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肥羊硕士

11、交个朋友

　　“你要怎么谢我？”

　　顾安本不欲搭理段正彬张口就来的骚话，但是突然被拉住的手腕却让他不得不回过身。

　　段正彬的相貌本就很有气势，脸上还留有笑意，拽着他手腕的手也很有力，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但顾安却能感到他手指在轻微颤动。

　　即使看起来威风八面的混混头子，也会感到紧张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的段正彬总让顾安觉得是个没心没肺的大男孩。
　　原本想要甩给他的冷言冷语，却是怎样也说不出口了。

　　于是顾安想了想，决定还是用柔和一点的方式和这人拉开距离：“作为谢礼，我可以辅导你功课。”

　　果不其然，他在段正彬脸上看到了意外、震惊和一丝无措。
　　不过如此啊。

　　他勾勾嘴角，正要拨开段正彬的手，转身就要回去。

　　“顾安。”他忽然听到段正彬在他身后喊道。

　　顾安回过头，看到方才还一脸茫然的段正彬已经回过神，又重新回到他平时那副大爷样。
　　“这是你说的，一言为定。”他说道。

　　***

　　孙虎还在跟于小气叨逼叨，就看见刚刚出门办事的老大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虎总觉得老大的神情有点咬牙切齿，但似乎也不是真的不高兴，像是面部传感器有些微失调了一样。

　　段正彬回到座位上，不知道遭受了什么打击，失去了涮肉的热情，拿着根筷子虐待他盘子里的土豆。

　　过了好一阵，孙虎才听见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问道：“……辅导功课？”

　　“啊？”孙虎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
　　啥玩意？老大怎么开始担心学习了？

　　他正有点疑惑，只听得段正彬忽然发问：“学习能有什么用？”

　　目光扫视一圈后，他筷子啪地一指，正是桌对面的一位无辜小弟：“富余，你说，学习有什么用？”

　　被点名的富余慌忙咽下嘴里的肉，一头雾水且口齿不清地答道：“啥？学习？学习……可能没啥用？”

　　段正彬闻听此言不置可否，宛如教导主任审问违纪学生一般，指向下一个人：“你来，说说学习有什么用？”

　　富余旁边的大兄弟和其他人面面相觑，想不明白段老大今日又是何处抽疯。
　　思前想后，他决定还是稳妥回答：“……好像是没什么用？”

　　“学习屁用没有！老师都他妈势利眼儿，什么‘好学生’丫的都是孙子！”
　　正在引吭高歌的黑三儿像是被这个问题刺激了一样，忽然扔下酒瓶子开始抢答，“将来还不都是社会上混？没准还得给老子打工，谁瞧不起谁啊！”

　　“啊，”段正彬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低声道，“是啊，学习能有什么用。”

　　段安国没什么文化也还是混得人模狗样，到处沾花惹草；而赵红读了硕士不也还是困在婚姻的僵局之中，怨天尤人。

　　而学校和高考就是一个巨大的怪兽，贪得无厌地吞噬着学生的青春和活力，直到令所有人都面目可憎：老师道貌岸然，同学虚与委蛇。

　　所有这些他再清楚不过了。

　　但他隐约感到，如果他拒绝了顾安的“谢礼，那么顾安就会慢慢缩回他“好学生”的外壳之中。
　　和他维持着与其他学生同样的距离，甚至可能会更疏离。

　　他们的关系会退回到起点，平平顺顺做个互不往来的同桌，就像所有的意外和相遇都没有发生一样。

　　而段正彬不愿这样。

　　***

　　十二月伸伸懒腰，晃晃悠悠地就到了二十八号，元旦已经近在眼前了。

　　年末的时候班里人心浮动，都迫不及待地能趁着三天的假期，从繁重的学业中挣脱出来，喘上一口气，好好休息一下。

　　只是在走廊里随便走一走，就能听到路过的学生们在相约什么时候去滑雪，什么时候到某某商场一起去买最新上市的潮流饰品，或者是假期去哪儿吃一顿美餐。

　　身为班长的李怡雯却没那么多闲心。
　　这周四就是新年联欢了，虽然不过是个班级活动，但是凌杂米盐的事项多如牛毛，让她和文委张月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今天依然没什么人报名新年联欢的节目。
　　看着报名单上寥寥数个节目，李怡雯一阵心塞。

　　班里同学虽然对“新年联欢”颇为期待，但实际上更期待的是联欢背后的假期，真正的演出热情平平，大多还是愿意当个吃瓜群众，围观看个热闹。

　　如果学校允许，估计大家甚至愿意一起坐在教室里吃着零食看电影。

　　尽管她剪了个班级年终总结的小短片作为暖场节目凑数，可还是担心有可能凑不够时长。

　　她不由得长吁短叹。

　　在这焦头烂额的氛围中，唯一让她感到一丝欣慰的是：段正彬这尊瘟神这周也来上学了。

　　段大佬的这一番举措让之前一众江湖赌徒纷纷落马，作为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彭锐返给了她二十来块钱。

　　真是感人啊。李怡雯心里为自己擦了一把辛酸泪，不由得回过头，看向在教室后排的财富源泉。

　　正好看见了财神段正彬举着卷子问顾安题的样子。

　　……等等，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李怡雯扶扶眼镜。

　　不对，重点应该是段正彬居然已经超越单纯的形式主义上学，向着实证主义写卷子的道路上前进了吗？？

　　***

　　“好学生，您给讲讲呗，这题我看不懂，”段正彬举着他的数学卷子在顾安面前一通晃悠，“数学题不写数字，写的这字母都什么意思啊？C-O-S？还有这数字两边的竖杠又是什么意思啊？”

　　顾安怀疑这瘟神的数学是不是已经倒退回只有小学五年级的水平了。
　　然而现在小学生都会编程了，段正彬和人比不了。

　　他不由得感到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对段正彬说话留有余地。
　　他确实没有想到，段正彬会真的向他请教功课。

　　……虽然现在这个状况看起来，并无法称之为“请教功课”，不过是单方面不学无术地无耻轰炸罢了。

　　被评为“不学无术”的段正彬反而有点乐在其中。

　　原本火锅店偶遇那日，他心中多少有点别扭。他讨厌学习，更讨厌学校，可他又被顾安的承诺和谢礼所“胁迫”，去做他极为嫌弃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点：顾安承诺的是“辅导”他功课。

　　换言之，他其实并不需要学习，不如说越不学习，越有机会和顾安多多沟通。
　　原本他还需要想法设法和顾安找话题；现在他手中有题心中不慌，无数问题自然就会涌向顾安，而顾安也不得不为他答疑解惑。

　　仔细想想，这真是妙事一桩。

　　而坐在前排安静如鸡的常盛和刘泽阳，则感觉自己宛如活在惊悚片中：今天瘟神跟顾哥搭话了，瘟神居然做卷子了，瘟神竟然拿着卷子问顾哥题了，万万没想到顾哥就毫不设防地回答他了！

　　屏住呼吸悄悄回头观察的两人万般惊恐，心里犹如老父亲一般暗暗垂泪：这莫非是瘟神想出的什么找茬儿新招数？顾哥要是不幸中招怎么办？他们合起来也打不过段正彬啊！

　　胡思乱想间，常盛甚至可以看到顾安头上的圣父光环，就像待宰的羔羊一般单纯善良地迈进了段正彬设下的邪恶圈套里。

　　然而下一秒他们就看到羔羊一把将卷子呼在段正彬面前：“如果四则运算都不会，那还是请教计算器吧，或者花钱修修脑子也行。”

　　语气中甚至有几分不耐烦。

　　常盛目瞪口呆：顾哥！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刘泽阳瑟瑟发抖：卧槽！顾哥你这么刚的吗？

　　没想到段正彬非但没有掀桌而起，反而理直气壮中带着一丝没脸没皮地笑了：“计算器不让用啊，所以我这不是请您帮我修脑子嘛。”

　　常盛瞠目结舌：惊悚片是改魔幻片了吗？瘟神脾气这么好的？
　　刘泽阳心中忐忑：这莫非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于是他们就度过了宁静平凡又单调的一天。
　　……如果除去瘟神和顾哥的反常举动的话。

　　下午下课后吃晚饭时，常盛忧心忡忡地捞着面条：“锐锐，你说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彭锐吃得吸哩呼噜：“当然不是，因为你不是人。”

　　刘泽阳在一旁接话道：“对，我们不是人，我们挣扎扑腾的咸鱼。”
　　彭锐：？？？

　　常盛听闻此话颇有同感，失落地将牛肉面往边上一推：“神仙打架，殃及池鱼。你说顾哥和段瘟神是咋回事啊？”

　　咸鱼刘神情恍惚：“海的味道我知道，但顾哥和段瘟神的事只有天知道。”

　　“不是，你俩玩我呢？”彭锐放下吃光喝净的饭碗，“顾哥到底咋了？”

　　“顾哥被段瘟神缠上了，”常盛双目放空，“然而他好像也没不愿意……”

　　彭锐大手一挥：“你俩智障吗？顾哥的事用你操心？”

　　刘泽阳痛苦地摇摇头：“你不懂我们的熬煎。”

　　彭锐毫不在意，伸手夹走常盛碗里的一片牛肉：“咱们一个班的好吧？不就是段正彬问了顾哥些问题嘛。”

　　“但是那些问题有多智障你知道吗？”常盛气愤地拍案而起，“更可怕的是顾哥居然真的解答了这些智障问题！卧槽，为什么要浪费顾哥聪明的头脑去思考这些垃圾问题啊！怎么没人来关爱一下我这个濒临失学的小少年啊！”

　　刘泽阳极为认同地点头：“太智障了，有辱视听。然而顾哥居然都听进去了！我平时都不敢问顾哥那些低幼问题，为什么！为什么段正彬他这么敢！”

　　彭锐：所以这是小学生争宠环节吗？果然我是真的不懂……

　　***

　　“找到你了。”
　　一只手伸到顾安眼前，挡住他正在看的书页。

　　顾安从书本上移开眼神，看到那位问了他一天弱智问题的瘟神，正附身站在面前。

　　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烦闷：段正彬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怎么就没分点儿基因在脑子上？

　　学校实验楼的顶层是天文台，外挂楼梯七拐八拐地显得格外高，平时少有人去。
　　天台上很安静，可以俯瞰整个校园，短暂地从生活中抽身出来。

　　所以顾安有时把这里当成自己一个人清净的好去处。
　　也不知道段正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有什么事吗？”顾安有些无奈地揉揉额角，放下书看向段正彬。

　　段正彬顺势坐在他的旁边：“没什么事啊，就是忽然发现你不见了，想知道你去哪儿了。”
　　顾安听后抿抿嘴，并未搭话。

　　“我腿都快跑断了，您老人家居然在这里躲清闲，啧啧啧，” 段正彬并没在意，拿起顾安放下的书翻了起来，“你这看的什么书啊？特、朗、斯、特…哎，这名字怎么这么绕啊……”

　　“段正彬。”顾安忽然出声打断他。

　　段正彬扭过头，看到顾安正看着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眼神却意外地严肃，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他听见顾安问道：“段正彬，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

　　为什么非要缠着顾安？
　　段正彬偏过头，眯起眼睛看向天边橙红色的晚霞。
　　云朵被分散成无数道的光线围绕，呈现出一种明丽而特别的色彩。

　　可能就像是在追赶坠入地平之前的太阳一样，他也企图在虚无缥缈的颓废青春中抓住一点什么闪光的、牢靠的东西。

　　“没为什么，”段正彬笑笑，回过身看到夕阳的余晖照在顾安的脸上，令他冷冰冰的神色也染上了一点温度，“可能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吧。”

　　顾安有点愣神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段正彬感觉时间正在被无限地拉长，所有的感知都在被无限放大。
　　长到他可以看清顾安眼睑的细微颤动，大到他可以听见顾安手指在书页边摩挲的声音。

　　大约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的沉默，顾安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看向段正彬的眼睛很明亮。

　　“这是你说的，”顾安一字一句地说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