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柏林玫瑰》靡林

25、牙齿

　　1938年11月柏林
　　凯瑟琳把后座让给了斯坦先生一家人，夫妇俩还是头一回坐这么好的车，双眼不停地打量着车里的设施
　　卡尔为了躲避散落一地的玻璃渣，不得不把车开在了道路中央，好在路上的车子不多
　　车子一路驶过犹太人的聚集区，斯坦先生一双忧伤的眼睛看着窗外的街道
　　那些被标着白色大卫星的店铺没有一家幸免于难，曾经光鲜亮丽的店铺只剩下了一个个如同死寂的大窟窿，书本被成堆地放在人行道上焚烧
　　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他死命忍住呜咽声，左手紧紧攥着妻子的手不放
　　若非卡特先前将书店买下来，自己多年来的心血也会以如此残暴的手段被那些暴徒付之一炬
　　这会他生不如死
　　自从形势变差，一直都是卡特在帮助自己
　　他感激她的付出，但也怕会因此而拖累她
　　他知道自己还不起她这些情谊，所以他该拿什么还

　　卡尔把车停下，先帮凯瑟琳打开了车门，再把玛莎抱了出来
　　此时虽然已经临近午后，街上的人却还不是很多
　　小雪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就连街对面公园的大树都看不清了
　　斯坦先生打开书店的门，卡尔抱着玛莎小步跟着他走到靠近后门的里间
　　卡尔把玛莎放在沙发床上，斯坦夫人倒来了一瓶水
　　“施密特应该快到了，委屈您先去储藏室待一会”，她柔声对一脸紧张的夫妇俩说道，又转头朝向卡尔，“你去看看施密特到了吗”
　　卡尔小步朝着门口走去，趴在门口左右打量着行人

　　没过多久，一脸风尘仆仆的施密特被卡尔迎了进来
　　他原想解开自己厚重的外套，却被店里冷清的气氛倒逼着系上了纽扣
　　打量着一身皮袄的凯瑟琳和身着棉服的卡尔，他对店里的冷意很是意外
　　“小姐您找我何事”
　　“不是我，是我的一位同学”，她笑意盈盈地把他带到了里间，“我们一同出来玩，她却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额头，现在还发起了高烧，所以想让您看看”
　　施密特小心地坐在了玛莎的床前
　　他行医多年，一眼便能看出小姐的谎话，却不知道她说谎是为了哪般
　　谁人不知昨夜那场风波，为何小姐和她的“同学”偏偏选了今天出游
　　凯瑟琳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直感叹好在玛莎的犹太人特征并不明显
　　她有着亚麻色的微卷长发和双眼，而且没有遗传到斯坦先生的鹰钩鼻
　　“只是寻常的风寒，不碍事的”，施密茨用医疗箱简单地给玛莎处理了伤口，又留了一些药，“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不敢去看凯瑟琳的眼睛，说话也是别着嘴，速速说完就离开了

　　卡尔站在门边看着施密特走远，凯瑟琳才敢去请斯坦夫妇
　　听闻医生的诊断，两人放心不少，喜极而泣的斯坦夫人还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抬手看向腕表，离弗雷德里希寻常拜访的时间没有多久了
　　她微微皱了皱眉，斯坦先生见她这样的愁态心下了然，急匆匆地和夫人商量起对策
　　如今的形势并不明朗，于是夫妇俩决定让夫人留在女儿身边，而斯坦先生则每天照常回家给母女俩带来必要的补给品
　　这间房间本不是专门住人的，如今住进了一个病号，显然需要再添一些东西了
　　“卡尔麻烦你送导师回家一趟”，她吩咐道
　　只希望他们会比弗雷德里希到的早
　　“那您怎么办”，斯坦夫人衷心地问道
　　斯坦先生和卡尔的神色都是一顿，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不用担心，有其他人会来接我的”，她摆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催促着卡尔和斯坦先生出发，“等会若是有别人在，你们就先别进来”
　　斯坦夫人对丈夫和凯瑟琳的急迫依旧不理解，看着大家备战备荒的架势，她好几次想上前询问，把凯瑟琳急得不知该如何解释
　　“千万听小姐吩咐”，斯坦先生认真地叮嘱着妻子，在她惊惧的眼神中出了门
　　“凯瑟琳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求救似的看向了凯瑟琳
　　“您先回房间里，等您丈夫回来再出来，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千万不要出来”
　　她比了个噤声，给母女俩倒了瓶水，紧紧关上了门

　　环视一圈无比冷清的店里，她小跑着来到留声机前放上曲子，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就坐了下来
　　过了没多久，风铃声准时响起
　　她饱含着笑意抬头看向一身戎装地弗雷德里希，几分急切地轻吻他的唇
　　他对她的热情有些意外，加倍热烈地回应起她
　　“你导师今天没来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面前空着的位置
　　他以往一身妥帖整洁的制服今日莫名有几丝脏乱，靴子上沾了不少雪
　　“对，今日就我一个人”
　　“怎么连暖气都不舍得开”，他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反倒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呢，怎么搞的这么狼狈”，她嫌弃地打量起他
　　见她游移的眼神，他眼波流转却深了几分，“今日有特别任务要出外勤”
　　“哦”，她一顿，“办完了吗”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等会还要回去加班”
　　“那晚餐呢”
　　他失声一瞬，“下次加倍补偿你”
　　“好吧”，她心里暗喜，面上却不得不表现出几分失落，惹得他轻吻唇间
　　他松开她，看着她迷离的双眼
　　“那你快去吧”，她握紧他的手，“别注意着凉了”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他分开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大后天晚上总部有个宴会，这位小姐能否赏脸”
　　这会是他们第一次同台出现，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
　　如果她去，这段恋情就彻底被坐实了，反之她还有余地否认
　　“我叫人特意为你定制了一条裙子”，见她沉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据，“后天一早就可以取，虽然赶了一些，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喜欢”
　　她回神，单手接过票据读着
　　施耐德，这家店她有所耳闻，伊迪斯说过她很喜欢他们的设计

　　弗雷德里希看着她犹豫的样子，内心不是滋味
　　这并不是他的主意，他也没想过邀请她去这个宴会，是希姆莱提议的
　　并非他不愿意邀请她去，而是他并不希望像对待一件战利品一样炫耀她
　　冯·巴尔曼家的独女，全天下只有一位，岂是他一个小小中尉能够拥有的
　　她一定不愿出席，就算是陪同自己也算是折煞她的身份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一切

　　凯瑟琳认真看着那张小小的票据
　　票据上的字不多，但她还是十分执着地把它拿在手里盯着看，直到一个个小字都幻化成了跳舞的小人
　　并非是这张票据有什么魔力，只是她还没斟酌好给他的回答罢了
　　恍然间她想到今天打给安娜的那通电话，还有两日后母亲会打来的那通
　　虽然自己早就自导自演好了这一切的结局，真当休止符落下的那一刻竟还是会有些不舍
　　她突然抬头看向他，看着他蓝眸中对她莫名行为的不解
　　“我答应你”，她笑得甜美，看着他眼中略过一丝难以置信
　　原来他们彼此对这段恋情的看法出奇得一致，连些许不该有的留恋都没有
　　他把她视为天赐的礼物，而她却把他视为难得的消遣，就好像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人和她说
　　付出得更多，你就输了

　　“不过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尺寸的”，她忽的挑起了眉毛，带上一丝玩味
　　方才看了那张票据半晌，她早就记住了上面的每一个字符数字，而那数字和家里裁缝量的几乎无差
　　他带起一丝邪笑，“我都抱了你那么多次了，能不清楚吗”
　　见他这样大言不惭，她更是起了兴致，详装不悦地眯起了狐眼，以狡黠又犀利的眼神打量起他，“你是抱过多少女孩子才能如此精确地测出尺码？”
　　就算是玩物，不，正因为是玩物，她才这样小气
　　弗雷德里希神色一凌，暗叫一声不好，咽了口气看着“愠怒”的她
　　“传闻冯·路滕伯格中尉坐怀不乱，却能空手量出女子的维度”，她双手抱胸，“而且还是贴身的晚礼服”

　　他俊脸难得挂上一丝尴尬，轻咳一声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本来只是想调侃她，却没想到被反将了一军
　　他何德何能能锻炼出这种本事，还不是靠着拉尔斯和赫尔曼，只是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真的把她的尺码给猜了出来
　　凯瑟琳看他这幅样子只觉得可爱又好笑，一幅大男孩的样子，和这身扎眼的军装反差实在太大了

　　笑着笑着，她渐渐收起了笑容
　　“好了你就先去忙吧，大忙人一个”，她以埋怨的语气收起票据放进口袋里
　　“你没生气吧”，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带着他走到了门口，“我看完这本书再走”
　　“那你注意安全”，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两人在书店门前紧紧相拥，直到晚间的寒风驱散了唇间的暖意，他才转身走进奥托的车里
　　隔着车窗，凯瑟琳向他摆了摆手，他朝她回礼，直到车子拐过街角才转回身子

　　那一瞬，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近人情的党卫军中尉
　　周身冷了下来，眼中泛着寒光
　　到了总部，他径直去了办公室
　　昨晚他带人突击一处嫌疑重大的仓库，果然搜到了不少违禁品，其中不乏弹药一类，现在仓库主人和相关人士都被关押在底层地窖里等着他去审问
　　他仔细将档案里的内容都看了一遍，就啪的一声合上档案，拿着它下楼
　　阴暗潮湿的地窖里两侧都是囚室，昏暗的灯光根本照不清笼子里被关着的人，他们因为寒冷都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
　　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审讯室，弗雷德里希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顺着走廊径直向前走去
　　尽头处越来越响的凄厉叫喊声和抽打声让他皱起了眉，照这架势，这人都快被审讯的折腾死了，他还能审出个什么东西
　　他一把推开门，惊得两个狱卒猛地停了下来，急忙给他行举手礼
　　他们忙着折磨犯人，在这阴冷的地窖里竟然也出了不少汗
　　工厂主人被吊在房间正中间，他的双手被高高吊起，脚尖只是微微贴地，根本稳不住重心
　　他的身上布满伤痕，血却都已经干涸了
　　男人微微垂着头，看不见神情，但胸前还有起伏
　　一个狱卒为弗雷德里希搬来一把干净的椅子，他摆手示意他们二人退下，端起手里那份档案
　　狱卒关上了门，弗雷德里希架着二郎腿，重新打开了那本档案
　　审讯室里只有血水滴落到地面的声音和他翻阅档案时纸张的沙沙声，男人被绑住的身体不住地摇摆，似乎回过了一些神
　　弗雷德里希见他头部微动，开口说道，“丹尼尔·布克”
　　他刚刚出声，那男人就用细若蚊音的声音带着全身的颤抖说，“你们这些恶魔，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
　　他似乎是用尽全身力量说的，以至于说完之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出一嘴的血水挂在嘴边，顺着下颌线向下滴
　　弗雷德里希轻笑出声，“不好意思，您方才说什么？劳烦您大点声”
　　那男人咕哝出几个不成音节的声音，张了张嘴却只是流出血水，只能无力地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狱卒”，弗雷德里希大喊道，话音刚落两个狱卒就推门而入
　　“把他拖下去”，他垂头继续读着档案，“约瑟夫·布克是哪个？”
　　一听这个名字，正被狱卒们托着走的丹尼尔·布克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想要重新站住挣脱束缚
　　弗雷德里希走到他身后，一脚揣在他的膝盖窝上
　　男人啪的一下跪在了地上，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只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被狱卒们拖进牢里
　　“约瑟夫·布克”，他吩咐道，“是哪个”
　　“这个，长官”
　　狱卒们踉跄着拖出一个年轻的男人，带着一副眼镜，一股书卷气
　　他是丹尼尔·布克的儿子，因为没有直接参与父亲的计划，因此只作为嫌疑人家属被关押在这里
　　丹尼尔·布克看着审讯室的门被狠狠关上，听着不远处妻子的哭喊声，眼中充满绝望，泪水混着血水流淌了下来

　　“绑起来”，弗雷德里希把档案背在身后，踱步走到了放在一旁的刑具面前
　　他墨黑色的皮靴在一地的血水里荡开一层层涟漪，染上了一丝殷红
　　他脱掉手套揣进口袋里，执起一把闪着银光的老虎钳
　　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液，红的令人心惊
　　他回头打量着双手被高高吊起的年轻人，他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眼中却没来由的带着一股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傲气
　　让他生厌
　　“等等”，他抬手制止狱卒，“把他绑到椅子上”
　　狱卒看着他单拿着那个老虎钳，有些意外，“您的意思是”
　　“给这只老虎拔个牙吧，两颗不多不少，就当给他父亲送个礼物”
　　他话音刚落，约瑟夫·布克猛然回头狠狠看了他一眼，被狱卒一巴掌把头打了回来
　　他啐了一口血，侧着头看着老虎钳被交在狱卒手里

　　一个狱卒用力扒开他的嘴，另一个拿着小榔头猛地一敲，饶是他再铁骨铮铮，也敌不过这极致的疼痛，瞬时间凄惨的嚎叫声溢满了整个房间
　　弗雷德里希被叫喊声刺得皱起了眉头，却强忍着在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狱卒手心里那些乳白色的碎片
　　门外，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猛刺着布克夫妇地心，这一声声像刀一样割在他们心尖，他们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的儿子在里面接受着怎样的酷刑
　　一声闷哼之后，约瑟夫·布克昏死了过去
　　狱卒擦着汗走近弗雷德里希，一脸为难，“中尉，我们不小心多砸下来一颗”
　　他说着就想把手中血淋淋的牙齿交给弗雷德里希，却见他扯了一张空白的纸，简单折成了一个小口袋的模样
　　“三颗也好，一家三口一人一颗”
　　他小心翼翼地把包着牙齿的纸拿在手上走到丹尼尔·布克的牢门前，笑着递给他
　　看着布克先生仍然带着恨意的眼神，他瞬间褪去了笑容，“没有了牙齿，还有手指，眼睛，肋骨，相信我，我一定会完整地把您的儿子还给您的”
　　他随意释放着自己的威压，镇定又残酷
　　丹尼尔·布克在他这样的眼神下终于开始大声地嚎哭，眼泪不断的溢出眼眶
　　弗雷德里希看着他瘫软的样子，随意将那包牙齿扔在地上，看着雪白的纸张逐渐被地上的污渍侵吞
　　丹尼尔·布克眼中的傲气终于不复存在了
　　干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牢里的众人，迈着步子走出了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