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刻执手》弑尘清酒

3、溪澈溪源

　　“哎！好热闹啊。呵呵……”一个少年模样之人歪身斜倚靠在一张精致华贵的长椅上，双腿随意交叠着放在近前的一个席桌上。
　　唇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眉羽中尽是少年未脱的灵秀之气。
　　四下红绸交错，中心一段长长的帷幔连接舞台，直挂正楼顶端。走楼席位显然都经过了细致的巧设摆放，底蕴古足。
　　雕梁大柱上有规律地镶嵌着金玉银石，形以神兽，烛火映过下，散发出灼眼的芒光，似活了一般。
　　楼外匾上，以红漆蕴题刻着：倚榻云。
　　门下，“哟！这位爷，瞧您，可算来了，可是把我们香儿忘了？今个儿才想着来呢！”
　　“这位爷，您请您请，里面走哦！”
　　“爷，奴家，嗯~，奴家想你了，怎么才来？”
　　楼内，酒香满溢，萦绕不散，笙歌袅袅，叫喊吆喝不止。
　　桌前，有男子搂着女子，那女子含羞将一杯浊酒送入男子口中，男子咧嘴便亲了上去，那女子立时娇嗔道：“讨厌，客官好坏哦……”
　　席下，有女子躺倒在男子身上，男子衣襟大敞，一边往口中送酒，一边与女子调情嬉闹。
　　台边，有女子朦着眼，两手乱挥乱抓，四处探寻，口中羞然求饶道：“客官，出来吧，别再让奴家找了……”
　　楼上，房门紧闭，只能依稀从模糊的窗门外看到一上一下动作着的两个身影。
　　…………
　　白皙的手上已沾了些许糕沫，少年又拿了一小盏酒，轻呡了一口，点头轻叹了一声：“你们这间酒楼，不但布置装饰极美，而且吃食也是人间极品，很得人心。倒是很久，没吃过这样的珍馐美馔了。”
　　“啊哈哈哈……”，——说者不识，听者知情。
　　一旁的侍女亦规矩地掩唇饰笑，也不揭穿他：“这位小公子说笑了。我们这地儿，嗯，修缮自然是理应如此的，不过这吃食嘛，还真称得上小公子的夸赞。
　　看小公子面生，可能不知，在这京城之中，可还无人不晓得本楼的招牌呢。就方才小公子所点的糕点，便是用今晨采自域外天池的泉水一个一个地培制过的，光这里面的工序便是千百道不等的，这其中的繁杂，非御厨级别的师傅可是做不出的。”
　　那侍女又抬手指了指少年手中的酒，继续道：“还有小公子正在品的这酒，在本朝还未立之时，它便已埋在了北山脚下的连理树之下了。”
　　看这“酒楼”如此恢宏大气，往来的客人衣着又皆非凡品俗物，而且还形态各异，定是列国之人都愿来此，显然的做大生意买卖之地，若不这么尽心，又有实力，也不会有如今的势头。
　　少年轻笑了一声，似乎很满意。白皙修长的玉指轻磨着酒盏，指尖忽地顿住。掀开眼帘看去，酒盏之上刻着一条带着些许错觉般温暖柔和的血色幽龙。
　　眸子片刻的失神，少年似在欣赏美酒，又似已魂离他外，不知身于何方。
　　“这龙……”少年抬眸，似有所感地望向楼门外一方。
　　空空如也，自然不是指门外那群热情迎客的姑娘都不见了。
　　他已开天眼，却什么也没发现。
　　一旁的侍女却讶异：“龙？哪里有龙？龙可是当今天子，圣上的象征，倚榻云就算再有胆，却也不敢如此造次的。”
　　少年闻言垂眸，又望了一眼手中的酒盏，血龙乃在，但总觉得哪里变了。
　　龙的神态，好似较之前又温柔了几分。
　　少年愣了愣，兀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着手中的血龙酒盏一饮而尽。
　　过了好一会，才回过味来，酒的醇香留于喉间，唇侧，点醒了他：“没有，可能……大概我看错了吧。”
　　那侍女舒了口气，见少年笑起来如朗月入怀，十分好看，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小公子差点吓死人了。若是真的，那可是藐视皇权的大罪，这楼里的人可一个别想话，苦心经营的云楼也得直接关了。”
　　少年轻笑：“姑娘可莫要唬我，这么小的一处细节，皇帝也管得到？如若你我不言语，他应该不会发现的。”
　　侍女觉得这说词颇为有趣，只是放肆大胆得很。再看这少年，好像完全不把当今天子当回事，想来此人定也绝非等闲之辈。虽说来此楼的人来历就没有平常过，但大多酒囊饭袋之徒，不是钱多，就是官二代登徒子的纨绔子弟。
　　反观这少年，长相是一等一的美貌，就连女子都须逊上三分，自叹不如。气质更是有种不入凡尘的澄澈之感，像一汪清泉，一条小溪，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污墨，清澈见底，自然地隔绝掉一切尘埃俗物，与周遭的淫靡嘈杂显得格格不入。
　　好像还真把这当酒楼了，来了不找姑娘小倌，只管品酒尝糕，还真就，这么淡定的坐着。
　　“小公子可真会说笑，日后您要是娶了谁啊，一定不用担心闷着了 ，开心到老呢！”
　　“娶妻？”少年勾了勾唇，轻笑道：“借姐姐吉言了。”
　　“小公子可真会说话，讨人欢喜。”
　　两人又闲址了几下，少年趁无人注意之时，将酒盏藏进了袖中。
　　“再来些糕点吧。”
　　“好的小公子，您稍等，片刻就好。”
　　舞台此刻换下了一位手握寻音弦琴的白衣男子，接着一群身着红衣的男子翩然走上舞台。
　　方才音韵绵长，低沉悠远，带着别致蕴味的弦琴弹奏，乃有余音停在耳畔。
　　轻灵清越，且实且虚，缭绕而去。
　　别人看不清，未曾注意，少年却在不经意间的视线扫过之中，看到肉眼看不到之外。
　　那把一看就并非凡品的寻音弦琴的徵弦之下，赫然刻着两个用繁文写的古字。
　　连笔挥就，却力透琴背，急中带缓。
　　好像下笔之时便一下子失去了一切，心空了一片，无从下笔了。
　　断断续续的连贯，时间也跟着缓缓变慢。
　　最后一笔，陡然停下。
　　可以看出是少了一笔的。下笔之人知晓了不可挽回，直接留空不下了，停在了那里。
　　从这波折的连笔，写字的力度里，可以感觉到，写出这两个字的人是饱含着怎样的悲痛。
　　少年心有所感，不由多看了两眼。
　　见那白衣男子并未打算离去休息，独自站在无人的角落里，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台上，好像也等着看这舞。
　　很难想象，如此淡雅纤尘之人，会愿意来这样喧嚣的“酒楼”独奏，这样的人，会需要他人欣赏他的琴艺吗？
　　那他来这做什么？
　　少年可以肯定，那白衣男子不是这楼里的人。
　　台上，红衣男子纷纷摆好舞姿。
　　红袂轻扬，缤纷坠落。
　　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哇，好美啊！”
　　“第一次见到如此惊艳的舞台！”
　　“好！好！”
　　“跳啊！”
　　“快跳啊！”
　　“终于等到啦！”
　　台下已一片沸腾。欢呼起哄声一阵高过一阵，俨然成了一片声浪之海。
　　这是倚塌云里的另一特色。专门弄些出奇不意的招数来吸引客人，每天都有些新鲜花样，以保证长盛不衰。
　　据说大前天夜里便挖了棵长相奇特的千年参树预备让众人观赏。参树比京城最高的宫楼还高出几十米，光抬到此，便花费了几千人力不止。
　　巧的也是，那棵树才刚一参展，便被齐王一眼看重，当场一掷万金拍下。寻常人哪见过如此多的金子，围观的人眼都直了，只差当场昏厥过去。
　　倚榻云又赚了个彻彻底底，金钵满盈。
　　话说这齐王领兵打仗那是一流，去年才刚刚凯旋搬师回朝。人人都道这齐王性子冷，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皇帝还曾想讨他欢心，钦赐了一美人。
　　若是一般人早就感恩代德地谢主隆恩了，谁料这齐王直接一口回绝，半分面子都不给的。
　　皇帝想这是大功臣，怎能不赏点什么，又大开国库，赐了一堆东西，任其挑选，这齐王就是一概不授。
　　到最后或许实在不想让皇帝为难，才收了一套茶具，算是得了赏了。其它的全拿来犒赏三军，在将士们面前绝对的声威赫赫。
　　于是百姓都道这齐王一心为国，不喜好任何东西，天生的神将，下凡专门护佑天下太平的，是天下的将军。
　　那参树被一堆人恭恭敬敬地抬了一晚上，才总算安根入土了齐王府。
　　据在场人后来透露，说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但齐王竟亲自下轿，将树一路护到府上，神情之中的那份紧张细致，怕是上战场都未曾有过，生怕一不小心给磕着碰着了，不下千遍地叮嘱众人要仔细小心再仔细小心，就差亲自抱在怀里放在心尖上了。
　　百姓们难得见什么也不喜的齐王也有喜好之物，怎能不惊喜，不意外，不好奇呢？个个迎上街去，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终于间接增加了难度。幸而也有身强力壮想为王爷做点事的，上去帮几个忙，否则耗费的时日可能延得更后。
　　这几天人人都津津乐道，调笑说，这京城之中啊，“高云还望齐王处”哩。
　　…………
　　这红衣男子跳舞便是另一出奇作了。
　　果然，这种出乎意料的震憾之感，是会让所有人追捧青睐的。
　　想来男子跳舞都少见，更别说还是一群男子，而且还穿红衣，这是要多少见有多少见，要多勾人有多勾人。
　　红衣是轻巧灵活的纱绸做的，似是专门为了此舞打造，做工精细，手法别致，为曳地宽袖式，显露勾勒出男子独有的均称优美的身段。
　　这些男子一看便知是经过专业训练培养的，形体一致，身材适中，气质不过分阴柔，也不过分刚毅，介于两者之中，有种视觉上无以言喻的黄金美感。
　　光安安静静看着便是种享受，更别说再动起来，还跳支舞，而且那舞，还可能十分精彩。
　　又是大手比之作了。
　　少年拿起新上的糕点，轻咬了一口，抬眸望向不远处的舞台。一只手斜倚在椅上，支着头，姿势散慢随意。
　　台上舞蹈开始跳了起来。
　　台下不一会儿，就迷倒，尖叫，欢呼一片，有瞪直了眼的，有张大了嘴的，还有情难自禁手舞足蹈的。
　　“那上面所跳之舞轻盈随意，飘然中带着隐秘的肆意，这可以理解为男子应有的张狂冷情。
　　而虽是红衣，却丝毫不见女子的柔媚。反而染上几分风流邪魅，总在不经意间勾人一把，使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纷纷坠落的桃花之景，似雨的冷冽孤寂，能让人联想到一个词——凄美。
　　步子处理之中，乱而不散，快而不忙。似无落处，却又总能恰到好处，给人惊讶到极致后又转而惊喜，充斥着类似劫后余生的“快感”。
　　嗯，很有魅力。
　　似聚似离，似果似因。
　　可惜，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
　　“配剑。”
　　那侍女常年在此，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遇到过。但听完少年的一番说辞，特别是最后颇为漫不经心的一句，还是忍不住要拜服在这少年脚下，俯首称臣。
　　她可是无意间听到楼里妈妈说了几句，才知晓今晚的舞，名唤作《剑舞明君》。
　　少年又看了一会儿，起了兴致：“可否详细告知其间的故事？”
　　那侍女仍在惊叹之中，闻言方回了神，对这少年起了恭敬之意，低首道：“不好意思，小公子。此舞作为楼内特殊经营，绝对保密。若小公子真想知晓，还须问本楼掌事的妈妈才行。
　　“这样啊。”他差点忘了，楼内的特色，一般要保留些神秘感，或者有一些特殊奇怪的要求，也是要信守的。
　　少年轻咬了一口糕点，也不觉得“妈妈”二字有何不妥：“那烦请将掌事妈妈请来一下。”
　　“嗯……”侍女犹豫了一下 ：“妈妈一向很忙，不知是否有空闲。既然小公子有请，那我便去找一找，但不确定能不能找来。”
　　“有劳。”
　　过了许久，侍女方请来一个人。
　　是位女子。那女子不过二十好几，样貌虽是普通，却因衣着打扮得体，且正是上好年华时，风蕴不减，气质非凡。
　　侍女请不到人，只好直接告知：“这是楼主。”
　　那女子有礼含笑：“掌事妈妈忙得很，我听闻小公子见解独到，非池中物，着实好奇，便来见见小公子。”
　　少年轻笑，不为所动：“掌事妈妈再忙也没有楼主忙吧？姑娘年纪轻轻，就做了这‘金楼’之主，才是真正的让人刮目相看。”
　　那女子看向少年的目光认真谨慎了几分，沉默片刻，方才道：“小公子既能猜出台上之舞少了剑饰，可还有别的先解？”
　　“别的？”少年支起身，靠在了软榻上，双腿仍是不老实的交叠着，唇畔扯出一丝笑意：“姑娘不愿透露？我不过一个闲散无聊之徒，纯属好奇，才想请人说说罢了，是绝不会损害贵楼生意的，这都不行吗？
　　我虽然生得晚，年纪小了些，但也明白你……我们凡尘之人做生意，‘大气’二字，尤为重要。”
　　“哈哈哈……，小公子可真是怜牙利齿，不得不让人佩服。敝人碧娘，小公子不必姑娘姑娘的客套了。”
　　少年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却未回礼自报名氏：“出门在外，不便露名，碧娘不会见怪吧？”
　　“自然。”碧娘不好多说什么，客人本来就有己身自由，这也算楼里不成文的一条规矩。客人想与不想，愿与不愿，无从勉强。
　　“但还是对不住小公子了。说实话吧，其实今日请的舞，我本人也不甚了解。只听说是不知哪朝的旧事了，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但后世，已很少有传闻留下。这舞是因为着实惊艳有美誉，才会留传下来，如今就算你问那跳舞之人，也不会有人能答得出的。否则也不会连剑都不配。”
　　“这舞跳了多年，早已失了原味。注重的也不过是些能赢得鳌头，维持生意的舞技。若不是他们足够特别，我倚榻云也不会请来的。”
　　少年下意识地看向角落，才发觉那白衣男子早已不知所综。
　　台上之舞渐入尾声。
　　台下不知何时，已听不见尖叫起哄声，静得难以置信。
　　喝酒的，吃肉的，你侬我侬的，都停下动作，望向台上。
　　帷幔轻舞，纱绸微扬。
　　台上，一个红衣男子抬手，手中虚握，一饮而尽。其它红衣男子围在他身边。有静立着的，面容平静；跪着的，有些黯然，趴着艰难伸出一只手的，表情暗含无奈和不舍。但有一人，脸独独朦着红布，伸手抓住了虚饮之人的衣襟，半抱着他，满眼无言的深情，还夹杂着死寂的痛苦，绝望……一双眼演绎到了极致的地步。
　　感觉太过震撼，那双眼，只要一对上，就很难平静下来，无论心志多么坚韧。无他，只因那双眼晴饱含的东西太过沉重，超越演绎，成真了一样。
　　少年看得一清二梦，眼眶竟不自觉的晕染了泪水，看得越清楚，感染愈深。连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指尖触及眼底，湿润了。
　　徵弦之下那两个字，在少年脑中一闪而过。
　　“应是个悲情的故事吧。”
　　少年直接拿起一壶酒，灌了几口，直至肺腑火燎，牵动了全身的气血，荡平消散了心中的汹涌，才释然了一些。
　　这样的演绎舞蹈，那碧娘口中为什么却说不过尔尔，仅因独特？
　　帷幔滑落，一舞终了。
　　楼内静默了几秒，而后掌声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