩的模样,不知怎的,我竟觉得格外温馨。这才是——家的感觉吧。不知不觉,我好像又想起了自己的娘亲,那在我幼年时,就血溅当场,死在我面前的娘亲。只觉得一股子腥甜味涌上喉头,我急忙攀住座椅上的扶手,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别再胡思乱想。
      “好啦好啦,江瑕小子也算是歪打正着,在恶人谷里躲着虽然窝囊,但也算是代替云儿尽了孝,现在荷露找着了,估计无缺和云儿的下落,不日也会有结果。”燕南天捋着自己的长髯,笑着打了个圆场。
      “云儿?”江瑕狐疑地看着燕南天,道:“燕爷爷说的,可是我那传说中十个月大就人间蒸发的堂兄江云?”
      燕南天朗声大笑,道:
      “哈哈,正是。你这小虾果然是得了小鱼儿的真传,聪明过人啊。”
      听到他提起“小鱼儿”,张菁和江瑕的眼神都同时黯淡了下去。燕南天这才察觉自己说话没注意,尴尬地咳了咳,算是把自己之前无意中说出来的名字又给咽了回去。
      “不过,晚辈还有一事不明。”江瑕沉默了片刻,突然又望向了燕南天。
      “何事?”燕南天道。
      “瑕儿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江瑕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续道:“燕爷爷向来行踪不定,怎会突然赶到桃花谷,又恰好救下了我娘?”
      “小虾,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等燕南天开口,张菁已声色俱厉地喝住了江瑕。
      倒是燕南天,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不愧是小虾,想事情就是周全些。丫头你莫动怒,我们方才忙着讲荷露的事,却把这个细节给忽略了。”
      张菁看了一眼燕南天,道:
      “小虾不懂礼数,还请燕伯伯勿怪。”
      “哈哈,这有什么好怪的。行走江湖,本就要多几个心眼,否则还不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已经被揉的稀巴烂的纸条,递给江瑕,道:
      “此事确实有蹊跷。我本来在苏州一家酒馆喝酒,店小二突然递给了我这张纸条,说是一位客人给我留下的。我见上面写着说‘张菁有难,速赴桃花谷’,酒立刻醒了大半,想去追那留下纸条的客人,但店小二说人家头一天就离开了,只是嘱咐他把纸条给我留下。我没法子,心里想着得赶紧去桃花谷,也就没再打听那个客人的下落。结果,等我赶至桃花谷,果然就恰好撞见了仇皇殿杀上门来。”
      听到此间,众人俱是一惊。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巧巧,突然插嘴道:
      “如此说来,这好像是有预谋的啊。那个留纸条的人,摆明了知道仇皇殿的杀手要去桃花谷,然后还这么了解燕大侠的行踪,能够通风报信。啧啧,这留纸条的人,只怕不简单呐。”
      燕南天的脸色也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沉声道:
      “不错。可惜事态紧急,我只知道那个客人就是一张大众脸,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根本没什么与众不同的特征,唉。好在张菁和荷露两个丫头都没事。”
      江瑕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思索了半晌,然后道:
      “这通风报信的人,只怕也是受人指使,不是背后主谋。此刻这条线索已断,也不必强求。好在娘和伯母都没事,如今燕爷爷您承接了诛邪盟主之位,不知是否还得在飞雁山庄住上一段时间,把全盘计划都交代清楚了才能离开?”
      燕南天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道:
      “哈哈,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闲云野鹤惯了,住在这深门大户里也不安生。明天我就向孤大侠辞行,说待我想出了万全之策,自会飞鸽传书给他,由他再做具体的人员部署和安排。我啊,也就是顶个盟主的名。这具体的事务,还得靠孤大侠张罗啊。”
      “那么,娘与燕爷爷,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
      张菁看了一眼燕南天,道:
      “我要设法帮荷露妹子找回记忆,最近这段时间就住在仙云栈了。燕伯伯……”
      燕南天点了点头,接道:
      “现在不太平,之前无缺的事我没帮上忙,这次可不能再出岔子了。我也随你们一起去仙云栈,就当是你们的保镖啦!”
      说着,燕南天咧嘴一笑,甚是豪爽。旁边的熊霸不由自主地嘟囔了一声:
      “哇塞,有天下第一剑当保镖,真是再幸福不过了。”
      然后巧巧白了他一眼,嘴里也小声念叨着:
      “要是天下第一剑能给我的宝藏当托管人,那就妥妥的啦!”她碎碎念着,嘴角上不由自主牵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江瑕听得两位长辈都已有了打算,朝燕南天抱拳道:
      “瑕儿代娘亲先行谢过燕爷爷!”
      燕南天大手一挥,道:
      “哈哈,小虾还真是会说话。不必,这都是分内之事。倒是你,年纪轻轻,看着功夫不错。只不过,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我这便传你一招褚伤,能在战斗中同时攻打多个敌人,替你省去一些麻烦,如何?”
      听到燕南天竟然要亲自授艺,屋子里所有人,只怕除了我,都睁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一样,雀跃不已。就连向来对舞刀弄枪嗤之以鼻的惜凤,也好奇地伸过去脑袋,想要看看这天下第一剑传道授业的本事。
      燕南天看着满屋子望眼欲穿的小辈,笑着走出房门,到院子里站好,叫张菁、黑蜘蛛、慕容九作陪,然后朝我们喊道:
      “看好啦!”
      话音刚落,他那双铁掌已经飞快地穿过黑蜘蛛的面门,黑蜘蛛身形轻盈,灵巧地躲过了这厚重的一击,而在一旁的张菁也跟着跳离地面,因为燕南天那双铁掌好似生了三头六臂般,刚刮过黑蜘蛛,又从另一个方向往张菁袭来,而站在对面的慕容九,则也仿佛受到了掌风的搏击,急急往旁边躲闪。而燕南天双臂一展,做出一个近乎于伸懒腰的姿势,却仿佛夹带着浑厚无比的力道,所过之处皆是落叶飘飞,残花拂地,而黑蜘蛛、张菁、慕容九这身怀绝技的三大高手,竟同时被他掀翻在地,虽然看似狼狈,但也只是跌到而已,并未受伤。
      这一眨眼的功夫,燕南天已经收起双臂,两只巨大的手掌相互拍了拍,蹭掉掌心和指缝里的飞花落叶,望我们这边大喝一声:
      “看清楚了吗?”
      我方才只见得燕南天挥掌伸臂,却全然领悟不到他为何能同时击中三个人,而且看刚才的气势,他根本就没有动用真正的内力,这其中玄妙,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听得江瑕声音洪亮,几乎是兴奋地答道:
      “看清楚了!多谢燕爷爷赐教!”
      燕南天朗声大笑,道:
      “哈哈,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这小子,悟性不错!”
      “什么啊?我怎么没看懂?小虾,你赶紧解释解释!”巧巧看来和我一样,也不得要领,只能催着江瑕说明其中原委。
      江瑕看了一眼燕南天,燕南天点头道:
      “无妨,武学本就应该开枝散叶,广泛流传,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就开导开导他们吧!我先去喝酒啦,哈哈哈。”
      说着,燕南天那雄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幽兰”后花园的拱门下,黑蜘蛛、慕容九,以及张菁,也匆忙跟了出去。我们这些人的眼睛,也全部收回视线,死死盯着江瑕。江瑕看着我们几乎如狼似虎的眼神,先是一呆,然后呵呵笑道:
      “好啦好啦,你们别这么看着我了。我说还不行吗?方才燕爷爷虽然看似力气大,但实际上你们都练过内家功夫,知道他根本没真使劲。那为什么我娘、黑大哥和九姑娘都抵挡不住摔倒了呢。那是因为,燕伯伯这劲用得巧,他先是递出双掌假意要袭击黑大哥,黑大哥必会闪躲。而他这一翻腾,自然就带起周边气流涌动,在燕爷爷的巧妙周旋之下,那自然而然带起来的风顺势又刮到了我娘,而燕爷爷的手也立刻转了方向假装要取我娘,可实际上我娘受到的压力是黑大哥卷起来的风,所以你们方才看见我娘跳离地面之后,燕爷爷的手臂才朝我娘伸来。至于九姑娘,她本来站得远远的,奈何我娘和黑大哥的轻功不错,周围一片气流搅动,她为了避免波及,也只能闪避。这三人都忙着躲,燕爷爷趁势双臂伸展,好像是要停下了攻击,但实际上他是把这三股气流往回收。你们想,本来这轻功都是借着风的力量才悬浮于半空中,可燕爷爷却把这三道风往回拉,那这凭风而立的人,岂不也就跟着掉到地上了?”
      “原来如此啊!”听江瑕这番讲解,我们总算是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巧巧更加是赞不绝口,道:
      “这招不错,有点借力打力的味道了。不知道和那移花宫传说中的移花接玉相比,哪个更厉害!”
      惜凤不屑地道:
      “移花接玉的唯一传人是江无缺,可惜现在也找不到人了。不过我听说,移花接玉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方法,能把对方打给你的力气原路奉还回去,和这个凭借多方对手互相之间的牵制,来一招取胜的褚伤,还是有区别的。”
      “看样子,黑大小姐不光擅长弹琴,对武学也颇有研究啊?”巧巧笑着对惜凤说,那表情也不知道是戏谑还是讽刺。
      惜凤像是听出了巧巧的弦外之音,冷哼一声:
      “哼,我确实不爱舞刀弄枪那些粗糙的玩意儿。不过,我慕容家乃是武林世家,这些武功的本源、门路、秘诀,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惜凤说到这里,故意拉长了调子,不怀好意地看着巧巧,然后近乎妩媚地笑着说:
      “我这琴,也不是随随便便弹的。你要不要听听我的九阳天怒曲,可是对你全身上下,有着无比美妙的刺激哦。”
      眼看着惜凤就要拿出琵琶,我急忙道:
      “惜凤,算了吧……”
      巧巧何等机灵,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惜凤有些生气了。她走南闯北耳聪目明,想必也听说过九阳天怒曲的威力——这等能乱人心志,甚至致使终生癫狂的魔曲,还是不听的好。只不过她没把这话挑明,而是笑嘻嘻地打了个圆场:
      “哟啦,早就听闻惜凤小姐的琴音优雅动听,而且以琴作为武器,只消素手拨弦,便能让方圆百里的敌人全都俯首称臣。这等威力,比起那些又硬又丑的刀枪剑戟啊,可是厉害多啦。这褚伤还得苦练才能一口气打遍所有人,惜凤小姐随随便便弹几个音符,就能距敌于千里之外,有这样的天赋和才能,自然是把褚伤看成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了。”
      巧巧这番话连吹带捧,哄得惜凤笑靥如花,也不再抽琵琶,而是捂嘴笑了。方才还紧张兮兮的气氛,这会儿已经随着院子里的微风,吹散得无影无踪了。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江瑕道:
      “好了。长辈们现在估计还在把酒言欢,咱们也找个地方先填饱肚子,再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去向吧。”
      “哇塞,太好啦,终于要吃饭啦!我都饿死啦!”听到“填饱肚子”四个字,熊霸死性不改,第一个跳着举起了手,活脱脱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飞雁山庄的菜虽然精致,但听说杭州西湖上有个楼外楼,是这儿的地标。咱们不如就到那里去尝尝鲜吧。”说到这吃喝玩乐之事,惜凤倒是来了兴致。她从来都锦衣玉食,哪里的风景最美,哪里的食物可口,她可是如数家珍,能与你说上三天三夜。
      “好好好,就去楼外楼!”熊霸已经迫不及待地起哄了。
      于是,我们一行人,向飞雁山庄要了辆马车,江瑕与熊霸赶车,我们四个姑娘坐在车厢里,往楼外楼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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