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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寻域穴百转千回 ...

  •   在雪山上的日子,就这样随着天光破云,日落黄昏,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我们在仙云栈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天。其实,在这里驻足良久,完全是因为江云的伤势需要静养。而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仿佛天时地利人和,武林上风平浪静,仇皇殿去月被洗劫一空,如今早已成了断壁残垣,暂时没什么动静了。当然,为了剿灭这武林第一大邪教,正派人士也伤亡惨重,听说铁掌震中州胡仲阳、烟霞派大弟子柳月霞、少林寺不得和尚,以及许许多多仁人义士都为此付出了生命。这场二十年以来声势最为浩大的正邪之战,终究是以两败俱伤告终。因此,在飞雁山庄的调和之下,中原武林也暂时休养生息,一时半会都没了动作。这些消息,全是耐不住寂寞的江小鱼三番五次下山探来的,因此我们虽居于雪山之巅,看似与世隔绝,但这天下事尽在掌握之中。每次听到江小鱼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最新的武林动态,我都在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混世魔王江小鱼,哪怕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也终究是藕断丝连,不肯全然褪去那一身的江湖气。但这样也好,若没有江小鱼这些年来诈死暗访,江无缺一家又怎么可能还有重聚的机会。因此,即便是冷冰冰的江云,在见到江小鱼的时候,也会从那双深不可测的墨色眸子里,升起一丝敬仰。
      今天是八月二十七,已正式踏入了秋天。不过雪山上终年严寒,倒无所谓四季的变化。只是我想起了此时地处中南的九秀山庄应当已开满了整个池塘的秋荷,想来中秋佳节刚过不久,现在正是吃月饼,赏花灯的好时节。可惜我们有重任在身,今年是无法同往常那样闲散度过了。
      随着大家渐渐熟悉,江小鱼夫妇的久别离愁也慢慢在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里消散了去,我们这一大群人,几乎每天都凑在一起吃饭了。哪怕是看上去最不合群的江云和仇心柳,在荷露与张菁的劝说之下,自三天前开始,也和我们同桌吃饭了。至于华紫音,刚刚搬来的时候与惜凤不和,也不招仇心柳待见,但她的确脾气极好,虽说那日被惜凤的过火言语激怒,可没过多久又主动登门道歉,态度谦和,简直是低到了尘埃里。惜凤那时已与仇心柳握手言和,又有我们这些姐妹陪在身边,心情好了许多,见江瑕陪着华紫音,也一并过来负荆请罪,又是赔笑又是哄人的,惜凤到底是心肠软了下来,不再计较。我和若湖都不是惹事的主,自然希望我们几个女孩子同住一个屋檐下,能和谐共处,最好都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姐妹。因此,在我们的极力斡旋之下,惜凤与华紫音总算相安无事,虽说不见得有多亲密,但至少不会每次见面都如临大敌了。
      至于巧巧,倒是经常找华紫音聊天。她在宜昌长大,喝着长江水看着长江浪,也是一等一的水手,但比起在海岛上长大,从小就能深海潜泳的华紫音,还是小巫见大巫了。这天底下的宝藏,陆路上有一半,海洋里有一半,甚至于海洋里的宝藏更加古老,也更为神秘。由于大部分人都是大陆子民,水性欠佳,这下海寻宝的壮举,比起在神州大地上挖坟掘墓,东征西讨,可是要难上许多,因此许多盗宝贼都望而却步。巧巧自知若真的下到海底,或者说直接坐上轮船出海,必定要有一位水性极佳,熟知大海脾性的向导,因此早早就盯上了华紫音。在大家都不待见她,甚至不愿意与她同住的时候,巧巧却大大方方接受了华紫音这位室友。当然,无利不起早,巧巧可不会无事献殷勤,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从华紫音口中套出许多大海的消息,为她日后的寻宝之旅做铺垫。而且,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可妙,若是能和华紫音称姐道妹,以后出海就能顺理成章叫上她,说不定连雇佣费都省了,岂不是一举两得。我见她目光狡黠,一脸的坏笑,就知道这事儿她寻思已久,难怪这大半个月她对华紫音热情得就像亲姐妹一样,倒是把江瑕给哄得很开心。我也知道,江瑕一直担心华紫音遭我们几个姑娘家排斥,会被孤立,如今有了巧巧做和事佬,他倒是放了不少心。
      江云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到月末的时候,基本已经痊愈了。因此,一个不得不探讨的严肃话题,也逐渐提上日程。
      九月初一,新月伊始,我们也在雪山上住了差不多一个月,闲散放松的生活总算要告一段落了。这天中午吃完饭后,江小鱼留下我们大家,表情严肃,看样子是有大事要与我们商议。我心里想,无非就是营救江无缺,只是仇雠不知身在何处,估计要费一番功夫寻找才行。
      “心柳,你可知道仇皇殿的新址?”江小鱼简单说明了这次开会的目的,就单刀直入问仇心柳。毕竟我们这群人里,最有可能和仇雠取得联系的,就是仇心柳了。
      仇心柳抿了抿嘴唇,然后道:
      “具体位置不知,但给我点时间,我想办法弄清楚。”
      江小鱼点点头,道:
      “兹事体大,切记要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江云道:
      “小鱼叔叔的意思是,我们直接去要人?”
      江小鱼的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道:
      “不知道仇雠打的什么算盘,这一个多月都没动静,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直接杀过去,他总得提条件,到时再随机应变吧。”
      “就不能悄悄潜入,救出无缺伯伯吗?”江瑕道。我知道他心思缜密,智计无双,比起江小鱼不遑多让,大概是不愿意正面冲突,毕竟这样做风险太大。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江无缺偷出来,那就皆大欢喜了。
      仇心柳有些无奈地说:
      “这条路估计行不通,爹爹亲自操纵傀儡术,控制无缺伯伯。我们就算找到了他,只要傀儡术不除,无缺伯伯还是会与我们为敌的,根本带不出来。”
      的确,仇心柳提到傀儡术,给我们所有人都提了醒。现在的江无缺可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傀儡人,上次在仇皇殿的时候看他戴着铁面具,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就知道这人是六亲不认的了。我们就算好心要带他走,他也未必领情,以江无缺的功力,要把我们这群人杀掉,简直易如反掌。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我们必须得当面找仇雠,谈判也好,威胁也罢,不得不与仇雠谈条件,甚至可能还要帮他做一些事情,才能赎回江无缺。
      江瑕之前并不知道江无缺被傀儡术控制一事,现在听仇心柳这么说,恍然大悟,不再多话。而江云则看着仇心柳,道:
      “有把握吗?”
      我知道他问的是仇心柳是否真能找到仇皇殿的新址,毕竟在赤血巨木上她已经和仇雠公然决裂。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仇心柳对于仇雠而言,只是一枚弃子。什么父女亲情,早就一笔勾销了。
      仇心柳点点头,微微一笑,说:
      “放心吧。娘亲还在爹爹身边,她总不会不管我的。”
      看样子,仇心柳是要通过胡夫人来知晓仇皇殿新址了。我虽不知道她具体会怎么做,但总觉得无论如何,结局总不会好的。我知道,仇心柳的娘选择了她的父亲,就像仇心柳选择了江云一样,这母女二人,都把爱情视作比生命而更加珍贵的东西。如今,江云和仇雠已是不共戴天,仇心柳若要站在江云这一边,势必要与仇雠为敌,而胡夫人则会站在仇雠那边,如此一来,这母女二人,莫非真的只能反目成仇了?
      只是我在这里瞎担心也无济于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找到仇皇殿新址,设法救出江无缺。会议结束后,我几次想问问仇心柳究竟打算如何通过自己的母亲,知晓这新址的位置,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一则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不好多嘴。二则我也不忍心听到一些可能的答案——比如仇心柳可以欺骗胡夫人,假意她要回归仇皇殿,而胡夫人想必是不肯让女儿在外面颠沛流离或是任人欺负的,大概就会告知新址位置了吧。可是这样,却是赤裸裸的利用伟大的母爱,来与母亲为敌。换做是我,大概死活也做不出来吧。然而仇心柳这些天忙着这件事,也不再与我们几个嬉笑怒骂,除了关在自己房门里,就是偶尔去雪山后头召唤一只黑鹰,然后给它的小腿绑上纸球,让它传信。我想,不管她用的什么方法,大概都和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我心里觉得不好受,也就更加不再刨根问底,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静候佳音。
      过了五天,已到九月初六。我们正一起吃晚饭,仇心柳突然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
      “仇皇殿的新址在域穴。”
      她一边说话,一边夹菜,闲暇之余还抿了口茶,跟个没事人一样。然而她越是表现得这么云淡风轻,我越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域穴”二字吸引住了。江小鱼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域穴”,然后摇摇头,道:
      “从来没听说过,具体方位在哪里?”
      仇心柳一边咀嚼着口里的菜,一边道:
      “在华北一带,过了嵩山再往东走。若从雪山出发,日夜兼程的话,四五日应该就到了。”
      江小鱼点点头,然后十指交叉,双手支在桌上,看着江云道:
      “既然如此,云儿,你的伤势可完全恢复了?”
      “早已痊愈,明早我们就出发。”江云道。
      “哟啦,那巧巧先去准备行囊啦,嘿嘿,又是一场大冒险开始咯!”一听说又要远行,最兴奋的果然是宅不住的巧巧,她把碗筷一搁,兴冲冲地就跑回房去,看样子是打算把她那些寻宝必备的工具,比如兵工铲、锄头、眺远镜全都打包整理,随时准备出发。熊霸见巧巧风风火火地跑了,还剩下半碗饭,一个鸡腿没吃完,顺道就拿了来一起狼吞虎咽了下去,倒是替我们节约了不少粮食。
      若湖却有些放心不下,道:
      “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去,会不会打草惊蛇?心柳,你和仇皇殿那边是怎么说的?”
      仇心柳浅浅一笑,道:
      “若湖放心,我只是告诉娘我想回家,所以得知了仇皇殿新址的位置。娘说仇皇殿这次伤亡惨重,护卫所剩无几,因此域穴里大多是野兽和机关来做防卫,我们人多反倒能互相帮把手,不碍事的。”
      说起仇皇殿的损失,仇心柳就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我有时真看不透她那张故作轻松的脸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事。她越是这么无所谓的态度,我就越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我甚至一度怀疑,曾经是仇皇殿大小姐的她,真的真心诚意地归顺我们了吗?还是说,这些都是演出来的戏,她会不会是——仇皇殿派来的奸细呢?可我一想到自己竟然会把仇心柳想得如此不堪,又禁不住责怪自己疑心太重。这些天来我们朝夕相处,其乐融融,虽说仇心柳与我直接对话不多,但是她和若湖是族亲的事,我们全都知晓;而她和惜凤也因为同是千金小姐出身,聊起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之类的,也能没日没夜说个不停,倒是越接触越投机,真的从冤家变成了沆瀣一气的好姐妹,而且两人还时不时给华紫音一些难堪,就像恶作剧一样,寻个乐子,相处得格外愉快。这样的仇心柳,我虽然心中有疑惑,却仍愿意相信,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江小鱼听仇心柳把域穴的机关布置和野兽习性都摸清楚了,顿时放心了不少,然后开心地道:
      “好啦,小小虾,云儿,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也是时候让你们这群年轻人发挥发挥了,今天晚上都好好休息,收拾行囊,明天一早就去吧。记住,若是遇到仇雠,切记不要硬碰硬,得用脑子,知道不?”
      江瑕笑了一声,自信地说:
      “放心吧,臭老爹。我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天下第一聪明人江小鱼的儿子啊。”
      江瑕这句话,既捧了江小鱼,又抬高了自己,哄得江小鱼夫妇乐呵呵的,又叮嘱了几句,然后几个男人互相又碰了几杯酒,暖了身子,这才各自散去,准备明天起个大早,就要出发了。
      第二日清晨,晨光熹微,雾锁山岚,天渐明未明,而仙云栈外的风雪不止,虽只是小雪,但山风呼啸而过,仍旧刮得人脸生疼。我们想趁白天多赶些路,因此起了早床,喝了荷露和张菁精心熬制的大骨汤和香菇鸡肉粥,又备足了干粮,江瑕、江云和熊霸还各自带了几瓶虎骨酒上路,包袱行囊均已准备妥当,已经打算下山了。
      荷露这一个月来与江云同住老屋,除了为他准备一日三餐,精心照料之外,也见缝插针地和这个阔别十六年的儿子说说话,或是聊她和江无缺年轻时候的往事,或是聊江云刚出生时的一些小故事,也聊到江云今后的打算,总之想方设法要拉近和儿子之间的距离。而江云,向来是冷淡惯了的性子,虽说对荷露礼敬有加,但总觉得母子二人之间隔着厚厚的生疏,到底这十六年天各一方,有些事,错过了就很难追回了。但荷露显然不希望自己和失散多年的儿子之间,就这么“彬彬有礼”地相处下去,因此总爱找江云聊天,还亲手为他缝制了好几件春夏秋冬的衣服,顺便也为仇心柳做了些衣裙,倒是真的把这位仇人之女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了,也不知她这么做究竟是本心善良,还是因为江云的缘故。
      所谓铁杵磨成针,只要时间够久,确实没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终于也让荷露与江云这对母子走得更近了,江云见到母亲,也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拘束,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更加自然柔和,甚至连说出来的话也多了几句。荷露心里欢喜,经常擦着眼泪感慨自己总算把儿子找回来了,还老是念叨着等到无缺公子回来,他们一家三口就团圆了。而如今,江云正是为了把爹救回来,要再度远行。荷露虽然道理都懂,但是看着江云离开的背影,仍旧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和惜凤走在最后面,我更加是垫后的一个,回转身来看到荷露正抖着肩膀哭泣,张菁在一旁搂着她柔声安慰,一时之间也酸了鼻子,不忍再看,只有扭过头去,醒了醒鼻子,然后快步跟上前去,以免掉队。
      我们这一走,的确足足走了五天,才来到仇心柳所说的华北平原。这里一眼望去广袤无垠,全是金灿灿的麦穗垂着脑袋等待秋收。有些勤快的庄稼户早就收了熟麦,又种下了一波种子,因此眼力所及之处,或是黄澄澄的一片,如同金色的海洋;或是绿油油的新苗,好似初春的秧禾。但这还不是域穴所在,得穿过这片浩瀚无垠的原野,再往东走上大半日,来到丘陵地带才算到了目的地。那域穴据说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口,在连绵起伏的丘陵中好似突然凹陷下去的一块地皮,然后隔着塌下去的土地,就能看到一个个开着口子的洞穴,那便是仇皇殿的新址所在了。因为是建在洞穴中,因此得名“域穴”。
      等我们终于来到域穴的地盘,隔着中间好大一片凹地,确实能看见远处参差不齐,高矮不一,或宽或窄的洞门,粗略一看,竟然有七八张,也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的入口。仇心柳指着左数第三间最矮的门户,道:
      “从那里进去。”
      然而此时天色已暗,就算要进去,也是明天的事了。然而这附近全是荒岭,人迹罕至,看样子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庐,勉强凑合过夜了。好在我们提前有准备,连帐篷都购置好了,现在正好派的上用场。这帐篷高有一丈,宽约两丈,支起来以后里面的空间颇为广阔,至少也能容下四五个人同时睡觉。我们这一行总共九人,三男六女,以防过于拥挤,还是买了三顶,因此三个男人一间帐篷,我们六名女子分作两队,每队一间。我自然是跟着惜凤的,而仇心柳死活不愿意和华紫音一间帐篷,便同我们一道住下。巧巧、若湖和华紫音则睡了另一间。
      因为荒郊野岭难免有猛兽出没,我们把三个帐篷呈三角形支在一起,中间还升起了火堆,因为大部分野兽都是怕火的。熊霸和江瑕去打了些野味,我们则在周围撒了些驱兽粉,然后拾了一堆干柴,又寻了些木枝,用小刀片刮去多余部分,制成了可以插烤肉的串串。我和惜凤都是头一次露宿荒野,对这些野外求生的技能一概不知,只能帮着撒粉捡木枝,而惜凤嫌脏,根本就不愿意俯身底就,我只好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又在上面垫了自己带来的绢布,伺候她坐下,然后再去给大家帮忙。
      虽然同为大小姐,但仇心柳对于这种荒野过夜的生活,仿佛司空见惯,熟练地拾掇着木枝点燃了柴火,然后四处看看我们的粉末撒得足不足,方位对不对,时不时指点一下,好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辈。江云则警觉地视察四周的环境,用他那柄擦得锃亮的八卦剑时不时拨开草丛,偶尔还吓跑了几只潜伏在其中的野兔或是狸猫。这些小家伙倒是不足为惧,只要别碰上狼群、猛虎,或是黑熊,就谢天谢地了。
      华紫音从腰间卸下自己的短刀,一根根麻利地削着木条,很快就整理好了至少七八十根细长的串串,一头平滑,一头冒尖,正好可以一端用手拿着,另一端串肉。巧巧见大家都各忙各的,一开始还帮华紫音削木条,但很快就嫌无聊,而且看到华紫音一个人做得顺风顺水,并不需要有人帮忙,便走开装作也在视察周围环境的样子,但我心里明白,她这是在寻宝呢。虽然这地方看起来荒草丛生,根本不像藏宝之地,但是巧巧经常说“天地万物造化万千,不可小觑”,别人可能会念念有词“一步一风景”,而她则大概坚定地相信“一步一宝藏”吧。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月华染霜林,照得我们周围的荒草发出银色的光芒,秋意渐浓,寒气浸染,我们的前期准备工作也都妥当,纷纷搓着手围到火堆旁,甚至哈气取暖。虽然这平原上深秋的温度比起终年积雪的昆仑山还是暖和不少,但我们早已褪去棉衣,只是穿着单薄的长衫,里面顶多有一层夹心,但并不保暖,所以到了晚上,气温骤然下降,仍旧免不了要烤火取暖,免得霜重露寒,着凉了总会影响正事,还是能避则避。去附近打猎的江瑕和熊霸,此刻也兴冲冲地驮着两具狼崽的尸体,熊霸手里还拎着两只血淋淋的兔子,大步流星地朝我们走来。
      “哟啦,大熊,小虾,你们这一行收获颇丰嘛!”
      巧巧围着熊霸看了一圈,见那狼皮厚实,狼毛茂密,是上等的灰狼,顿时两眼冒光,又伸出手去摸了摸染满血的兔子尸体,察觉出那兔毛也柔软无比,雪白雪白的,煞是好看,三下五除二就卸下了熊霸手里的两只兔子,打算先把皮毛扯下来,也算是她这次远行寻到的第一宝吧。熊霸常年跟着巧巧,知道她在想什么,倒是很默契地配合她先把兔子的皮赤手空拳撕了下来,然后又去扯狼皮。熊霸以拳掌功夫见长,手上力道惊人,很快两具狼身就光溜溜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那血糊血海的肉里还可以看到白骨,像我和惜凤这样平日里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儿家,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去吐,只好先背过身去,等着他们把生肉烤熟,飘香了才敢转过头去吃。
      负责烤肉的主要是熊霸和华紫音,前者是因为贪吃,所以平日里走南闯北也要学着自己烹饪。后者则是闯荡江湖惯了,这种露天烧烤是常有的事,据说在她们祁族也经常举行篝火晚会,载歌载舞,虽然没有蒙古族那么多的牛羊来吃喝,但深海里的鱼虾蟹蚌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听这描绘就让我们这群长在内陆的孩子向往起摆满山珍海味的饕餮盛宴,尤其是熊霸,忍不住就掉下了口水。当然,若湖也在旁边帮忙,或是撒盐巴,或是调整火堆的大小,还解开水囊,给江瑕喝,毕竟多年养成的习惯,虽然这段时日两人之间因为华紫音生疏了不少,但端茶倒水这些事,若湖就像是本能反应一样,总是做得有条不紊,把江瑕伺候得舒舒服服。
      我们这一行人,要么坐在旁边等着吃饭,要么围着火堆当大厨或打下手,只有江云坐在离火堆稍远的一块石头上,一丝不苟地擦着自己的剑,哪怕在这黑夜里,月光如流水泄下,反射到他的剑身上,都能发出耀眼的银光,把他的脸照得如同白昼,明朗清晰。至于仇心柳,我随便在四周望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人。我正觉得担心,只听到天空传来一声利箭划过的呼啸声,然后好像有什么重物从头顶掉落,直直砸在我们的三角帐篷之间,离火堆只有两三尺的距离。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只白鸽。
      仇心柳拍拍手,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她把大弓摆在一旁,然后捡起地上的那只鸽子,拔出插在它肩头的金翎箭,再扔回自己腰间的箭筒里,接着把那只已经气绝的白鸽丢给熊霸,道:
      “大熊,再加一道菜,碳烤乳鸽如何?”
      熊霸握住那只鸽子,形体适中,应该是只刚成年不久的白鸽,理应味道鲜美,肉质肥嫩。熊霸看着那只鸽子,就已经垂涎三尺,立刻三下五除二把毛拔干净了,找了一根树枝把它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过了约莫一刻钟,我们所处的草地上已经香烟弥漫,火堆上的烤肉滋滋滋冒着响油,熊霸按奈不住,早就把自己手里握着的一串烤狼腿塞进嘴里,胡乱嚼了起来,一面咀嚼一面赞口不绝:
      “唔……好吃,太好吃啦!”
      我们见熊霸吃得满嘴流油,也都觉得肚子饿了,若湖一边帮我们分肉,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我们每个人递上木枝做的串串,上面插着的或是狼肉,或是兔肉,也可能是鸽子肉,总之全都烤成了焦黄色,滚着油滴落下来,差点弄脏我的衣服。我也顾不上去分辨这是什么肉,反正没有忌口,张开口上下牙齿咬住,便扯下一块肉来,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心想这肉嫩得紧,而且没加黄酒也吃不出膻味,大概是兔肉吧。我以前在九秀山庄也吃过红烧兔丁,虽然看到活生生的小白兔不忍杀生,但不得不承认兔肉的味道真的很美啊。我美滋滋地吃着烤兔肉,后来又尝了狼肉和鸽子肉,都觉得味道不错,火候把握得很到位,只消一会功夫,已经鼓着肚子觉得吃撑了。
      其他人也津津有味地吃着这露天烧烤,配合虫鸣蝉叫,在这黑压压的荒郊野外,因为烤着火,吃着肉,九个人还有说有笑的,倒是觉得红尘潇洒,快意几许。
      江瑕还掏出了装龙骨酒的葫芦,鼓动着熊霸和江云来两口。熊霸自然是来者不拒,咕噜噜就喝了几大口,还和江瑕响当当地碰了好几葫芦。只是江云说什么也不喝,表示这里风深露重,野兽环伺,必须保持清醒,还叫我们吃饱了就赶紧睡觉,他来守夜。而我们大快朵颐地吃了这么美滋滋的一顿,也的确是瞌睡虫上来了,加上白天一直快马加鞭地赶路,这些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如今好不容易目的地近在眼前,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便是要睡去。惜凤早已哈欠连天,我连忙把她扶进帐篷,替她捏紧了睡袋,确保她的身子都被捂得严严实实,不会受凉,才退出帐篷,想帮着若湖收拾残羹。
      此时仇心柳和巧巧也都进帐篷睡觉了。这一路走来,巧巧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东张西望,除了赶路还得留心宝贝,生怕错过什么发财的机会,倒是比我们这些人还要费神,也难怪现在吃饱喝足之后撑不住了,我隔着帐篷都能听到她打呼噜的声音。至于仇心柳,这些天一直是她在带路,加上毕竟是要去见自己的父母,而且还是以这么一种尴尬的立场去找父母要人,想必心事重重,一路上与我们的说笑也不再如从前那般频繁,我好几次都见她郁郁寡欢地一个人待在角落里,或者策马扬鞭走在最前面,就好像故意把背影留给我们,省得我们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一样。除了江云一直紧紧跟着她,或者在她发呆的时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拭剑,我们谁也不敢轻易打扰她,免得说错了话,勾起一些伤心事。现在终于到了域穴周围,她紧绷的神经也不知道是松懈了下来,还是更加紧张,总之这个晚上她除了吃饭,几乎没主动说过什么话,吃完了就伸了个懒腰,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早早钻进了帐篷说自己要先休息了。我虽然听不到她的鼾声,但听到帐篷里安安静静的,估计的确是睡了,也不好意思进去打扰。伺候完惜凤后,我便来到户外,看见若湖和华紫音正忙着收拾,我也上去帮忙。
      其实说收拾,也没什么太多活做。毕竟我们这是露天烧烤,串串吃完了就扔,或是放到火堆里一并烤了,也不存在碗筷碟盘需要清洗,因此不一会儿这草地上除了熊熊燃烧的柴火堆,便完好如初了,连一根竹签都找不到。熊霸喝得有点猛,但实际上别看他一副虎背熊腰的魁梧身子,酒量的确不咋地,而且动不动就上脸,肉嘟嘟的肥脸染了红色的酒晕,就好像猴子屁股似的,江瑕一边笑一边搭着他的手臂回帐篷休息,不过他自己显然也喝高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还边走边哼歌,若湖有些放心不下,只好也在一旁扶着江瑕,先进了他们的帐篷,伺候两个少爷睡下。
      我见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也准备回惜凤的帐篷休息。但刚走到门口,还没掀起帘子,就听到华紫音的声音:
      “云,我……我陪你一起守夜吧。”
      我一惊,回过头去,就看到华紫音正站在火堆旁,看着江云。那双眼睛映着火光,深情款款,美丽迷蒙,加之她穿着露脐的水红色紧身上衣,开叉的长裙下摆隐隐透出光洁白皙的大腿,在这幽静的荒野之上,别有一番动人心弦的风韵。我担心他们看见我,干脆先进了帐篷,然后掀开帘子的一角,继续看着他们。
      江云依旧在擦拭自己手中的剑,并没有别过头去看华紫音,而是淡淡地说:
      “不必,你去休息吧。”
      华紫音捋了捋自己鬓角的卷发,柔声说: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睡不着。”
      江云不再说话,走到他刚刚坐过的那块石头前,屈膝坐下,继续拭剑,虽然那把八卦剑早就已经一尘不染,连反射的月光都比头顶的月亮更明朗,但他还是保持着惯性,来来回回地擦拭。
      华紫音见江云没有拒绝,嘴角微微一笑,也选了一块他旁边的石头坐下来。江云因为要防范野兽,斜侧着身体,一边靠近火堆,一边则面向周围,在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而华紫音坐在他的左边,几乎是对着他的面孔相向而坐,一直轻轻地盯着他那张俊逸非凡的脸看,又怕过于明显,时不时别过头去假装在观望远处的动静,或是欣赏头顶的星空。她的双手交叉,指间相扣,也不知是在揉搓还是颤抖,抱住自己的膝盖,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开口说:
      “云,我……我还一直没机会,和你说声谢谢。”
      “不必。”江云很干脆地回答了两个字,我却听得云里雾里,这是谢的什么?
      华紫音低下头去,喃喃自语:
      “对你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可是对于我……我……”
      “……”江云保持沉默,并不打算对华紫音的欲言又止刨根问底。
      这时,我听到另外一顶帐篷里传来了声响,探头望去,原来是若湖刚刚安抚好了江瑕和熊霸,正挑开门帘出来。华紫音和江云闻声纷纷往这里看过来,我急忙把头缩回去,免得被他们发现我一直在蹲墙角。若湖与他们四目相对,只是浅浅一笑,然后道:
      “华姑娘,还不休息吗?”
      华紫音摇摇头,站起身来,朝若湖道:
      “我不困,就留下来守夜吧。若湖,你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若湖看了一眼江云,而江云已经不再看她,而是低着头擦剑,她抿了抿嘴唇,好一会儿才说:
      “好吧,那我先去睡了。你们也可以轮流打个盹,免得太累。”说完,若湖已经伸手掀开了第三顶帐篷,里面的巧巧正鼾声震天,呼呼大睡,若湖把门帘一合,熄了灯,也睡下了。
      华紫音见大家都休息了,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她转过头来,继续看着江云,然后说:
      “云,我……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她话说到这里,咽了一口水,然后才抬起头来,看着江云的眼睛,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道:
      “在点苍派,你为何不杀我?后来,后来在宜昌,你又为何要费力救我?”
      江云擦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也抬起头,看着华紫音,然后慢慢地说:
      “为何要杀你?你救了那家子,命不该绝。”
      他这个回答,模棱两可,显然令华紫音不甚满意。于是华紫音追问道:
      “为何不杀我?你当时是仇皇殿的杀手,取人性命不过转瞬,何必留我一命,后患无穷?”
      “你没想杀我们。”江云的回答依旧干脆利落。
      “就这样?我没有杀心,你便也不赶尽杀绝?”
      “是。”
      华紫音垂下眼眸,火光摇曳,天色昏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悲。只听得她悠悠地道:
      “那后来呢,在宜昌,你救我,是觉得我行侠仗义,所以命不该绝是么?”
      “是。”
      “我倒不知,还是杀手的你,竟然还有如此古道热肠。”华紫音说出这句话后,自觉不甚妥当,又捂住了嘴,然后摇摇头,慌忙解释道:
      “云,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的,其实,从你在点苍派对我手下留情,我就知道的,你不是无心之人。你虽然看着冷若冰霜,剑法诡谲,可是……可是我知道的,你不过是想要隐瞒自己的心事,却绝非大奸大恶,不辨是非之徒。你,你几次救我,我都……都很感动。”
      江云没有说话,气氛陡然间变得沉默而尴尬。华紫音继续说:
      “还有,还有后来在仇皇殿,你向我伸出你的手,带我一起走,你知道吗?那时,那时我心里真的好欢喜……”
      “你先救了我们,我自然不会对你置之不理。”江云平静如水地截断了华紫音喋喋不休的叙说。
      听到江云这么说,华紫音本来越说越高昂的情绪突然又冷了下来,她有些发愣,然后呆呆地道:
      “你那么做,仅仅是为了报恩吗?”
      江云不置可否,然而他的沉默,对于华紫音而言,却好像每分每秒都是折磨。她不甘心,又继续道:
      “你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其实,你那时候救我,并不仅仅是为了报恩。你……你对我,对我……终究还是……”
      她的话说得结结巴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已经弱不可闻了。然而江云突然站起身来,正色道:
      “华姑娘,你我萍水相逢,江云感谢你在仇皇殿的救命之恩。然而——”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了顿,然后继续道:
      “还请华姑娘切勿多想。”
      切勿多想——这四个字最后说出口,如同晴天霹雳雷霆万钧,砸在华紫音的头上,她的表情呆若木鸡,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剑眉星目是冷,长身玉立是冷,虽然长得如此好看,身材如此挺拔,但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可靠近的冰冷气息。冷酷,赤裸裸的冷酷。他看着她,墨色的眼眸吞没了所有的情绪,除了冷,我找不出其它的形容词来描述眼前的江云。
      可是华紫音却使劲摇了摇头,那卷曲的秀发如波浪般在空中晃动,她也站起身来,喃喃道:
      “不,我不信……你,你明明曾经对我那么好……”
      江云闭上眼睛,不再看华紫音,正打算转身,而华紫音见状,竟然突然张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江云。江云一愣,整个身体僵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先睁开了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急忙缩回头去,却发现江云的目光停留在了若湖的帐篷方向,我连忙侧过头去看,竟然发现——仇心柳就那么斜倚在帐篷边上,双腿交叉站着,双臂也交叉抱于胸前,以一种挑衅的姿势看着江云与华紫音,眼睛微微眯起,好似正酝酿着一触即发的情绪。然而她那双眸子离火堆太远,又是黑夜,我实在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觉得有一股彻骨的寒意,正顺着那双眼眸射出来,哪怕是身为旁观者的我,也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心柳?”江云失声喊道,哪怕是那张万年冰霜的脸上也露出了诧异之色。我方才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江云与华紫音,实在没注意到仇心柳是什么时候从帐篷里走出来的。然而看她一副鬓发蓬松,身姿慵懒的模样,大概刚醒没多久。只是,就算是一只没睡醒的猫,看到此情此景,只怕也会抓狂吧。
      我不知道仇心柳听到了他们俩多少谈话的内容,如果她听到了江云的上一句,尤其是“切勿多想”那四个字,估计会好受一些。但是我感觉得到她虽然离我有两丈之远,但那股游走在身体里的怒气,却呼之欲出,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虽然她此刻一言不发,可是这种渗人的沉默,反倒更加令人想起了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我之前总觉得她这些天古怪至极,却不曾想到所谓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一触即发。
      江云见仇心柳沉默不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突然就显出一丝慌乱之色,他急忙挣脱了华紫音的臂弯,然后朝仇心柳走来。而仇心柳见到江云正往自己这边过来,突然从怀里掏出三根黑针,就是当时她在雪山上用来对付巧巧的那种黑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江云射来,江云立刻侧身避开,而华紫音虽然也怔在原地,但到底是多年的行家,右脚往后面一跺,躲过了这三只呼啸而来的暗器。仇心柳却不再恋战,双脚轻点地面,就飞奔出去,消失在帐篷侧面的草丛里。江云大惊,立刻提气追了上去,很快也消失不见。
      突然见此大变,我惊得厉害,等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已经淹没在草丛之间,连杂草摇晃的声音都弱不可闻了,我才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正好和迎头赶上的华紫音碰了个正着。
      “小纤?”
      华紫音惊讶地看着我。
      “云……云和心柳,不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我们……我们去看看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议要去追江云和仇心柳,但是这荒郊野外更深露重的,还不知道有没有野兽潜伏左右,他们二人孤身入险地,着实令人放心不下。我脑子一热,也顾不得这三顶帐篷里还睡了其他人,若是没人守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更危险。而华紫音则显然比我更心急,她点点头,便已经飞身冲入了草丛之中。我虽然没有惜凤的轻功绝学,但是耳濡目染也多少会一些腾挪跳跃,立刻随着华紫音一并没入草丛深处,一面掏出自己的天王连环打鞭拨开茂密的灌木丛,一面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软绵的湿地上,往前方赶去。
      这华北平原比我们想象中要大出许多,而且杂草丛生一望无际,就算是衬着月光也一片昏暗,我和华紫音兜兜转转在草丛里绕了足足两个时辰,这才找到了一处可以倚靠歇息的大树,正准备先靠在树干旁喘口气,就看见前面还有一大片茂密的榕树林,而此时月华正好照在头顶,在这片榕树林的上空投下一抹抹清辉,在这浓黑如墨的深夜里,闪耀着诡谲的光芒。而江云和仇心柳,此时正好站在榕树下,呈对峙之姿。
      “心柳,跟我回去。”江云一边闪避开仇心柳射出的利箭,一边闷声道。
      然而仇心柳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放箭,她那柄银色的大弓染着月华,更显得流光溢彩,不似俗物。而她腰间的箭筒,此刻头盖全开,里面本来满满的金翎箭早已耗去了一大半,然而她还是迅速地搭箭上弦,马不停蹄一根接一根地朝江云射出去。那刺破树叶的金翎箭在寂静的空气里发出一声声诡异的呼啸,每一根都好似毒蛇吐信,来势汹汹地朝江云的面门直扑而去。但江云并没有拔剑,只是飞快地转动身体躲过这一支狠过一只的利箭,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仇心柳再往箭筒里掏,却发现一支箭都不剩了。她平日里射箭打猎,都是把猎物抓到手后再把箭拔出来,丢回箭筒重复利用。可是这次显然她没有心情去捡掉落在地上或者插在树干上的箭羽,而是疯狂地通过射箭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以她的速度,不消一会功夫,就已经弹尽粮绝了。果然,她掏空了自己的箭筒,然后咬着嘴唇把腰间的整个箭筒都掀翻在地,手里的大弓也被狠狠摔在了地上,只听得她闷闷哼了一声,鼻子里似乎还带着哭腔,然后整个人跌坐在地上,靠着一棵大榕树干,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江云见状,赶紧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想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可是仇心柳一碰到江云的手指,整个身体都哆嗦着往后退,双掌毫不留情地就推了过来,看样子武器没有了,她只能用拳掌来发泄自己的怒火了。江云倒是不闪不退,而是五指往内一扣,就握住了仇心柳递过来的手腕,然后顺势化解了她的掌力,再把她的手臂往自己怀里一拉,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仇心柳还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被江云紧紧地箍在了怀里,虽然头还在不安分地挠动,身子也一直颤抖着,双腿更是不听使唤,脚跟捶地疯狂地交替拍打着地面,但江云就好像一座山一样,把她娇小的身躯压在下面,双臂死死圈住了她的臂膀和腰肢,见她双腿还在凌乱地掀起地上的落叶,干脆伸出一只手来,把她的两腿捧起,搁到自己的膝盖上,那孔武有力的右手就按着她的双腿,使她再也没法子扑腾。然后他也靠着树干坐了下来,仇心柳则半坐半躺地斜倚在他的怀里,仿佛一只折翼的小鸟,刚开始还扑腾着翅膀想逃,但挣扎了一会就没了力气,只能歪歪地靠在江云的胸膛上,除了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身体其余部位都安静了下来。
      只是仇心柳把脸闷在江云的胸口,仍旧是呜咽着,似是还没止住眼泪。江云的左臂搂着她的肩膀,右手本来按在她的腿上,此刻忍不住挪开,一路向上,掀开了她被泪水黏在脸上的发丝,然后低头看着怀里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缓缓用手指抚摸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像是细数珍珠一般一点点擦去她的泪痕。可是仇心柳的泪珠子就好像是止不住的雨,一直往下掉,很快连衣襟都湿了大片。江云的手指顿时停住,然后温柔地托着仇心柳的下巴,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双唇欺了上去,一时间鸦雀无声,似是连耳畔的风声都止住了,静静地看着这二人在榕树下唇齿相接,缱绻缠绵。而仇心柳本来还赌气挣扎,一碰到江云的双唇,先是身体僵硬如石头,但很快整个人都好像吃了软骨散般松弛了下来,本来用力握成拳头要推开江云肩膀的手,此刻也不争气地松开成五指状,轻轻攀附上江云的脖颈,像是在回应他的吻一般,仇心柳的头也微微抬起,甚至不需要江云托住她的下巴,她已经用尽力气在回吻他。
      见到此情此景,我连脖子根都红透了,觉得自己的胸腔里也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火焰,烤得人心痒痒的。而在我旁边的华紫音,则如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二人,我甚至觉得,她连呼吸都停掉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江云和仇心柳纠缠在一起的青丝才缓缓分开。江云慢慢把头抬起来,而仇心柳则趁机赶紧把脑袋往外面一斜,大口喘着粗气,但是整个人还是被江云紧紧抱在怀里,丝毫没有逃跑的余地。此时,仇心柳的双臂还勾着江云的脖子,她抬起眼眸和江云四目相望,突然坐起身子,虽然还是在江云怀里,但是感觉恢复了些力气,她的右手依然绕着江云的后颈,左手却垂下来捏成了拳头,狠狠往江云的胸口一击。江云也不躲避,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然后才缓缓道:
      “消气了没有?”
      仇心柳转过头去,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然后冷嘲热讽地说:
      “你不去陪你的华姑娘,来我这里讨打做什么?”
      “……”
      仇心柳见江云不说话,又往他的胸口一捶,不过这次力气小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放了水。然后她继续道:
      “你这没良心的死木头,想脚踏两只船,享受齐人之美吗?”
      江云淡淡地否认:
      “没有。”
      “哼,那你深更半夜地和华姑娘在火堆旁边你侬我侬的,当我是瞎子吗?!”
      江云微微蹙眉,道:
      “我没有。”
      “都抱在一起了,还说没有!”仇心柳反唇相讥,根本是打算把江云逼到死角。
      “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江云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眼见为实,你还想狡辩!”
      “是她突然抱过来,我还没反应。”
      “那是,真是对不起了,让你好巧不巧地偏偏就看到了我,来不及反应,还得怪我打扰了你们的良辰吉时吧。”仇心柳这话说得酸不溜秋的,一边说一边就挣扎着要从江云怀里起来。然而江云的手臂越收越紧,仇心柳根本没有起身的余地。
      “心柳。”江云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恼怒,显然他已经被仇心柳问得不耐烦了。
      仇心柳突然就放慢了语速,饶有趣味地看着江云,然后道:
      “你说你还没反应,那你倒是说说,你本来打算如何反应啊?”
      “推开她。”江云倒是回答得很果断,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哼!”然而仇心柳并不相信,赌气般地把脸转过去。
      江云无奈,只能继续搂着她,也不急着离开。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黎明将至,已有虫鸣啁啾,仇心柳才转过身子,然后揪着江云的衣襟,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喃喃道:
      “死木头……你,你要是敢负我,我就,我就用荆师父教的暗器,射死你!”
      “好。”江云点点头,下巴摁在仇心柳的头顶,倒是答应得极为爽快。
      仇心柳一怔,抬起头来,然后满脸怒容地看着江云,道:
      “你什么意思?你这是早就打算辜负我,和华紫音双宿双飞是吧?你宁肯死,也要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是吧?”
      江云看着仇心柳,就连我也被她这莫名其妙的逻辑搞得哭笑不得。江云方才的那个“好”字,明明就是在变相地告诉仇心柳他不会辜负她啊。这天底下,谁会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然而仇心柳偏偏就理解成了相反的意思,只能说,爱情里的痴男怨女,果然都智商为零。
      “我不会负你。”江云说得很坚定,看向仇心柳的目光里,也满是诚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月光就像聚光灯一样全部打在他身上,把整个人都映照得熠熠生辉,更让他那丰神俊朗的面容显得无比清晰好看,犹如天神下凡。
      仇心柳听到江云这句话,先是一怔,然后又把头栽进他怀里,磨蹭着说:
      “哼,天地良心,日月为鉴,你这话皇天厚土日月星辰还有咱们身后的老榕树,可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你要是骗人,就被天打五雷轰,投入十八层地狱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我心里一惊,仇心柳这毒誓发得可真狠啊,就算是对自己最心爱的人,她也毫不留情。但是江云却跟没事人一样,平淡地听着仇心柳的诅咒,然后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好。”
      听到江云的保证,仇心柳总算平复了些情绪,这才悠悠问道: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和华紫音谈天说地聊人生吗?”
      “我说过,我要守夜。”
      “那华紫音过来做什么?”
      “不知道。”
      仇心柳哼了一声,然后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后脑勺倚着江云的胸膛,任凭江云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胸部和腰部相连的地方,双腿直直伸向前方,舒舒服服地躺在他这座人墙身上,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自己鬓边垂下的长发,然后看着远方,幽幽道:
      “这狐狸精还真是死性不改,大概是想要趁着夜半无人,□□你吧。”
      江云沉默,而仇心柳却愈发来了兴致,转过身子对着江云说:
      “你知不知道,我听若湖说,在祁族的时候,华紫音也是如法炮制,引诱江瑕,他们俩据说才刚刚认识,就一起在海崖上肩并肩相依相偎吹了一晚上的风。好像华紫音还真靠在江瑕的肩头上,江瑕更夸张,直接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两个人真是……哼,我真为若湖感到不值!江瑕简直就是陈世美再世!”
      “心柳,不要乱说瑕弟坏话。”
      “我哪有乱说啊!若湖的人品你是知道的,她本不愿意在背后道人长短,只是我们关系好,她才悄悄说给我听,你都不知道,她憋在心里,可难受了!”
      “……”
      仇心柳见江云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也知道和这根木头说这些八卦大概是对牛弹琴,只好作罢。她又靠在江云怀里吹了吹破晓的晨风,然后把脸凑到江云跟前,神秘兮兮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江云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张嘴问道:
      “怎么了?”
      仇心柳唇角一翘,然后故作高深状慢条斯理地说:
      “这位公子,我看你印堂发黑,面色白净,看来命犯桃花,不得不防啊。”
      江云闻言,眉头一皱,淡淡地扔下两个字:
      “胡闹。”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虽然大部分还是黑气森森的,但东方已显鱼肚白,只怕快要破晓了。他低头看着仇心柳,说:
      “回去吧。”
      可是仇心柳不依不饶,抓着江云的衣襟不放手,也不打算起身,死乞白赖地腻在他怀里道:
      “你怎么都不请教我,如何防桃花劫啊?”
      江云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右手食指在她小巧玲珑的鼻尖上轻轻一刮,带着半分戏谑半分宠溺地说:
      “我防好你就够了。”
      仇心柳闻言,突然就羞红了脸,抿了抿嘴唇,把头钻进江云怀里又蹭了蹭,拳头轻轻拍打着江云的胸膛,就好像给他挠痒痒般,娇声娇气地道:
      “死木头,什么时候也会顶嘴了。”
      “好了,天快亮了,回去吧。别让大家担心。”江云终于决定起身离开,而仇心柳却突然双臂一弯,勾住了江云的脖子,然后撒娇似的道:
      “好啊,你抱我回去。”
      江云一怔,看着仇心柳,然后又看了看前方树林茂密,荒草丛生的路,过了半天才道:
      “不太合适吧。”
      仇心柳却来了劲,非要江云抱她回去,嘴里还振振有词: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在火堆旁边和华紫音卿卿我我,大家都在帐篷里看着,就合适啦?”
      虽然知道她又在胡言乱语吃飞醋了,但是江云实在不愿意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只好改口说:
      “好吧,不过,我背你行不行?”
      的确,背总比抱要看着正统一些,大不了可以说仇心柳脚扭伤了嘛。但是如果是抱着回去的话,这实在是太暧昧了。毕竟,在我们常人的印象中,只有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男人才会抱着女人——额,上床吧。
      然而仇心柳摇着脑袋,斩钉截铁地说:
      “不行,就要抱,公主抱!”一边说一边勾紧了江云的脖子,打定主意不从江云身上起来了。江云没办法,只能双手垫在她的腰间和腿下,然后身体一抬,就站了起来,把仇心柳横抱在怀里,朝前方走去。我们见他们二人正好朝我们站着的方向过来,连忙侧过身子贴在树干后面,以免被发现。
      仇心柳和江云经过我们身旁时,由于我和华紫音都屏住了呼吸,倒也没有泄露真气让他们发现。反倒是我感觉到仇心柳整个人都笑意盈盈喜气洋洋的,像是阳春三月里盛开的鲜花,或是碧水湖畔抽芽的新柳,美得不可方物,快乐似神仙。
      我虽然和她相识不过数月,但这些天在仙云栈上朝夕相处,也多少对她的脾性有所了解。她之所以坚持要让江云抱她回去,大概就是想以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方式,宣告江云是她仇心柳的,独一无二,谁也别想抢走。而且,这么做,也能报复昨晚华紫音对江云那个一厢情愿的拥抱吧。只是,她大概没想到,我们早就躲在榕树后面,目睹了他们二人从争执到纠缠,从对立到相拥,从误解到接吻这峰回路转,耳鬓厮磨的一幕幕画面。她根本无须多此一举。直到他们走远,我才转过头去看身旁的华紫音。此刻黎明的晨光已经星星点点打在她的脸上,可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却惨白如纸,而且她的四肢僵硬,配上那惊愕又空洞的神情,活脱脱像是坟墓里走出来的僵尸。
      不知为何,我对华紫音升起了一丝同情。但很快,就想起她在观星崖上和江瑕依偎着看海听浪的情景,然后仇心柳和江云吐槽她的话也言犹在耳,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我听若湖说,在祁族的时候,华紫音也是如法炮制,引诱江瑕……”,那个晚上,观星崖边,不仅仅是若湖,我也是亲眼见证者。想到此间,我对华紫音那若有似无的同情,又立刻飞灰湮灭了。反倒是从小就心肠软的我,竟然在心里升起了一个荒谬,甚至有些恶毒的想法:华紫音受此打击,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
      然而天已破晓,暮色渐散,我也急着赶回去,便拉了华紫音一把,催她赶紧动身返程。华紫音被我连唤了三声,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朝我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慢吞吞地往回走。我急着赶路,倒是把她甩在身后好一大截,本想回头催她快些,但心想她此刻只怕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江云和仇心柳,估计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而且看她的脸色,只怕现在心如焚火,万蚁同噬,难受得紧,我不忍再催,只好先赶回去,给大家报个平安,免得又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好在白天光线充足,我们有了经验,原路返回也不再东绕西绕,一路沿着草丛往南走,不出半个时辰就回到了篝火堆旁,三顶帐篷还扎在原地,若湖正在分配干粮,江瑕和熊霸正东张西望的,仿佛下一步就要出去寻人。倒是巧巧眼尖,一望就见到了抱着仇心柳一步步走过来的江云,她看着这幅活灵活现的香艳画面,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只是一个劲儿招手让熊霸和江瑕赶紧过来。两人见巧巧这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全都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才一眼,就都呆在了原地,和巧巧一样瞠目结舌,简直跟大白天撞见鬼的反应差不多。
      我们虽然比江云和仇心柳晚走了片刻,但也不敢耽误太久时间,一直与他们保持着大约五十丈的距离,因此这么一看过去,也能把前面的光景看得分明。江云挺拔的背影笔直地走在阳光下,仇心柳那双镶嵌着金丝莲叶边的精工绣花鞋一翘一翘的,从她浮动着的鹅黄色裙摆下若隐若现。她的手臂依旧环绕着江云的后颈,虽然我们在后面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脸,但从江云走路的姿势,以及仇心柳优哉游哉的姿态来看,完全没有把站在帐篷外面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缓缓走近的江瑕、熊霸,以及巧巧三人放在眼里。惜凤此时也起床了,掀开帐篷帘子往外面一瞅,立刻就加入了巧巧等人的观众队伍,直直地望着越走越近的江云,整张脸都僵化了。
      若湖见这群人在前面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全都跟被点了穴道一样一动不动,也好奇地凑过身子来看,这一看,便也尴尬地立在了原地,只是她到底是姑娘家的性子,慌忙地低下头去,双手胡乱地互相磋磨,也不知道究竟是回过头去继续分配干粮好,还是跟着大家伙凑热闹好。
      直到江云距离帐篷还有三尺之遥,他总算是停下了脚步。怀里的仇心柳轻盈地翻身落地,就像一只金色的蝴蝶翩然飞下。她扯了扯自己的裙角,又整理了一下胸口凌乱的衣衫,这才笑嘻嘻地向众人打招呼:
      “大家早啊。”
      我和华紫音跟在后面,此刻也已到了帐篷周围,只是不敢露面,只能先拐进左边的一条小路,伺机再出来,免得被江云察觉我们一路尾随,难以解释。
      “你们……你们这是……”江瑕的舌头打着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仇心柳倒是大大方方地说:
      “昨天晚上我和云哥哥闹了点别扭,我跑去树林了,云哥哥过来追我,后来就索性在那边过夜了。”
      她倒是说得坦荡自然,一点也不扭捏犹豫,反而是听众们听到最后的“过夜”二字,统统羞红了脸。惜凤心直口快,直接酸溜溜地说了出来:
      “哟,敢情你们这是幕天席地去享受那鱼水之欢了?”
      纵然惜凤向来快人快语,但这么明目张胆的“□□之词”被她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来,也无异于一记响雷,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哈哈,随你怎么说,反正不是偷你的汉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吧。”仇心柳并不避嫌,反倒迎头还了一句,倒是让惜凤怔怔地说不出话。她看了一眼江瑕,然后环顾四周,发现我和华紫音都不在,突然就转移了话题:
      “奇怪,小纤和那位水影仙子去哪里了?”
      趁惜凤提起我,我立刻就应声走了出来,却装作恰巧路过的样子,怯生生地道:
      “惜凤,我……我起得早,去散了会步。”
      惜凤瞅了我一眼,估计也不觉得我会做出什么令她感兴趣的事,没再细细盘问,转过身去准备吃早饭了。而华紫音也跟在我身后,看到江瑕惊讶地望着几乎快成熊猫眼的她,还不等他发问,就嫣然一笑,道:
      “我没事,也起了个早,就和小纤一起去散步了。”说完还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立刻会意,连忙点头表示认可。
      不过熊霸在这时候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心柳,你怎么是被云老弟抱回来的啊?你肚子饿了走不动吗?”
      虽然熊霸的逻辑很奇怪,说来说去离不开“吃”这个话题,但他这么一问,还真是画龙点睛,把大家最关心的问题给抖了出来。于是,除了我和华紫音,包括已经坐到火堆旁边准备啃干粮的惜凤,也抬头望着江云和仇心柳,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们射过来,就像十只利箭,非要问出点名堂不可。
      江云一言不发,似乎根本不打算解释。而仇心柳则微微一笑,双臂抱于胸前,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眯着双眼道:
      “是啊,我走不动了,就让云哥哥抱我回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哦,那你待会可得多吃点东西。”熊霸信以为真,还诚心诚意地叮嘱仇心柳多吃点。巧巧恨铁不成钢,只能在后面暗暗骂了一句:“笨大熊,猪脑子!”
      这话蒙得过熊霸,可骗不了其余几人。但是仇心柳又确实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和江云在野外单独过夜,然后如此信心满满地说自己就是走不动了才让江云抱回来,甚至带着挑衅的口吻来询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吗?”她这么反守为攻,以进为退,倒是把江瑕一行等着听八卦看热闹的人给怼了回去,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江瑕才展颜一笑,抚掌道: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云大哥这么疼爱你,能有什么问题?”江瑕这话,一半是说给仇心柳听的,一半倒像是故意说给站在旁边的华紫音听的。而华紫音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阵惨白,眼神里满是黯淡,一脸的苦大仇深。江瑕显然注意到了华紫音的表情,可是不同于以往见到她难过就急忙上前好言安慰,他这次的反应更加像是落井下石,或者幸灾乐祸,不急着去抚慰华紫音,而是走上前招呼江云和仇心柳去吃早饭,竟然有意无意地把华紫音给忽略掉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后来我仔细思忖,这也符合情理。江瑕如此聪慧的人,一看便知道江云和仇心柳是一锤定音了,而华紫音对江云的单相思只怕也会到此为止,知难而退。如此一来,江瑕便有了机会,他能不开心吗?于是,在撮合,或者为云柳二人制造机会这件事上,江瑕表现得比谁都积极主动,简直就像是男版的媒婆。
      江云和仇心柳两个人缠绵了一夜,虽说并没有干柴烈火,却先是打斗了一番,后来又有口舌之争,也确实累了。两个人都不太想继续对昨晚的行为做进一步的解释,直接走到火堆旁,拾起若湖放在地上,用布包着的干粮,一口口啃了起来。若湖也不是多话的姑娘,见仇心柳不想说,江云也一脸的漠然,知趣地退到一边,整理大家的行囊,顺便把帐篷给收起来。如今天已大亮,万里无云,是一个晴朗的艳阳天,正适合一鼓作气往域穴出发,最好能在日落之前带出江无缺,那便万事大吉了。
      江瑕有意无意地瞟了几眼华紫音,见她神色憔悴,两只眼睛下面的睡袋尤为明显,不用多想也大致明白了她昨夜肯定无眠,说不定亲眼目睹了江云和仇心柳在树林里的种种,虽然江瑕没有亲眼看到细节,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树林里去,倒是很符合□□里的桥段。江瑕也不多问,只是过来问华紫音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个回笼觉,还是吃点干粮,一会就该赶路了。华紫音摇摇头,说自己不饿,坐在离大家比较远的一块顽石上,呆呆地看着远处的麦田,默不作声。江瑕看着华紫音这般失魂落魄的姿态,愈发确定她一定是受到了江云和仇心柳的刺激,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那种洋洋得意的表情,却好像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他这次十拿九稳,胸有成竹了。我虽然不太喜欢江瑕这种趁虚而入,或者说,趁人之危的感觉,但是爱情中的男女又确实是没道理可讲的,甚至连道德在男欢女爱里,也失了准绳。这男女之间的爱恨痴缠,又岂能以常理度之呢?我无奈地摇摇头,也拾起了若湖准备好的干粮,一边啃一边点头打盹,盼着能稍微补个觉,免得待会赶路的时候睡着。
      等我们一行人吃完早餐,收拾好行囊,便又准备徒步赶路了。在这之前我们一直都是骑快马的,但到了这平原之上,域穴近在眼前,怕马蹄声太大,打草惊蛇,就将马拴在了最近的驿站,徒步至此,因为昨天天色已暗,就地安营扎寨胡乱过了一夜,今天才是正经日子,就要走入域穴了。
      江云走在最前面,旁边跟着仇心柳。他二人一马当先,全然不像是昨晚彻夜未眠的样子。尤其是仇心柳,估计在江云怀里还睡了一觉,此刻精神抖擞得很,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阔别一月有余,再见面不知是敌是友的娘亲,宽大袖袍里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肩膀也战栗了起来。江云走了几步,发现仇心柳的异样,再一看她此刻剧烈摇晃着的臂膀,直接伸进她的袖口,握紧了她那紧握成拳头,青筋暴露的玉手,牵着她一路往前走去。
      我们几个人跟在后面,好像已经对这两个人的特立独行见怪不怪了,只是紧随其后,确保不掉队,但也不会尝试超越他们。第一人生地不熟,这好歹也算是到了仇皇殿的地盘,由他们两个打头阵合情合理。第二人家明显就是小两口你侬我侬地并肩而行,我们若是不识趣地往前面一站,反倒杀了风景。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唯唯诺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华紫音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成了垫底的。而江瑕虽然屡屡回过头来看她,却并没有像江云牵手仇心柳那样,回到队伍最后来牵着华紫音,反而与身旁的若湖有说有笑的,走在了前面。巧巧和熊霸夹在中间,后面是我和惜凤,最后就剩了个孤零零的华紫音。然而现在已经步步逼近域穴,随时可能有明枪暗箭或是看门怪兽朝我们袭来,大意不得,因此没人顾得上那些弥漫在谁谁谁身上的小情绪,都睁大了眼睛,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们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还贴着身子走过一段悬崖,终于来到了昨天看到的那几个洞窟门口。此刻,仇心柳正站在左手数过来第三个最矮的洞穴门口,往里面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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