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正》唐门园子

21、第 21 章

　　暮色四合，城市的夜晚总是少不了人工光线的照明，屋子里没开灯，但也能隐隐看到里面的轮廓。落地窗前的垫子上懒散的坐着一个人，一腿平伸，一腿自然曲起，仿若定格。他的左手搭在曲起的膝上，香烟静静的夹在两指间燃烧。弥散的烟雾蜿蜒着缠绕四周，给人一个虚幻又罪恶的拥抱。

　　林说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感觉只是发了会呆，回过神时天色已经这么暗了。手机响起了信息提示音，屏幕一闪一闪的亮着荧光，他懒懒的瞥了一眼，伸手将手机勾到掌心。又是一条完全不需要理会的广告，林说看了眼便移开了目光，将视线移向窗外。

　　这里是七楼，前后左右皆是城市林立的高楼，目之所及，只有眼前的那方天地。可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在城市的另一头，有林成。

　　想到这个名字，他便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将手中即将燃灭的香烟丢入烟灰缸内，林说从地毯上站了起来。

　　“啪！”的一声轻响，客厅的灯光亮起，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屋子。这里和搬进来时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客厅里多了一些软垫和靠枕，厨房中添了些碗筷餐具，原本简洁利落的屋子，多了些柔和的人气。

　　走入厨房，在冰箱里拿了个鸡蛋，点燃燃气，将鸡蛋往台上一磕，打入油锅中煎好盛出，又下了碗之前包的三鲜馄饨，一顿晚餐就这么摆上了桌。

　　回国后的这段时间，他感觉自己越发懒散，有时候工作完回来后连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已深入骨髓，他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需要大脑的指挥，自发自动的便运作起来。

　　林说看着餐桌上的实物，随手拍好照片，没有配字，熟练的将它上传到自己的朋友圈里。和往常一样，那人没有回复。他随意划动频幕，无意识的翻了几遍通讯录，最后还是没有联系那人。

　　回来已经两个多月，从夏末到中秋将至，他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安置新居、求职、入职.......这个城市很大，几十万人口生活于此，终其一生也无法结识十之一二；这个城市也小，哪怕两人相隔两端，相见也不需半日时光。可林说始终没有回去看看，连回来的消息也没有告知。仔细想来，大概是因为林成当初送他走时是为了让他改错，而这么久了，他却仍然没有悔改之心，干脆也不去添堵。

　　或许，等哪天准备好了，悄悄看上一眼就行。

　　天气还是有点热，好在夜间还算得上凉爽，不再需要空调没日没夜的工作，给他省了一大笔电费。正如荣欣说的那样，这里的房租并不便宜，他刚刚工作不久，即使之前小有存款，现在也过的颇为节俭。

　　窗子是打开的，时不时有风吹入房间，带来隐隐的桂花香气。

　　洗漱睡觉前，他习惯看一会书。面前的书本又翻过一页，林说摘下眼镜，闭了闭眼睛休息一会儿。

　　熟悉的信息提示音又响了起来，一眼瞥过去，是银行发来的信息。点开一看，他叹了口气，又是林成的转账信息。半年前，他和林成说明了自己已经开始实习工作，告诉他不需要再转账过来。可林成像是没看到一样，以前是每个月月初定时给他打钱，偶尔遇上重要节日再另给。现在，这个频率越加频繁，林成几乎把这件事情当成每周任务在做，林说简直有点无奈。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没看到自己的信息，重复解释几次之后还是照样收到汇款。他索性也不再解释，两个像是较上劲似的，一个汇款一个退钱，执拗了拉锯了半年之久，谁也没有妥协。

　　林说皱眉看着这个到款信息，也不知自己是开心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开心的是这人始终记挂着他，生气的是，明明是林成自己在刻意的疏远两人的关系，可当自己主动配合远离时，那人却又摆出了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到底还是生气多一点吧，只能被动的接受一切，近不得、远不得......

　　感觉还没过去多久，中秋就到了。今年的中秋假期正好和十一国庆重叠在了一起，一下子就是八天的法定假期。可月末月初一向是林说他们公司最忙的时候，这个假期注定是无福消受了。林说他们一直忙到了中秋当天下午，老板才勉强放人。

　　同事们都热热闹闹的收拾起东西回家过团圆节，林说和他们互道节日快乐，笑闹着些“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之类的话，拎着包离开了公司。然而，别人或许对回家团圆有所期待，他却没有家可以回。一个人在公交站台站了好久，茫然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种日子，似乎他这样的孤家寡人去哪里都是怪怪的，最后他上了一辆去往郊区的公交。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里可以去。

　　墓园里还是冷冷清清，没有因为假日就热闹一些。守园的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大爷，估计是过节了心情很好，没有像以前那样板着脸，脸色温和的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呼。

　　林说带着两束白菊，沿着门口的路往里走，经过第三个路口往左，几步之后就是他父母的墓。两人是一起出的事，最后也葬在了一起，曾经玩笑时说的“生同衾，死同穴”竟成了真，也不知道他们在天上会不会因为这个事情而开心。

　　墓地有人经常打扫，算得上干净，林说放下白菊，随意的曲腿坐在石阶上。墓碑上贴的是夫妻二人的合照，听林成说是一次全家人出去旅游时拍的。只是那时候林说才五岁，并不记得什么了。照片上的两人很年轻，满面笑容的看过来，显得温暖又亲切，让人看着能感受到那种暖融融的热意。然而林说伸手摸了摸，只有石料冰冷又坚硬的触感。停留在张片上的双手顿了顿，最后慢慢收回。他一声不吭的坐在那边许久，才轻咳了几声开口：“爸妈，我过来看看你们。”

　　从十年前开始，这句话就再也无法得到回应了，可今天这种没有回应的感觉却格外让人难熬。

　　口袋里烟盒四四方方的棱角紧贴着皮肤，明晃晃的昭告着存在感。指腹压着盒子的尖角，不一会便泛起丝丝疼痛来。

　　林说抽出一根烟，拿出火机轻轻按下，想了想又把火机塞了回去，将那根孤零零的烟摆到了墓碑前。

　　“前两天是你们的十年忌日，我加班就没有过来。”他停顿了会儿，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像小时候撒完谎后那样主动的坦白：“其实更多的是怕遇上林成，他可能不想见我。”

　　说的是“可能”，但他清楚事实是“一定”，这样一想，感觉更加沮丧了些。

　　四周一片安静，能清晰的听到风吹过树枝的“沙沙”声，墓前的松树随着秋风微微轻晃，几根松针落下拂过他的脸颊。

　　林说收回抚着墓碑的手指，低头一根根将落在墓碑前的松针捡起，慢慢的堆在那根未点燃的香烟旁，聚拢成了小小的一堆。他无言的做着这些，突然间停下了动作，低声喃喃：“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

　　墓碑上的两个人还是温柔看自己的幼子，仿若生时，可所有的问题在这里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整整十年过去，哪怕再不愿意，记忆中关于父母的场景终究还是一点点的褪色、遗忘。他能记起的也就那么点凌乱的片段，再久些，可能连这点记忆碎片都无法保留下来。

　　他还记得母亲是一个性格很爽朗的人，很爱笑，脾气有点急，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父亲不爱说话，但性格很温和，在家里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被惹到了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哪怕生气，时间从来不会超过一天。他们会准备好吃的食物，会在孩子犯错误的时候板着脸教导，也会在周末时，一家人聚起来看场电影......可一切却就这么戛然而止，以那么惨烈的方式。

　　那天的场景他已经记不清，人的大脑总是趋利避害的，会下意识的避开让自己难以接受场景。时至今日，他记得的只有铺天盖地的刺目红色和母亲紧紧卡在他腰上的扭曲手指。

　　曾经纤细、温暖的手指被鲜血染的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变得紫涨、僵冷。无名指上深深扎入一片碎玻璃，沿着婚戒的边缘直直切入，在银色的圆环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尚且年幼的身体被这几根手指紧紧的箍在了母亲的怀里。他的妈妈就这么在挤压变形的车厢里给他撑起了一小片天地，也给了他最后一个带着血液温度的拥抱。

　　刚出国的那段时间，日子显得特别漫长而难熬，他时常会想，如果当年在车祸里和父母一起死去的话会不会更好一些。活着也没什么好的，很累很累，每天都喘不过气来，脑袋里像是被放了一大把钢针，疼的时候恨不得让医生来个开颅手术把它剖开。

　　可每当这时候，母亲那扭曲僵硬的手指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像是灼热的烙铁，一次又一次的烙印在他的胸口，是惩戒也是提醒。惩罚他竟然如此不珍惜自己。提醒他生命多么来之不易，即使是他自己也没有资格放弃。也或许，这是他潜意识里的自救手段。哪怕再难熬，他还是有着求生的欲望。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半，一边渴望着死后的解脱，一边挣扎着要活下去，矛盾又痛苦。

　　可无论如何，他还是想活下去。

　　墓园里不知哪儿种了棵桂树，若有似无的香气隔着老远飘了过来。林说低头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摸出几颗包装简单的糖果，摆在石阶上。“这是我今年做的花生糖，你们尝尝。”

　　说着，他也拆开了一颗，塞到自己嘴里，一股甜香从舌尖蔓延开来，冲淡了弥散在喉间的苦味。林说微微眯起双眼，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我现在过的很好，工作挺好的，朋友也都很好。闲暇时候会给自己弄点好吃的，偶尔出去走走。前段时间参加的职业证书考试通过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无声。无论他做了什么，是努力还是堕落，过的是好还是坏，都不会有安慰或是责备了，不会有人告诉他“你做的很好。”或者一句“没关系，下次努力。”独角戏真的很难唱下去，所以，有没有人可以理我一下？只要一点点回应就可以，我就能好好走下去。

　　而四周，始终寂然无声。

作者有话说

　　虐文写起来有点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