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肥羊硕士

8、圣诞快乐

　　高中生的日子很单调，教室里暖气坏了、老孟今天扣子扣错了、十班的女生多看了自己两眼等等此类小事，都能成为他们生活中的头条新闻。

　　然而像“段正彬来上学啦”这样已经霸榜一周的新闻实属罕见，并且看起来还有持续走高的趋势。

　　“买定离手了啊！”彭锐嘬着豆浆在餐厅里吆喝，旁边围着一群好事的住宿生叽叽喳喳，充分展现出当今青少年朝气蓬勃的良好精神面貌。

　　“今日赌局：竞猜江湖恶霸段正彬到底还能在学校潜伏多久！各位客官，走过路过别错过啊！”

　　只见他面前摊开一张简陋的表格，旁边杂乱地堆着一堆钢镚儿和花花绿绿的钞票，纸上“一小时”、“一天”、“半周”、“一星期”各类时间一应俱全。

　　甚至不知道有哪位高人，压了个“161999秒”——根据本人解释是为了表达段瘟神“虽然来了但一秒都不想在学校多待”的含义。

　　“哎哟，常大侠！”彭锐看见刚刚买了早餐走过来的常盛，忙不及要搜刮一波，“来来来，您打算压多久啊？”

　　常盛低头一脸沉思，然后豪气干云地将一枚一分硬币“啪”地拍在桌上：“……就赌他上学到学期末！”

　　这一番操作着实风骚无敌：无论是几近绝版的一分钱，还是令人瞠目的“学期末”。
　　彭锐双手抱拳：“佩服佩服，少侠好胆识。”
　　常盛谦逊地摆摆手：“哪里哪里，大师谬赞了。”

　　这场规模浩大的江湖豪赌自然并非空穴来风，得归罪于段正彬近来的异常举动，堪比太阳西升、六月飞雪，都要让人怀疑是否别有冤情了。

　　虽说学生上学天经地义，但放在这位瘟神身上却是“岂有此理”之事。

　　根据早已毕业的学长传闻，当年他们和段正彬同上高一，那时候还见过他循规蹈矩正经来上学的样子。
　　但自从高一下学期之后，要不是这位大佬还在各类通告处分上偶有挂名，学校里基本查无此人。

　　所以大家纷纷好奇：到底是什么改革春风吹进门，让段瘟神都能为此低头重返校园呢？这种突如其来的乖巧，又能持续多久呢？

　　如果彭锐来邀请顾安参与竞猜，问问他觉得段正彬能够坚持上学的时限，顾安可能会非常诧异。
　　毕竟在他看来，段正彬就算□□来了学校，他的精神也没有一刻是在学习的。

　　如果略去这位瘟神上周二脸上贴了几处创可贴的模样格外唬人，对常盛、刘泽阳再次造成了精神伤害的事件之外，段正彬似乎也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只是每天安分地来学校，安分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安分地在课上补觉，安分地玩手机，安分地在空白试卷上乱涂乱画，安分地翘掉晚自习早退。

　　真是悠闲，这样下去可能连D级混混都当不够格了。顾安心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瞥见了段正彬玩世不恭之下掩藏着的冰山一角，但如今看来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至少眼前这个上课没事在纸上画小人偶尔还发出窃笑的家伙，是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难言的隐情，顶多是个未过叛逆期又患厌学病的三岁智障。

　　顾安侧过头看了一眼他的智障同桌，正好碰上对方飞速收回的目光，像是回避着什么似的，转过身接着噼里啪啦地捯饬他那根本没有几根笔的笔盒。

　　又来了。

　　自从顾萍萍那天随手搭救了这位惨遭偷袭的不良少年之后，段正彬似乎开始莫名地回避顾安。

　　他绝口不提之前和顾安校外相遇的事情，也放弃了对顾安的持续性骚扰，好似上周那天的缠人精只是他一时上头犯迷糊干出的蠢事而已。
　　甚至只要顾安稍有动作，他就宛如惊弓之鸟，警惕地和顾安保持距离。

　　肢体回避，眼神回避，语言回避。顾安怀疑这位瘟神的心眼儿是不是全都放在了提防他这件事上。

　　顾安的心情其实很微妙。

　　尽管段正彬之前死缠烂打让他觉得烦不胜烦，但意外地他感到了一点类似于“朋友”的感受。
　　常盛他们虽然对他也极为友善，但他们各有圈子，况且一般人对上顾安也聊不过三句话。

　　倒是段正彬这款自说自话也不嫌尴尬不觉脸疼的人，能扛得住顾神仙的冷脸。

　　顾安也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在期待什么。
　　明明段正彬除了脸，浑身上下都是他嫌弃的点：混混，抽烟，打架，骚话连篇，解决问题只会诉诸武力。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简直可以看透他们身上满溢而出的无聊与乏味。
　　不过是一群空虚无望的灵魂在消磨时日而已。

　　就像他自己一样。

　　可是当段正彬主动靠近他的时候，他自以为毫无波动的内心，却还是多少泛起了一丝涟漪。

　　你在羡慕他，顾安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嘲笑。

　　不。我不羡慕他。顾安闭上眼睛。
　　你羡慕他，那个声音咯咯笑了起来，所以你讨厌他，你这个恶心的可怜虫，难怪没朋友。

　　我不羡慕，顾安反驳道，我也不需要朋友。
　　那是因为你不配。那个声音讥讽道。

　　对，我不配。顾安想。所以即使是段正彬也放弃了。

　　庆幸吧，总比他发现你是个变态之后再惊慌失措地逃跑要好，哈哈。心里的那个声音不遗余力地挖苦着。

　　“变态！”顾安似乎听见遥远的回忆中一个模糊的声音惊怒地呵斥道。

　　是，我是。
　　顾安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疲惫地蜷缩起身子。

　　***

　　晚自习开始前，趁着班里人口齐全，李怡雯提醒大家下周就要过元旦了，但元旦回来的那个周六要集体补课。

　　班里哀声一片，现场谱写了一篇的纪实青春伤痛文学。
　　补课的消息尽管早就知道，可是这样郑重其事地再强调一遍，还是平添不少忧愁。

　　李怡雯敲敲黑板：“所有学生必须准时到校，不许旷课。”
　　说着她还有意无意地看向了段正彬空着的座位一眼。

　　“班长压了五块钱赌段正彬上学上到元旦前。”常盛小声地向刘泽阳告密。

　　“还有一件事，”班里哀鸿遍野的场景李怡雯习以为常，她熟视无睹地接着通知道，“正式放假前，下周四各班要准备新年联欢，班里有想出节目的可以报给我或者张月，最晚截止到下周三。”

　　新年联欢！

　　虽然按照以往的经验，新年联欢没什么看头，大家都是自娱自乐，但最大的亮点在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公款吃喝。
　　超大瓶的雪碧可乐鲜果汁，满桌子的薯片炸鸡披萨饼，想想都洋溢着幸福快乐的氛围。

　　况且节目就算无聊，但每年也总能有那么些意外的笑点和爆料，足够支撑起他们一周的谈资。
　　故而不可以说不期待。

　　常盛异想天开：“元旦真好啊，今儿冬至怎么就不放假呢？和春节都是吃饺子的节，不能厚此薄彼！”
　　想了想他又说：“你说咱怎么就不过圣诞节呢？这样这周也不用上学了。”

　　刘泽阳毫不留情：“得了吧您，要是还过那洋节，从上周就得开始补课了。”

　　常盛不服气，转过身来征求顾安的支持：“顾哥你说，你想不想过圣诞？”

　　顾安没什么想法：都行，随缘。
　　不如说他对于这种节日向来没什么感知。

　　倒是顾萍萍提醒他今天回家要吃饺子，还一个劲儿念叨马上就要元旦了，问他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没有。

　　小时候顾萍萍就最喜欢张罗这种事情，在家里四处贴满她惨不忍睹的手工大作，还强行要求顾安和她一起排练节目，美其名曰“感恩回馈，报答父母”。
　　搞得跟真的似的，然而节目全是什么她唱歌顾安伴舞，她演骑士顾安扮公主，反正怎么折腾怎么来。

　　她要是能少折腾几分，才是真的报答父母。

　　父母。
　　顾安瑟缩了一下，止住了意欲发散开去的念头。

　　自从顾萍萍上大学离开家，他和爸妈一家三口的新年就格外平静，平静得少了点生气。
　　大概也只有在这种时候，顾安会觉得自己挺想念那个不着调的姐姐的。

　　但居然这么快就冬至了，顾安有点恍然。
　　一年中夜最长的一天，这么快就又到了。

　　顾安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的晚上，天黑的很早，轿车内的空间在黯然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逼仄，就像是笼罩在他们一家人头上的阴云一样，令人窒息压抑。

　　父亲失望的神情和母亲惊怒的泪水，都和那一天的黑暗一起，深深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即使他拼命奔跑，龟缩在G城这座小城市里，也依然逃不出那日的阴影。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闭上眼睛，学会与自己曾经的黑暗相伴而行。

　　***

　　冬至过后转眼就到了常盛心心念念的圣诞节，刚巧赶上一个周五。

　　许是临近新年，又逢圣诞，作为最后一节的老孟宅心仁厚，大发慈悲地没有拖堂，只是多留了两张卷子放他们回家细细推敲。

　　段正彬又是下课铃一响，挎上书包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连眼神都没往顾安这边瞟一下。

　　“靠，”常盛闷闷不乐，“这大好的节日，我不仅没有小姐姐，还不得不与语文卷子同流合污。”
　　刘泽阳笑而不语，表情甚是荡漾。

　　气得常盛火冒三丈：“我靠刘泽阳你还是人吗？你这个现充赶紧爆炸。给你三分钟，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刘泽阳嘚瑟半天颇有成效，赶紧见好就收地颠儿了，赶着去和自己的小女友约会。

　　“切，今儿这么冷准是来惩戒这货的！”常盛扭过头忿忿不平道，“还是我顾哥好，学习好人也好，居然还单身！简直完美！稀世罕见！”

　　顾安正在收拾书包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今天周五，照例是顾安要去超市的日子。
　　他身负顾小姐的殷切期待，要从超市买只土鸡回家煲汤。

　　“因为今天是圣诞节，所以要喝鸡汤。”昨天的顾小姐振振有词道。

　　反正甭管什么洋气的节日到顾萍萍手里，都能过出别样的地气来。

　　顾安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后门出来，忽然想起十多天前的这个时候，他就在这附近碰见了段正彬，还捎带手地和这位混混头子一起逛了超市。

　　真是神奇，顾安忽然有些感叹，大约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吧。

　　他正要上车，却听见背后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顾安。”

　　顾安回过头，看见那个曾经和他一起逛超市的混混头子就站在路边，街灯散在他的周身倒像是镶了个金边儿。

　　一个会发光的混混，也挺少见的。

　　“顾安。”段正彬又喊了他一声，慢慢地走过来，伸手放了个袋子到他的车筐里，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错身走过。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顾安听见他悄声说：“圣诞快乐。”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顾安的鼻尖上，倏然融化，略低的温度似乎带着他的心脏也一起颤抖了一下。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