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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冬至夜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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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四处奔波,最后还被当苦劳力役使的于小气,在医院看着黑三儿和孙虎没事之后,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修身养性,准备瘫着。
忽然他收到了来自老大的这样一条消息。
【老大:你女朋友是不是也是美校的来着?】
美校一霸于小气心中一惊。怎么回事?难道老大要夺他人之爱?
他颤颤巍巍地回复道:【……是。老大您有什么吩咐?找我就成!】
【老大:没事儿,就问问她一般送你什么礼物?】
于小气一头雾水,难道老大不是看上了他女友,而是想要礼物??
他想了想还是回道:【……之前过纪念日的时候,送了个拼豆挂件[发抖]】
没一会儿他手机又“嗡”地震动了一下,来信果不其然还是段正彬。
【老大:OK】
于小气:……???
不是老大,怎么就OK了?您OK啥了啊??是要人要物还是要钱,您把话说清楚行吗!
于小气内心飙泪。
***
孙虎和黑三儿那天送到医院包扎了一下,并无大碍。
但是孙虎的右臂骨折了,打了石膏吊着胳膊,看起来倒有点可怜。
虽然并不需要住院,但段老大为人局气,给他和黑三儿在康复中心买了半个月的床位。
孙虎自然乐得高兴,毕竟吊着胳膊吃饭办事不方便,有人伺候最好。黑三儿作为难兄难弟当然也不好推辞。
俩人借着养伤相互扶持,窝在康复中心里逍遥自在,谁都不打算回去上课。
但奇怪的是,段正彬也天天放学后到康复中心来点卯报到,美其名曰是看望他们二人。
可他到底是来干嘛的,黑三儿和孙虎也是一头雾水。
“你说老大这两天每天到这儿来是干啥的啊?”孙虎一边不太熟练地用左手吸溜吸溜吃着面,一边抬腿踢踢黑三儿问道。
黑三儿回敬了他一脚:“你不知道我能知道?还有您老要是手不好使也别折腾了,吃个饭还堵不住你嘴。”
“切,”孙虎翻了个白眼,“你不好奇?老大每天跟自闭似的挨咱屋里一坐,拿个小镊子不知道在捣鼓啥。”
黑三儿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屋子角落里的段正彬:这位往日混不吝的主儿,最近总是极为安静地坐在他们病房唯一一张小桌子跟前,面前铺着一堆色彩鲜艳的零碎儿。
看着是挺自闭的。
孙虎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老大,难道在做手工??”
黑三儿被他这个想法恶心得脊背一凉。
然而他抬眼观望了一阵……好像是真的在做手工?
段正彬的的确确是在做手工。
自从那天跌份儿之后,他心中颇感懊丧,一直在想法儿找补。
他一个混混,除了有钱能打别无长处,然而钱不是他自己的,架他好像也未见真能打得过顾安。
仔细挖掘了一下了人生履历,段正彬悲伤地发现,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优长,居然是自己的艺术修养。
小时候被父母送去学素描兴致缺缺的他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这项技能竟然能派上用场。
活了十八年,段正彬头一次体会到了“取悦”这个词的含义。
他想和顾安交朋友,想让顾安高兴起来。
因为顾安总是显得很孤独。
并不是不合群。
坐在他前排那两个莫名很怕他的男生,意外地都和顾安关系不错。
下课时也总有人来找顾安问问题,约他一起吃饭打球;老师们也对他和颜悦色、关怀备至;而他的家庭看起来也相亲相爱、和和睦睦。
是一个看起来和他截然相反的人。
他们对彼此所知甚少,并非朋友,更遑论知己。
但段正彬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似乎能看穿顾安的伪装,总是感到他大约很寂寞。
和自己有点微妙的相似。
可能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并不是多开心,也可能是因为眼睛里没有那天晚上让他口不择言的光芒。
十五六岁的人,却没有生气,仿佛有什么东西生生斩断了他的根系,禁锢了他的成长。
就好像总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妈的,段正彬心想,我自己的事儿都没想明白,怎么对着顾安能有这么多感慨。
段正彬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因此他立刻就想到了同样和他有艺术素养,并且可以提供送礼物参考的对象:于小气的女朋友。
在做完令于小气胆战心惊的外围调查后,他觉得极有收获,十分满意,心中不由得为自己的机智暗暗高兴,并当机立断从网上订了一批拼豆素材。
段正彬原以为这种手工不过小事一桩,然而当他真的收到了五彩缤纷的一大盒塑料豆子时,还是感到一丝抓瞎和茫然,不知道应该如何下手。
更何况这玩意儿实操起来,简直有如幼儿园小朋友的益智动脑游戏。
为了避免丢人现眼,有损他绝世酷盖的形象,段三岁决定潜伏在黑三儿他们病房完成他的手工杰作。
不过拼个什么呢?
他在网上看到的大多是小姑娘做的手工,都是清新可爱的图样。
感觉并不适合顾安。
既然是送给顾安的礼物,段正彬思前想后决定还是用拼豆拼个顾安吧。
毕竟他也不知道顾安到底喜欢什么。
***
冬至那天,他又到孙虎他们病房里苦大仇深地继续和镊子干仗。
他还没开始正经工作,电话就响了。
段正彬拿出手机一看:妈。
他犹豫半晌,还是将桌子上的零碎工具收拾了一下,走出病房接起电话。
刚一接通,赵红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儿子,今天回家吃饭吧?”
段正彬一听见她的声音,心里总有点不舒服。
他想了想:“……不了。今儿天黑得早,我不想出门了。”
赵红叹了口气:“你学校那边租的房子也不多好,回家还宽敞。”
段正彬没应声。
气氛有点微妙的僵持。
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口道:“今天冬至,妈包了饺子给你,都想你了。”
段正彬最听不得她这种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道:“……成,那我过会儿回家。你要饿了就先吃,别等我。”
赵红的声音听起来还挺高兴的:“没事,我等你,回家就好。”
段正彬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东西小心翼翼地归置好,离开了医院。
他们家在市中心有一套顶层公寓,位置好视野佳,旁边就紧挨着G城风景优美的城市公园,上高中前他们一家一直都住在那儿。
初三的时候,段安国又在市郊买了套别墅,说是周末休息或者应酬了可以用。
谁知道后来那里成了他爹“应酬”那些花花草草的地方。
自从高一他爸妈彻底撕破脸皮之后,段安国基本不再回家,偶尔回家也是和赵红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听说最近他在市区又买了个小复式,经常领着些年轻姑娘过去。
但段正彬现在已经和段安国单方面断绝联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拿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段正彬有点恍惚。
这个动作曾经是他最经常、最熟悉的动作,这扇门背后曾经是他全部的生活和依靠。
而现在他推开这扇门,却只有空旷到令人心悸的房间,以及赵红尽力维持的“家”的假象。
“妈,”段正彬觉得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公寓里面听起来有点陌生,“我回来了。”
赵红正在厨房门口教育那个新来的小时工,听见动静转过头:“回来了?”
她似乎迟疑了一会儿要不要走过来看看她许久未谋面的儿子,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快进屋,一会儿饺子煮好了。”
段正彬沉默地走进餐厅,正准备坐下的时候,看到了餐桌旁的茶几上摆着的那张照片。
照片一直在那里放了很久,却没有落灰。
那是他八岁那年,一家人去泰国旅游时拍的合照。
在他的记忆里,全家似乎只有那么一次三个人一起完成的旅行。
当时的段安国风华正茂,身材也没走形,笑得非常灿烂地搂住赵红。
赵红那会儿也还年轻漂亮,烫了个大波浪头,穿着泰国纱丽,有点甜蜜而羞涩地靠在段安国的肩头。
他们一人牵着段正彬的一只手,仿佛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十年而已,物是人非。
“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个红色的抹布是擦碗的,蓝色的才是擦桌子的,”赵红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充满着嫌弃和鄙夷,“你要是分不清颜色就去做个色盲筛查,没钱我请你治,早治早好。”
新来的小时工唯唯诺诺。
这种责备在段正彬听来格外熟悉,是赵红惯有的极为典型的挑剔和傲慢。
小时工领了一顿训,一到点儿连忙抬腿就溜。她出门前看见坐在餐厅里垂着眼神像尊雕塑似的段正彬,冲他尴尬地笑了笑。
这个家里,谁对上赵红都得小心翼翼。
赵红端着饺子上了桌,把盘子放在段正彬面前:“头锅饺子,趁热多吃点儿。”
段正彬应了一声,把筷子递给她:“你也是。”
小时工走后,家里忽然显得更加寂静沉默,让他有点压抑得无所适从。
赵红笑笑接过筷子,段正彬看见她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赵红夹了个饺子到他的盘子里,“在学校吃不好,多吃点儿,包的你爱吃的羊肉胡萝卜馅儿。”
她并不着急吃饭,只是看着段正彬:“也对,我都快五张了,你可不该长大了。人老了,没人爱了,只有自己不觉得。”
她叹了口气:“彬彬,你回家住吧,陪陪妈。”
段正彬听着心里难受:“妈……”
赵红笑笑,脸神色有些疲惫:“是我们耽误了你,妈对不起你。住在外面我又照顾不了你,回来住,我还能给你做点饭。”
段正彬囫囵咽下个饺子,不知道到底该回应什么好。
“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赵红可能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自顾自地接着说,“你回家住,没准念在你,你爹也愿意多回家了。”
“妈,”段正彬停下筷子,抬起眼睛看向赵红,“段安国不会回家的。”
赵红突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像是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没大没小!段安国是你爹!你爹的名字是你随便喊的?”
段正彬抿抿嘴,但最终还是沉默。
“你爹这个人什么样我认了,嫁了个人渣也是我的命,”赵红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觉得没人疼你了委屈,我不比你委屈?你要是不这么混,你爹至于天天家都不回吗?”
段正彬最受不了她这副样子,没忍住张口反驳道:“段安国是什么人你还不明白吗?他早就不在乎这个家……”
“我不明白?”赵红像是被刺中了什么痛处一样,音调陡然升高,厉声打断了他,“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守着这个家?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离婚?”
激怒之下她的表情甚至有些扭曲:“只有你和你爹都明白是吧,只有我!只有我是个泼妇、傻子、神经病!为了你爹那点儿破钱赖着他是吧!我是为了谁?我又求什么了?
“我他妈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们他妈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不领情!”赵红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
“段正彬你有能耐了是吧?能教训你妈了是吧?我他妈就后悔生下你,你跟你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他妈是白眼狼,都他妈是无赖!”
说着她还不管不顾地把桌子上的东西往地上砸。
段正彬急忙上去拉住她,以免飞溅的瓷片伤到她:“妈!你小心!我没那个意思……”
赵红一把推开他:“这还是个家吗?这他妈就是个监狱!凭什么你们说走就走,一个两个拍拍屁股看不顺眼了就能走人,我呢?有人管过我的死活吗?”
被掀翻的饺子和汤正好冲着他过来,直接洒了段正彬一身,烫得他“嘶”了一声。
赵红踉跄几步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她闭上眼抚着额头,开始无声地流泪。
段正彬一时有点无措。
犹豫半晌后,他顾不得自己被烫伤的手,开始沉默地收拾满地狼藉。
“滚吧。”
这是今天他从赵红那里得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拎着一兜子碎瓷片出了门,忽然想起已经去世的奶奶原来总爱说“碎碎平安”,为了把不小心打碎东西的晦气变法儿讨个吉利。
可是奶奶大概不知道,有些晦气是没法变成吉利的。
早就支离破碎的家,又怎么能够复原?
回到出租屋,段正彬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左手。
还成,只是肿了一片。
他瘫在床上,没有开灯的屋里只有窗外朦胧的月色,照进来一点冷淡的光芒。
他知道赵红不是想不明白,她只是不愿意去想。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她不愿意松开这个“家”的幻象。
她一直要强,过去的日子又太幸福,使得她逢人便炫耀自己的先生儿子有多好。
现在放弃就等同于认输了。
而赵红觉得自己没有错,她不愿意认输。
段正彬劝不动赵红,同样也不能理解段安国。
他们两个当年也是金童玉女、自由恋爱,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又为什么赵红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生命拴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仿佛婚姻就是她所有的资本和依凭?
段安国又为何能够心安理得地违背自己年轻时的承诺,从一个尽职尽责的丈夫变成了如今这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
而如果婚姻的结果就是彼此伤害,那又为什么要在一起?
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段正彬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起身在书包里一通摸索。
一沓儿空白卷子掉了出来,上面全是他在课上偷偷画的Q版顾安草图,好几次还差点被顾安发现,幸亏他眼疾手快藏了起来。
寻摸良久,终于找到了他的宝贝拼豆,段正彬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还好还好,经历这么一番惊涛骇浪般的折腾,这小东西竟完好无损。
理解不了就算了吧。
段正彬翻过身,用没有烫伤的那只手,举起半成品的拼豆顾安对着月光出神。
还挺像模像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