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学生时代的日常》端木离

17、第 17 章

　　五一小长假七天，语数外三门老师不约而同地准备了一周量的卷子。宋小芒并不想用一两天的时间把这么多作业一下子做完，那样太累了。劳逸结合才是真理。

　　于是宋小芒给自己列了一份计划表，按时起床睡觉，按时坐到书桌前写作业，抽空和妈妈去逛街买衣服鞋子，顺便去图书馆还书借书。

　　5月5日，作业全部完成。5月6日，立夏。

　　一年四季，宋小芒最喜欢的是夏天。也许因为她出生在夏天吧，相较于寒冷，她更能适应炎热。

　　早在五一放假前爷爷就打电话过来说老家的樱桃能吃了，让趁着五一假期回去拿。但是去老家的话大概得耗费一整天，宋小芒作业还没做好，不想因为回老家打乱写作业计划，便一直拖到了立夏这一天。

　　妈妈去大姨家有点事情，最终只有爸爸和宋小芒两个人一起回老家。

　　老家在西南方向的乡村，坐车大约要四十分钟。不过由于路况不太好，且一路上还有很多站点，汽车经常走走停停摇摇晃晃，宋小芒晕车，拒绝坐汽车，所以爸爸便骑着电动车载她回去。

　　老家是爸爸的老家，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宋小芒穿了一条牛仔裤，配了件T恤，外面套着一件外套。她迎着风嘴里胡乱念叨着：“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作业完成，外出踏青——”

　　夏天了还能用“踏青”这个词吗？宋小芒不管，反正，麦田是大片大片的青。

　　到老家的时候，爷爷奶奶都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的枣树下，爷爷摁着一条鲫鱼刮鱼鳞，奶奶正择菜。隔壁叔叔阿姨也坐着一起理菜，身边趴着一只大黄狗。

　　热情地打招呼之后，宋小芒和爸爸从屋里搬了板凳坐过去。爸爸帮着爷爷将鲫鱼开膛破肚除去内脏，宋小芒想上手帮奶奶择菜，但被制止了。

　　“不要你弄，你玩去吧。”奶奶挥挥手。

　　“哦。”宋小芒便将凳子往旁边移了移，坐在那只大黄狗旁边。

　　大黄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哈气，见宋小芒坐过来，它伸长脖子凑过去闻了闻，宋小芒摸了摸它脑袋，问道：“大黄，好久不见啊，你过得好吗？”

　　“他过得可好了，你看看这身强体壮的。”隔壁史叔叔摸了摸大黄的背，大黄摇了摇尾巴。

　　宋小芒开始跟史叔叔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聊天，聊大黄，聊菜园子，聊爷爷编的木条筐，聊门前的两株开着红色花朵的植物——后来宋小芒才知道，植物的名字叫茑萝。

　　宋小芒抚摸着大黄的脑袋，看到了史叔叔粗糙的手，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有点想念史叔叔的儿子了，那个大概比自己大两岁的小男孩。

　　宋小芒并不喜欢老家。她心目中的家不是爸爸的老家，而是只有爸爸、妈妈和她自己的三口之家。她在这样的家里长大，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只有这三个人，而爷爷奶奶，对她来讲只不过是假期有空回来看一眼、过年一起吃个饭的有血缘关系的人。

　　爷爷奶奶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伯和爸爸，大姑和二姑。爸爸只有自己这么一个闺女，而大伯除了有一个比宋小芒大四岁的女儿以外，还有个比宋小芒大两个月的儿子。这就意味着，老何家只这么一个宝贝孙子。

　　重男轻女是不对的。宋小芒知道。

　　但是长辈们知道吗？宋小芒不知道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不愿意在嘴上直接承认“重男轻女”这四个字，可行为举止却将其演绎得相当丰富多彩。

　　比如那位堂哥要吃汤圆，奶奶便给他包汤圆，馅儿是芝麻混白糖；宋小芒要吃汤圆，奶奶也给包了汤圆，馅儿仅仅是白糖。

　　比如明明是大伯的摩托车停在门口，奶奶却喊着爸爸的名字让他推摩托车进来。

　　奶奶是一个吃苦耐劳、聪明机警的人。她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劳动人民，但是对宋小芒来说，她和“至亲”二字却总有些距离。

　　不完全是因为重男轻女。

　　还有势利。

　　因为有对比，有大伯家的对比，有自己家庭条件前后变化的对比。简单来说，谁家家庭条件好就对谁更好。

　　其实是很正常的。人的本性不过如此。

　　宋小芒不太相信一个人当了父母之后就缺点全消了。也许多了一份柔软，但势利这种东西很大程度上是根深蒂固的。哪怕是对自己的小孩。

　　因为你是男孩就对你更好，因为你工作后经济水平变好了就对你另眼相待。不是绝对的，也是相对的。

　　宋小芒很自私地庆幸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总有人会问，你一个人孤单吗？寂寞吗？宋小芒说，我不孤单，不寂寞，我喜欢独处。还有人劝爸爸妈妈再生一个，宋小芒在心里喊道，生下来你养？管天管地管别人，不如管管你自己。

　　宋小芒两岁开始上托儿所，不为别的，只因家里没人带。爷爷奶奶要带他们的宝贝孙子和另一个宝贝孙女。

　　同样是孙女，为什么堂姐得到的偏爱更多呢？宋小芒当然想过这个问题，答案也很简单。因为那个时候大伯家经济条件更好，因为大伯大伯母更加重男轻女。

　　堂姐自小被丢在老家，和老人有更深厚的感情。

　　明明血脉相连，为什么细细想来却又如此复杂，宋小芒长大后就不太愿意深究了。老人的驼背和节俭总能唤起年轻人的同情心。

　　虽然很小就开始上托儿所、幼儿园，但还是有爸爸妈妈顾及不到的时候。印象中很深的是那次国庆节，爸爸出差，妈妈加班，逼于无奈，自己被送到了老家。

　　爸爸妈妈肯定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留在老家的，于是次日清晨，宋小芒还没醒的时候，他们悄悄地走了。

　　宋小芒醒过来的时候怔怔地坐在床上，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奶奶走进来，在边上看着她，轻声告诉她：“爸爸妈妈有事先回家了。”奶奶知道她自小只粘着妈妈，所以说话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她哭。

　　小孩子哭起来是很麻烦的。

　　宋小芒懂事以来很少有嚎啕大哭的时候，那次她也没有。但是想哭的冲动是控制不住的。她撇着嘴，两行泪簌簌而下。

　　即便哭着，她也没有耍脾气，叫吃饭便去吃饭，叫洗脸便去洗脸。爷爷奶奶忙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搬了条长板凳坐在门口，跟蚂蚁玩，跟泥土玩，玩着玩着又开始抹眼泪。

　　史叔叔的儿子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出现的。

　　“你叫宋小芒是吧？”

　　宋小芒抬头，脸上还有泪痕，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小哥哥，露着两排缺了一个大门牙的洁白的牙齿。

　　“嗯。”宋小芒点点头。

　　“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好啊。”

　　任何年龄段的人都能被同龄人吸引。

　　宋小芒一个人在老家整整住了五天，这五天里，白天和那个小男生一起玩，晚上按例转过身子，面对着墙壁，一边流泪一边进入睡眠。

　　国庆节最后一天，妈妈来老家带自己回去。她很高兴，把一切抛之脑后，包括那个小哥哥。

　　后来回老家很少能见到他，但是宋小芒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比宋小芒大两岁，但是却永远停留在了十一岁。他人生的一轮还没走完，就被河神拉去陪葬。

　　老家盛产鱼虾，因为水多，大小池塘、河流湖泊随处可见。

　　听大人说，他是会游泳的。另一个大人又说，淹死的大多是会水的。

　　这个时候宋小芒九岁，暑假刚刚开始，老师严厉教育假期要远离水库河流的话语还在耳畔。

　　宋小芒还没问过他的名字。

　　宋小芒想，他才十一岁，他明明应该比自己大两岁的。可是就连自己现在这个身躯，都快满十二周岁了。

　　史叔叔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面带笑容，从他脸上看不到伤痛，但是宋小芒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比自己更大的伤疤，一触即痛。

　　时间不早了，叔叔阿姨回家做饭去了。

　　宋小芒搬着板凳回来，发现厨房的小桌子上已经摆上了饭菜。

　　有红烧鲫鱼、青菜豆腐烧肉圆、西红柿炒鸡蛋。老家烧菜还是用土灶，木棍稻草玉米棒噼里啪啦烧出来的饭菜总是更香。吃饭的时候，爸爸非常刻意地提起宋小芒两次考试都考了年级第一，爷爷奶奶果然交口称赞。

　　因为土灶饭菜独特的香，宋小芒破天荒地吃完了一整碗米饭，然后摸着肚皮站在鸡圈旁边往里扔菜叶，看着它们追赶争抢，颇有意思。

　　奶奶从碗橱里翻找出塑料袋装自家烙的饼、自家做的肉圆子、自家玉米磨的玉米面、自家腌制的萝卜干和酱豆……

　　爷爷搬来梯子，爸爸上树摘樱桃。

　　樱桃树上罩着一个大网子，防止麻雀飞来偷吃，靠近孔眼的地方已经有好几个被啄烂的樱桃了，只能摘下扔掉化作肥料。

　　樱桃树下停着三轮车。

　　宋小芒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能骑着大人的自行车到处跑了，但是她和三轮车应该八字不合。

　　幼儿园的时候坐邻居的三轮车上学，想学其他人在三轮车还没停稳的时候跳下来稳稳落地，但却摔了个狗吃屎，车轱辘从胳膊上撵过，宋小芒却能麻溜地爬起来一点事没有。

　　五年级的时候自告奋勇骑三轮车载奶奶，半路见一条死蛇吓得猛转龙头直冲路边水沟，好在水沟里没水，奶奶也比想象中矫健地多，直接跳了下来稳稳站在枯树叶上，只是惊得直拍胸口。

　　此时宋小芒坐到了三轮车座位上，不再有练三轮车技术的念头，只是仰着头，看爸爸摘樱桃。

　　临走前爸爸给奶奶塞了些钱，奶奶自然是要推脱一番的，不论中间怎么争夺，最终那些钱都被奶奶锁到了床头的那个老式木箱子里。

　　隔壁史叔叔见宋小芒很喜欢门口那两株花，便答应她秋天送她一些花种。

　　宋小芒道谢，然后摸着大黄的脑袋和他们所有人道别。

　　下次再来，应该是暑假了吧。

　　电动车菜篓里堆满了农副产品，唯一的水果被宋小芒拎在手里，因为怕樱桃相互挤压而烂。有些重，宋小芒两手交替着拎，最终两个手一起捧在中间。

　　拥有一棵樱桃树的好处就是可以获得“樱桃”自由。

　　只可惜，几年后爷爷因为嫌它碍事就把它给刨了送人了。

　　宋小芒本想争取到这棵樱桃树的收养权，但又转念想到以后搬家念书去外地上学，根本不可能做一个合格的领养人，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且吃且珍惜吧。

　　“今日立夏，天气晴，回老家，满载而归。”宋小芒在日记里写流水账， “如果我是遗落人间的神仙，我会请求河神饶他一命，为此，我可以给河神打一辈子工。”

　　“可惜我不是。”这是最后一句话。

　　合上日记本，宋小芒从悲伤的情绪里缓过来。生者，还是要继续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