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酱婶子

140、阋墙（三）

　　大概是福至心灵，褚破突然问，“你们大皇子长得好看吗？”

　　几道视线不约而同的看过来，褚破后知后觉的轻咳几声，觑着明落小声解释，“我就是好奇，问问，问问而已。”

　　沈造说，“大皇子风光霁月，兰芝玉树，他，他不会让他的子民蒙受不白之冤。”

　　说着，沈造将头埋进两腿间，不多时，肩膀耸动。

　　褚破叹为观止，明落不为所动，只道，“这件事，我们不方便出面，你可以走，离开扶水，也可以亲自去官府投案，然后证明满油记老板是自杀，至于官府信与不信，就看你的造化。”

　　坐在地上的人没有动，只是停住了低泣的身体。

　　明落又说，“不过提醒你一句，这宗命案，二皇子也在查。”

　　沈造倏地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满是不可思议。

　　明落看过去，直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现在告诉我，你要走要留。”

　　沈造看向桌上的青衣，又看了看窗前的油缸，又将视线扫过明落一行人身上，眸子里的光渐渐变得平静。

　　沈造说，“走。”

　　褚破长舒出一口气，眼看着沈造身侧的三全翎收回了手中的刀。

　　褚破知道，他不能留下，走，才是生路。

　　沈造选对了路。

　　褚破笑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老满爷选择把这些东西留给你了。”

　　一个潜藏与南陈寻常市井中的青衣社成员，不留一丝破绽，甚至连常年混迹南陈的惊羽卫密探都没有察觉。这样一个人，将手中的秘密留了下来，却留给了一个货郎。

　　沈造这个人，倔强，但绝不执拗，他心中有情义，但不会一腔孤勇去犯险。老满爷大概不想那个秘密随他一起石沉大海，又不想他公之于众为得到他的人招来杀身之祸，于是选择了沈造。

　　他自然知道沈造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褚破觉得，这个老满爷就是一个大写的矛盾。

　　沈造没有耽搁，心下确定，便告辞要走。人心一旦有了寄托，就很容易做出些以前从没有过的打算，沈造居然说要去武周。一个从没有出过南陈国都的人，内心震撼过，竟然第一个想到的是出国。

　　沈造说，他要去看看老满爷待过的地方，褚破佩服他，请秦傲君为他易容，助他完成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地图是用银草纸层层碾压定型，水火不侵。

　　密密麻麻的房屋瓦舍紧挨着山麓川流，其绘制之处幅员辽阔远不是一个陈朝所能比肩。

　　褚破小声问，“大人，这是大周吧？”

　　他们知道褚破对大周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师爷甚至还以为惊羽卫是太监来着，但是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堂堂惊羽卫师爷，不会认武周地图。

　　甚至连晁介都一脸嫌弃的眯起眼，看向褚破的眼神说不出的一言难尽。

　　明落从刚才起便有些冷峻的脸色，因为他那一句话瞬间舒展了眉头，换上无奈一笑。

　　一手指在地图上那几道细密如草蛇灰线般被描了红的线路，明落盯着褚破的脸看，解释道，“这几处，不同于其余官道途径之地，这些是屯粮之所。”

　　窗外的雨还下个不停，褚破身上潮湿的汗就没停歇，闻言却突地打个哆嗦。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褚破试探着问，“军粮？”

　　明落将他小心翼翼的神情尽收眼底，摇头答道，“是百姓的粮食。”

　　间州，姚州，恒阳府，崅城，岑州府，武周五大粮仓所在。

　　如梦客栈里，一整层客房的人都汇集在一间。

　　房间里安静的吓人。

　　褚破低着头，看着那些标红的细线，沉默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落突然道，“赵鼎，你速回京。”

　　赵鼎愣了下，随即抱拳称是。

　　明落却又吩咐，“带丁乾傲君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紧张焦灼的气氛里，突然就有了一丝微妙，丁乾应是，秦傲君却难得的皱起了眉。

　　褚破凑过去，脸上的神情说不上多镇定，“大人，咱们不回去吗？还待在这吗？”

　　明落挑眉，“哦？师爷不是喜欢南陈风光的吗，犹记师爷那句‘直把陈州做汣州’满腔壮志，言犹在耳。”

　　褚破一噎，马上道，“你把丁乾赵鼎都弄回去了，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要是一个不小心受了伤，连秦大人也不在，咱们这里也没法照应不是。”

　　程实却在此时撞了撞晁介手臂，语气凉凉，“听见了么，褚哥这是不信任咱们呢。”

　　晁介冷笑，“那是咱们在他面前杀的人少，倒教他小瞧了咱。”

　　秦傲君逮着最后的机会冷言讽刺，“你放心，你死了，他们抬你回去的力气还是有的。”

　　褚破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明落适时开口，“放心，不会让你有事。”

　　褚破拉着一张脸看过去，就听明落又补了句，“只要师爷自己不要作死。”

　　他家大人越发的爱调侃，越发的有人情味，褚破心里却越发的没了底。

　　褚破起身朝着门外走，“我去透口气，天气不好，心里堵得慌。”

　　众人散去，赵鼎独留在房中。

　　赵鼎记事起，明落就时常出现在他身边，直到他跟随在明落身侧，算上相识，如今也有十余年之久。

　　不是没有过主从相别之时，哪怕在北齐一战中，赵鼎一度以为他家大人也要饮恨西北，那时也不曾有过的情绪在此刻悄然滋生，此让赵鼎心底不知如何描绘。

　　明落看着他，不发一言。

　　赵鼎说，“是不是有些快了。”

　　明落道，“你看他，自打入了南陈便神思不瞩，你若再不快，指不定他又要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赵鼎，我们得比他快，迟则生变。”

　　明落说着，语气里不由自主的带上些许笑意。

　　赵鼎也笑了，“大人中意他，我自然也是中意的。”

　　明落忽而一杨眉，语带揶揄，一如赵鼎时常对褚破那般，“你若中意他，那我该如何自处，傲君呢？”

　　赵鼎万万没想到，有生之日竟然能被他家大人开玩笑，一时间愣在那里，瞪着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明落笑够了，望向窗外，“你去吧。”

　　等在房里来回踱步的人眼见着赵鼎回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殷勤的将人迎进门来。

　　褚破说，“赵大人，回程辛苦，要不要我替你准备些什么？”

　　心底最后一点难言的思绪再见到出破时彻底破功，赵鼎心下大喊一声晦气。

　　“你要做什么？”

　　褚破笑着凑过去，“你看大人待你多好，专门让秦大人跟你一起回去。”

　　赵鼎忍着翻他白眼的冲动，反问，“大人待你不好？”

　　褚破立马道，“自然好，大人待我是最好的，大人说过，不论我做了什么事，他都不会怪我。”

　　整理行囊的手一顿，赵鼎回眸，噙着笑，意味深长道，“师爷何不拿出先前威胁我的气魄来，有话直说便是。”

　　褚破憋着的一口气彻底卸掉，站在哪里几度欲言又止。

　　赵鼎好笑的看他，“有话快说，我得走了。”

　　褚破上前，一把拉住赵鼎，誓言般笃定道，“赵鼎，我是站在大人这边的，一直都是，你要相信我。”

　　赵鼎心下狐疑更盛，到底是被他那双闪着光彩的眼逼退，后退几步让开。

　　谁知褚破跟进一步，扯住他手郑重道，“还是那句话，大人站哪边，我就站的哪边，死也一样，你不信我也要信大人。”

　　赵鼎走了。

　　褚破回到客房后开始坐立不安，直到来人叫他吃饭才依依不舍的从窗前移开脚。

　　接连晴了几日的扶水城在今日落雨不停，霏霏细雨如帘雾，今年的梅雨季到的格外的早，终究是变了天。

　　寮湾镇十里外，酒楼名为百花深处。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

　　楼外杜鹃花盛，楼内花酿酒香，白衣公子卓然翩翩，静坐窗阁。啼花酿芬芳醉人，公子窗外雨打杜鹃，确是另一番美景在怀。

　　镇守乡绅笑谈在侧，却不知谁突地提起近海长殿，笑闹声猛地收住。

　　镇守愠怒，“这话怎可在此处信口而来！”

　　那乡绅连忙作揖，“醉了醉了，酒后胡言，大人莫要怪罪。”

　　白衣公子却侧头看来，眉似远山，苍翠冷峻却不带威怒，唇边噙一抹笑，恰到好处，“倒不是胡言，行宫景色遗世独立，尤其落雨时节，飘渺长堤如梦似幻，别有滋味。”

　　说话间，那抹笑便化开，化进满室的清湿温润中。

　　镇守忙道，“大......大公子。”

　　公子含笑举起酒杯，“今日只是听闻百花深处的啼花酿出了坛，邀你共饮罢了，镇守不必多想。”说着一饮杯中酒，重又回过头去看窗外景色。

　　镇守想了很多。

　　今日的啼花酿确实是出坛之日，但眼前的人不是一般人，怎么会只是前来饮酒这么简单？

　　决计不是。镇守很肯定，并且决定回去就与上峰书信，告知今日一切，临窗饮酒，独品行宫雨色，此番光景绝不是简简单单喝顿酒这么容易。

　　镇守按下焦灼不安的心，面上亦是一派沉稳。

　　他老谋深算，已确信公子是在点拨自己。

　　遥遥相对的另一边窗，褚破也在喝酒，一口花酿一口莲酥，吃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