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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拼合 ...

  •   “若是温柔有力量,请让我爱你。”

      黄子弘凡说这句话的时候,高杨的伞正好劈开雨幕。

      听见他这般言语,伞下的人侧脸,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浅淡笑意。

      最终影子还是融进了夜里,不曾停留,不曾迟疑。

      老旧的屋檐仅仅容得下一人站立,青灰色的瓦片上开起一朵一朵的雨花。

      黄子弘凡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里面只剩下两三支万宝路,挑出来一根,肩膀靠着墙,不在意水泥粉刷的墙面蹭脏外套。

      捏碎了滤嘴处的薄荷爆珠,深深吸了一口。

      烟裹挟着炸开的薄荷凉意钻入口腔顺着喉管转了一圈,本来赶稿到半夜的人也终于醒了醒神。

      手指轻轻夹着抽到一半的香烟,黄子弘凡眯着眼淡漠地打量着这座水城。

      也忘记了自己曾在文章里夸奖过它的可人,如今再看,却觉得它过于平了,平到水幕一遮,分不清哪家哪户。

      只有青石板路还留下些许别致。

      黄子弘凡一哂,摇摇头,掐灭了烟。

      不过心里想的决定眼里看的。

      截稿日快到了,又被告知过些时日会安排几场签售,于是不耐烦地逃出来,试图散散心。

      谁知一眼便被迷住了心神。

      那人容颜俊秀,身姿颀长,一手托着画板,一手捏着画笔,赤足站在泛着水波的河堤上,慢慢描摹着眼前的景。

      难得有人不用水墨丹青画水城。于是水绿描了河流,湖绿荡开碧波,浅绿加黄点了柳叶,灰绿铺开一片天空。

      怔愣中耳边清透的笛音破开云雾,正如那人回眸看你,再莞尔。

      烂俗的一见钟情的戏码,黄子弘凡甚至不屑它发生在自己的书里。

      然而痴男怨女常有,即使少了一处落脚地,也不怕写烂了的故事无处躲藏。

      只是这次,不巧。

      他嗤之以鼻的东西被他撞了个满怀,甚至开出花来,花瓣刮擦着心房,瘙痒难耐。

      只好奔向租了几日的房间,捏着一段小铅笔头,在桌案边奋笔疾书,直到那本封面画着六十年代影星纸页泛黄的本子填满六七八页。

      你知道,什么叫做怦然心动吗?

      咬着铅笔末端,黄子弘凡看着自己飞快写下的文字,小心翼翼用手擦了擦铅灰,然后笑开了。

      再见面时,是在租住的民宿里,那人笑着坐在餐桌边,听着桌头布菜的老人带着乡音讲着以前的故事。

      他穿着一件短褂,膝头坐着一个娃娃,那小孩正伸手拧着他用绳结编成的扣子。

      黄子弘凡刚刚在水城里闲逛,坐在路边小摊吃了一碗咸豆花,放了虾米和紫菜,却总觉得缺了点滋味。

      盯着老板的嘴唇,黄子弘凡压了恰如其数的钞票在碗下,拎走两只“银包金”,回了一句“再来”,晃晃悠悠踩着来时的路。

      湿漉漉的石板被雨水浇漓成斑驳模样,但又洗得光亮,仿佛不曾沥过时岁。

      如今又见到人,心底欢喜,却失了上前打扰的底气,免得显着自己张牙舞爪。

      避开楼下的言笑晏晏,倒在软和的大床上,黄子弘凡合上眼睛,缩了缩身体,揉揉耳朵。

      今天听了这么多声音,也就他的笑声不那么嘈杂。

      然后沉沉睡去,不理会还敞亮着的灯。

      日上三竿。

      高杨读着民宿老人说的“隔壁客人”留给他的字条,抿了抿嘴,耳尖微红。

      他喜欢黄子弘凡的书。

      他爱着他的文字。

      无论是张狂还是颓靡,这人总能写出味道,一笔戳进他的心里。

      黄子弘凡的签售会是他唯一会去的签售会,虽然理由不仅仅是至爱,但抱着厚厚一摞书皮边角被磨毛的书,排在叽叽喳喳的读者之中,对他来说也算上是一场壮举了。

      签售会上人虽戴着口罩,可眉眼独特的线条还是让他昨日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撑着他挣扎过长冬的作家。

      高杨与孩子和老人挥手告别。

      带着点雀跃又带着一点担忧去赴一场不同寻常的约。

      我是不是有资格贪恋这点温度?

      两人走走停停,撑着两把伞一前一后地盛开在长长的水巷里。

      即使高杨不怎么言语,但仅仅看着他的笑容,黄子弘凡也觉得满足。

      于是带着点急切,又带着点笃定。

      他把人拉在屋檐下。

      他见人红了脸,撇开了眼,以为万事俱备。

      只可惜人最终脸色苍白,不发一言,撑伞走进雨中。

      再也不见了。

      生活中处处充斥着偶然。

      而过多的偶然堆积在一个人身上,我们管它叫做缘分。

      黄子弘凡的新合租室友是高杨。

      当他看见他提着画箱走来时。

      当他看见他提着手提电脑进屋时。

      彼此欣喜若狂。

      他们不再谈那天的事,甚至不怎么说话。

      只是今天我画了一幅画挂在客厅,晚上回家就能收获一小段描摹的文字。

      只是今天我摊开本子写了几个酝酿好的段落,隔两天晚餐时便会看见正正好贴合心意的作品。

      搞文艺的彼此碰撞,不过是你我浪漫在了一起。

      所以没必要玩味太多,毕竟作品是解开你的情绪的密码。一看作品,心中所想不说感知□□,六七分也是有的。

      只是大部分人的情绪,宁肯展现给一切陌生人参观,也不愿意让喜欢或者是仰慕的人知道。

      高杨浑身发冷地站在门口,发觉自己真正风格的画忘记锁进画室。

      那幅作品渲染了深浓的蓝紫色,仿佛海底,一片湿冷,要把你吞噬。

      那人看着画,抬头看他一眼。

      眼睛里带着的情绪被高杨读作“欲呕的怜悯”。

      高杨扯着人的领带把人推倒在床上。

      「嘘。」

      双手紧紧捂住人的嘴,跨坐在人的腰上,恶狠狠地低下身子,直勾勾看进他眼底。

      「不要再试图用我的作品读我。」

      黄子弘凡看着他翕动的嘴唇,但最终只能描着他的眼神。

      他看不懂他的唇语。

      这种感觉很不好,因为他进不去他的世界,而他的世界是他唯一想要进去的。

      高杨肩骨耸立着,咬着牙,像一只被试探了领地的兽。

      我的心里有两个我。

      一个站在悬崖边,随时准备纵身跃下。

      一个关在屋子里,或哭或笑或吵闹或嘶吼。

      只是他们都被我关进了壳子里,以微笑和彬彬有礼做了画皮。

      不要试图进来。

      不要进来。

      离我远一点。

      黄子弘凡两只手轻轻握住人的腕骨,柔和地摩挲两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暴躁的人。

      手慢慢从黄子弘凡口上挪开,扶上了自己的眼睛,高杨深吸一口气,嘴唇蠕动片刻。

      可能是想抱歉,说自己失态了吧。

      黄子弘凡伸手拿下人罩在脸上企图遮挡情绪的手,低垂着眼,半晌不说话。

      只是手指从他的鼻尖慢慢滑下,压了一下唇珠,沿着鼓动的喉结划到锁骨之间的小窝,最终倾斜,戳了戳他的左胸膛。

      开口,声音被一夜的香烟熏出嘶哑:“我听不懂你说话。”

      指尖因为长期握笔附了一层薄茧,让其下的肌肤泛起战栗。

      高杨咬着嘴唇,不知为什么仿佛十分难过,难过到想要缩起来。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骑在他的腰间,垂下脑袋,扫了下闭着眼睛陷在自己床上的人,一副接受审判的样子。

      你为什么也要这个样子呢?

      高杨抬眼看他,眉目闪过黄子弘凡读不懂的悲伤,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正打算问一问,就被人按着脑袋狠狠揉了一顿,身上一轻,只看见踉踉跄跄的背影。

      高杨捂住胸口喘着气,压抑太久的情绪仿佛要爆炸。

      但是不可以,不可以在他面前。

      不可以这样,高杨,不可以这样。

      晚饭异常丰盛,这位温柔的室友一如既往地坐在桌边看着他,似乎今日一切失礼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他还是他最喜欢的作家,他还是他最忠实的读者,他们从未碰撞出火花。

      可是黄子弘凡不喜欢这样。

      他只是缄默着,提起筷子。

      于是也不曾看见高杨原本盈满了笑意的眸子变得黯淡最终幽深。

      木筷与白瓷碗碟碰撞出的曲不再轻快,反而令人心烦意乱。

      高杨默默扒完碗里最后一粒米,逃一样冲进了画室。

      咔嗒一声,锁住了房门。

      咔嗒一声,锁住了心门。

      拿着画笔,蘸了最深浓的颜色,抽了一张画纸夹在画板上,可是手颤抖着,根本固定不住,于是一脚踢翻了画板,捂着脸靠着床脚坐在地面上,肩膀颤抖着,口中呜咽,仿佛抽泣。

      不知多久,他抹了一把脸,也不管脸上沾染上颜色。

      抬眼看见了面前的墙。

      于是抽出画笔狠狠戳在墙面上,爆炸出一个杂乱烦躁的色块。

      画笔一下一下戳着墙面,又恶狠狠地使劲拉扯着线条,各种颜色搅在一起,被他劈头盖脸毫无规律和美感地涂抹着。

      每一次牵拉,每一次按压,带着心底对自己最深的厌恶。

      “咔吧。”

      画笔断了。

      与其说作画不如说发泄情绪的人向后一摊,坐在一地碎片里,看了眼手中出现裂痕的画笔,手指脱力一般,任由它滚落在地上。

      人佝偻成为一只逗号,一直未完待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瘫坐的人歪扭着站起来,下定决心一样甩了甩头,打开了画室的门。

      黄子弘凡站在昏黄的走廊里,突然觉得领带被用力一拉,踉跄了两步,进了那间被高杨封闭了的屋子。

      一片狼藉。

      可是黄子弘凡没心思去理会那些,他只是注视着面前这个可能是因为情绪起伏过大的人,他的胸口起伏着,眼尾和面颊因为过分揉搓泛着不正常的红粉。

      黄子弘凡张着怀抱,好像说着「不管你讲什么我都会听」。

      可惜,我什么都不能讲。

      高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提起自己脚边的颜料桶狠狠砸向刚刚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墙面。

      塑料桶裂了一个口,滚落在墙根。

      大屏墨黑色的颜料铺成一片,盖住了刚刚杂乱的线条,只是又爆成一块污渍。

      高杨扔掉不合心意的画笔,直接抽出一把毛刷,在红色的颜料桶里搅了搅,抬手用力挥着胳膊。

      红色和黑色融合在一起,好像催生出一个密不透风难以呼吸的世界,在这里,只有压抑和绝望。

      毛刷狠狠地刮擦着墙壁,把那片墨色当作黑板。

      融合了黑的暗红色炸开在墙壁上,也炸开在黄子弘凡眼底。

      我把我自己揭开给你看。

      揭开然后高高挂起给你看。

      “我是哑巴。”

      恶意的用词,简单粗暴的告知。

      你满意了吗?

      你们满意了吗?

      高杨气喘吁吁地扭头看他,毛刷因为脱力从手中滑出。

      “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沉默片刻。

      黄子弘凡直直地走过来,踩着那一地碎片。

      伸手挑起他的下颌,掰过他的脸。

      摸了摸他眼角的水痕,似乎终于是明白了些什么。

      只是现在解释清楚误会才是第一位的。

      “你是不是没懂我下午说的话的意思?”

      “我说听不懂你说话,不只是你的话。”黄子弘凡感觉到被自己抵在身前的人僵住了,于是手指无奈地敲了敲太阳穴:“前几年出了车祸,伤到了脑子。”

      所以听不懂你们说话。

      我听得见声音,但是听不懂你们说话。

      你们赖以交流的语言,在我这里只是无用的音节,更像是子弹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击溃我。

      高杨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在嘲笑你。”黄子弘凡两只手托着人的脸,轻轻地摩挲着,“我不知道你不能讲话。”

      “我只是想抱怨一下,即使我学了唇语。”

      黄子弘凡慢慢说着,每一个字都砸进了高杨的心里。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读不懂你。”

      作为漂萍,我难得有地方想要停留。

      可是我进不去你的世界。

      “但是我现在懂了。”

      即便是唇语,依托的规则也是语言,而你本身便不曾用语言和人交流。

      所以你从来不曾开口回应我的任何话。

      所以你只去我的签售会,因为我从不和读者做交流,只是签名。

      所以你喜欢和老人还有孩子待在一起,拒绝别人进入你的世界。

      但是没关系。

      谢谢你把自己敞开给我看。

      谢谢你给我这破败的灵魂一个可栖之地。

      谢谢你允许我拥抱你。

      把人抱在怀里,手在他身后拍哄着,却不出声,只等着发出喑哑哭喊的人把情绪发泄干净。

      谢谢你为我开了门。

      黄子弘凡骑坐在梯子上,叼着根棒棒糖,用抹布清理着被泼了一墙的颜料。

      “好在是当初上了可擦洗的漆。”黄子弘凡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咯嘣咯嘣咬着糖,抽出棍子夹在指尖晃了晃,看着乖巧站在一边举着水桶笑眯眯的高杨,调笑着,“小杨同志一发脾气,惊天动地的,嗯?”

      高杨板着脸,从他手里抽出那根棒棒糖棍子,然后砸他。

      翻了个白眼,比划着让梯子上笑得前仰后合的人注意安全,然后跑到墙角把那根棍子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抿了抿嘴看着自己糟蹋了的墙面,偷偷红了红耳根。

      因为我好在乎你呀。

      瞄了一眼梯子上的人,那人正举着抹布清理着被自己烙下的狼藉。

      侧脸真好看。

      眉眼真好看。

      像在发光一样。

      诶?

      正正好好整个人撞进了他眼底。

      高杨咬了咬唇,移开了目光。

      “小杨同志。”骑在梯子上的人笑着对他伸手,让他过去。

      虽然害羞,可还是想靠过去。

      谁知道一到他身前,脖颈后就被他的小臂勾了一下。

      阳光从画室被拉开厚重窗帘后的玻璃窗闯进来,泼了一地。

      窗里的两个人笑笑闹闹,偶尔亲一下,偶尔抱一下。

      是大团圆结局啦。

      太阳笑眯眯的,又倾倒了些热烈进入窗户。

      人是被撒在世界角角落落的拼图。

      我们虽然拼凑不出完美,但也尚可拼合。

      只是不像你们那般优雅好看。

      只是些恰如其分的妥帖柔和。

      但是我们想,这就足够了。

      黄子弘凡轻轻吻着被迫踮起脚的人,一会儿松开了手,但还是抵着他的额头,手揉着自己的腰,龇牙咧嘴的。

      “我再塌一会儿身子我的腰就要断了。”

      然后笑嘻嘻地看着高杨软绵绵瞪了他一眼,含羞带怯。

      于是把抹布送进他举起来的水桶中,仔仔细细拧干净,抹掉最后一块污渍。

      再扭头对着他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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