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肥羊硕士

35、既往不咎

　　持刀伤人的混混当场就被抓获了。
　　顾安见到那个熟悉的刀疤眼黄毛的时候，原本仿佛失去知觉的身体和心，忽然被一股强烈的怒气和憎恨充满。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谁都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这么狠地出手，一拳将那个黄毛揍倒在地。有人连忙从身后拉住了他，把他从嫌疑犯身边拽开。
　　“顾安！”顾萍萍忧虑的喊声从背后传来。
　　顾安冷着脸，一把挣开那些人的手，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警局。

　　做笔录时，顾萍萍心里乱糟糟的，近乎放空地向警方复述着今天发生的事：她和方可刚走进后街的小巷，就被一群混混从暗处围攻，打算绑架方可。给她送手机的段正彬正好过来，为了保护她们，被刺伤了。
　　她都有点无法分辨自己吐出的是什么音节，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心里又被各种纷繁的念头占满：段正彬还躺在医院里，好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危险；方成青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最快的话今晚就能到；而方可又惊又累之后，方才在一个女警怀里睡着了。
　　还有顾安。从小到大向来遇事冷静的弟弟，今天的情绪却这么失控。她大概能猜到为什么。
　　“这个人你们认识吗？”负责办案的警察推过来一张照片，“林卫明，嫌疑人的堂叔，基本查实就是他委托嫌疑人策划实施绑架的。”
　　照片上是一张看起来其貌不扬的面孔，稍微有点中年发福的痕迹，只是眉间的皱纹和下垂的嘴角显露出一点微妙的阴鸷，让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郁气。这是一张熟悉的脸。
　　顾萍萍声音有点艰涩地回答道：“……认识。”

　　向照顾方可的女警道了谢，顾萍萍走出警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冰冷的空气涌进她的肺部，让她犹如一团乱麻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
　　人还真是看不透的生物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副完全陌生的样子。
　　她这样想着，目光向警局院子里扫了一圈，发现顾安正靠在外面的墙上，对着一棵半死不活的侧柏发呆。如果不是偶尔呼出的白气，他看起来就是一尊苍白的蜡像。
　　这个比她小了一轮的弟弟从小就和她不一样。
　　他们的父母都在当地有名的高中当老师，所以对孩子的学习很看重。奈何她天性好动，成天爬高上低，学习更是一塌糊涂。父母大概也是对她这副德行感到束手无策，所以才在养顾安的时候格外严格，生怕一不小心又会重蹈覆辙。好在顾安聪明听话，学习从没让他们操过心。
　　上高中的时候，她最喜欢去接小学生顾安放学，领着像个小大人的他到处乱逛，看他好奇又克制的小模样暗自发笑，然后再买一提溜养乐多作为封口费，高高兴兴地回家。在她的印象里，顾安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
　　他唯一做过的出格的事，就是在高中时谈了恋爱。和一个男生。
　　她还记得出事那天，天黑得很早，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她还在上班，还天真地以为对方是诈骗电话。谁能想到上个周末才去探望过的父母，会突然出了车祸？谁会想到自己还未及而立之年却痛失双亲？这段回忆满是荆棘，即使是偶尔想起都会毫不留情地刺痛她的心房。
　　甚至有一瞬间她是怨恨顾安的。
　　可是当她真的看到顾安，看到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和无助而愧疚的眼神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个能肆无忌惮发泄情绪的孩子了。这个原来瘦瘦小小的男孩，现在已经比她还高出一头。他看起与小时候大相径庭，可实际上内里依然是敏感而孤独的。她觉得悲痛无助，可她至少还有方成青和方可；但是顾安，却只剩她一个亲人了。她的态度，可以是安慰的救赎，也可以是残酷的审判。
　　无所谓了，她想，无论顾安喜欢什么人，真的无所谓了。
　　她带着顾安离开了省城，来到她居住的城市。顾安好像从悲痛中恢复得很快，正常地去上学，次次考试名列前茅，似乎和之前的他没什么变化。可顾萍萍却知道，这个孩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流过多少眼泪。过往如同看不见的线，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连同顾安一起永远地束缚在了那个冬夜。
　　不过最近几个月的顾安渐渐恢复了点生气，冰封的时间也像是感受到了一点阳光的热度，她也很久没有看到过顾安这样沉默而单薄的背影了。

　　“冷不冷？”顾萍萍走到顾安身边，拉起他的手把手套给他戴上，“过会儿警局这边没什么事了，我们就能走啦。”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顾安冰凉的双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顾萍萍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干脆跟他一起靠在墙边：“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话？”想了想，又补充道：“哭鼻子也可以的哦。”
　　等了一会儿，她听见身边的人低声道：“……我今天真的很害怕。”
　　“不会有事的，”顾萍萍揽过他，用尽量轻盈的语调说道，“医生说现在就是要观察情况，没有大碍了。要是担心的话，我们晚上去医院陪床。”
　　顾安沉默地点点头，转过身抱住了顾萍萍，把头低低地埋在她的肩膀上。顾萍萍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背，就像小时候每次哄他不哭时一样。
　　“我很害怕，”顾安喃喃道，声音隔着衣服有点不真切，“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灾星……”
　　“顾小安，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话虽严厉，可顾萍萍的语气却很轻柔，“这次的事是那些混混引起的，不是你；爸妈的事……”
　　怀里的顾安似乎僵了一下。这是他们俩第一次面对面提起这件事。
　　顾萍萍像是浑然没有发觉一样：“爸妈的事也和你无关，是道路公司违章操作。”
　　“……如果不是我，”顾安艰难地开口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是个同性恋，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要是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正常人……”
　　“顾安！”顾萍萍扳正他的身体，严肃地捧着他的脸道，“我说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你一个人左右不了那么多人的生活。如果事事都能如你的愿，爸妈现在肯定活得好好的。生死这种事，我们都束手无策。”
　　顾安的眼神暗了下去。
　　“但是，”顾萍萍看着他，与他肌肤相触的手掌格外温暖，“也别把自己看太轻了。无论是对爸爸妈妈还是我，你都是最重要的人，都很爱你。”
　　“……可我让你们失望了。”
　　顾萍萍抬手抹去顾安的泪水，给了这个男孩一个拥抱：“你永远是我引以为傲的弟弟。爸爸很开明的，早晚能想通；妈妈虽然有点保守，但只要你能过得幸福，她也总会理解的。”
　　顾安有点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对不起。”
　　“永远不用对我们说对不起，”顾萍萍摸摸他的脑袋，如同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独一无二的顾安。”

　　***

　　因为段正彬本人的强烈坚持，医院最终也还是没有通知家属。在顾安和顾萍萍去警局的这段时间，是黑三儿和孙虎两位小弟待在医院里负责照应。
　　顾安到医院的时候正好碰上孙虎拎着外卖回来，跟他们俩打了个招呼，就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自己来替班。黑三儿他们客气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推推搡搡地出了门，病房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外面已经入夜，顾安抬手把灯关上，黑暗如水一般包裹着他和段正彬，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彼此交缠。皎洁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他看向躺在病床闭着眼睛昏睡着的段正彬。平时狡黠而富有生气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脸上因为高烧显出些不正常的红晕。
　　只有看到这个人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时，他才觉得自己那颗不安焦躁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担心、难过、歉疚，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感全都涌了上来。
　　黑夜拥有一种宁静的魔力，让人有勇气变得坦诚直率，所有无法直面阳光的情感都可以在此刻宣泄而出。“喜欢”，曾经是顾安避如洪水猛兽般的词语，哪怕只是说出一个音节都像是遗忘了父母陷入绝境的痛苦，像是对自己不堪过往的妥协。
　　但是现在，他愿意妥协。
　　段正彬的手露在被单外面，胳膊上缠着的绷带从病号服的衣袖下露出来，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顾安慢慢地将自己的手覆上去，小心翼翼地触摸这个失而复得的人。和自己肌肤相触的这只手指节分明，手指修长，因为生病而微微发烫的皮肤显得格外温暖，让顾安不由自主地想要握紧它。
　　忽然，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顾安抬起头，正对上段正彬睁开的眼睛，此刻正望向他，带着点温和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