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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菇卡】无尽海 ...

  •   给一位读者写的点梗,现代pa
      “黎明之前,海上吹来无人问津的风。”

      (一)

      金黄色的阳光经过原野,栖息在浓绿的枝头。白云不远不近地飘着,底下是刚抽穗的麦苗与蜿蜒而过的小河。这儿的天又高又蓝,有时划过几只飞鸟,有时缀着几点蜻蜓,怎么看都是一副慢悠悠的样子。

      风景很慢,驶过风景的火车也慢。城里几乎绝迹的绿皮火车沿着田野咣当咣当地开,头上拖了串云一样的蒸汽,用噪声打破乡野的宁静。松鼠、青蛙、白鹭、蝴蝶……全都闻声而散,等到这列庞然大物靠站停下,被吓跑的小动物们这才磨磨蹭蹭地聚集回来,偷看那些远道而来的访客。

      他们是倦归的游子还是贪玩的旅人,谁也说不清,但总归熬过了好几天的车程,踏上这片被群山包围的小乡村。Daleth也是其中一员,穿着做工细致的常服、提着轻便的行李箱,刚下车就被干净的空气迎上了,不由得做了几个深呼吸。

      感觉没那么糟糕。他看了看周围油画般的景色,一边考虑这儿开发成旅游景点的可能性一边辨了个方向,提步就往村里走去。

      他来看望几年不见的弟弟,Alef。

      说实话,他对那人印象不深,出国前最后的记忆也只停留在某个学业繁忙的初夏,一抬头就见Alef被父亲押着往院子里走。那天很热,伸到窗边的树枝里藏着聒噪的蝉鸣,混着嘶哑的、“我没推他”的怒吼,吵得他写错好几个单词——于是他关了窗,把那张青青紫紫的面容与拙劣的谎言挡在冰凉的玻璃外,再也没关心过后续发展。

      他不喜欢撒谎斗殴的人,就算是亲生弟弟也不行。Daleth揣着这份根深蒂固的印象,到底还是寻着地址找到目的地,站在歪斜的栅栏外打量四周。

      这是一栋简单的双层小楼,篱笆与土墙随心所欲地圈出门前一小片空地,角落还开垦了几块巴掌大的田,上面架着竹棚、攀着瓜藤。一周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来到这种地方,但他必须过来,跟那个叛逆的、唯一的至亲见见面——

      “你找谁?”Daleth还没准备好开场白,身后就传来一道淡淡的询问。发声者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揣着兜,不相上下的身高让他能够直直对上不速之客的眼,看见里面一闪而过的迟疑,“这里就我一个人住,去别家看看。”

      Daleth看着他长得几乎能够遮住半只眼睛的刘海与桀骜的发型,努力回忆他小时候的样子:“我来找你,我是你哥。”

      “我哥?”Alef笑起来,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用出门买菜的语气说道,“我哥早没了,远渡重洋,客死他乡。”

      Daleth:……

      (二)

      说真的,要不是此行有要事,Daleth怎么也不会跟这人站在门口掰扯到日上三竿。等到对方终于满脸遗憾地接受了“我哥还活着”的事实,他这才得以走进这片狭小的院子、进了嘎吱作响的房门。

      “坐吧,地方小,没啥好招待的。”Alef去几步开外的厨房里给客人倒水,顺便捞了颗半生不熟的苹果往桌上一搁,“难得你跑来这么穷的地方,我允许你坐会儿再走。”

      Daleth环顾四周:“这儿还有空房吧?麻烦给我腾一间,干净的就行。”

      “你来我这干什么?”
      “再叙兄弟情义。”

      “……”Alef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给自己搬把椅子坐下来,去够桌上搪瓷杯里的水喝。冰冰凉凉的液体灌进胃里,他不说话,这间屋子便迅速被寂静包围,混着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声响,时间就跟着溜走了。

      过了很久,久到Daleth打量完一切摆设,Alef才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我这地儿小,不配被你住。快中午了,出门右拐五百米有家餐馆,想吃什么随你点,吃完回你的大城市去。”

      “日后就当不认识我这个人。”他站起来,放下杯子就要出门,洗得发皱的衣摆在眼前晃了下,被Daleth一把抓住,“放手,都是成年人了,拉拉扯扯的有什么意思?”

      “Alef,你不该——”
      “我不该什么?你爱指责别人的毛病是一点也没改?”

      “爸妈去世了。三个月前。”Daleth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很像对方当年扯着自己不让走的样子,“除了你,我在这个世上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Alef转身对上兄长的视线,平静得仿佛只是听到了个无关紧要的新闻。但他的脚在地上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所以呢?”

      “让我在这儿待一阵子,家里的钱都拿去治病了,现在没地方住。”
      “……”
      “……”
      “……二楼后面那间,床单被子都在衣柜里,自己铺。”

      (三)

      兄长的到来打断了Alef的倒计时,墙上挂着的日历被他翻了又翻,最后抚平了某页折角。他把自己扔进被子里,逐渐攀升的气温让人窝得不安稳,燥热透过棉絮的孔隙扑到脸上,让他忍不住翻了个身,却不小心碰倒了床尾搁着的一袋东西,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后知后觉地跳起来,把它拿起来塞到窗边,又坐回去慢慢地发着呆。室外依旧明媚晴朗,午后的阳光照亮了浮动在光线里的灰尘,也照亮了摆在桌上的一艘小轮船——Daleth刚给的,带着迟到多年的善意,试图展示自己对弟弟的挂念。

      Alef的目光还是落了过去,顺着船锚爬上甲板再到旗帜飞扬的桅杆,最后索然无味地回归黑暗。他闭着眼,脑海里全是另一艘做工粗糙的小船,看着它碎裂在十年前,怎么也捡不起来。

      Alef记得它,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自己买的礼物。

      作为几乎同时出生的孩子,这对兄弟在很多方面都展现出不相上下的卓越,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Alef得到的关心比兄长少得多,甚至到了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Alef把这归咎于自己还不够好,于是整日为了学习成绩和人际关系努力,最后竟然真的在十二岁生日那天得到了一艘木船,边上刻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Daleth那次难得没收到礼物,至少就Alef看来,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嘉奖。他的心里生出些许隐秘的得意,第二天就把小船带到学校,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前,期待着每一个人的驻足。

      "Alef,这是你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呀?"
      "放在水里会浮起来吗?"
      "好好看,我也想要……"

      他接受着同学们的夸赞,高兴得好像真的登上了某艘船,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行驶。但好景不长,与他向来不对付的人又出现了,用恶劣的目光盯着船看,最后伸手扫掉了它。

      "喂!你在干什么!!"Alef扯着他的手腕,骤然拔高的嗓音回荡在人影寥寥的教室里,却没有下一句——因为他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为这拙劣的捉弄说不出更多谴责。

      "不好意思,不小心碰掉了。"那人朝他耸了耸肩,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谁让你把东西放这么旁边的?"

      Alef不说话,想起先前自己数次被对方针对的场面,看着他尖锐上挑的嘴角,倏地站起身。他们的距离近得只差一张桌子,足以让他抬起手来,用紧握的拳头——

      "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清脆的木质声驱散肢体相撞的闷响,让Alef睁开了眼。他目光放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但还是慢吞吞地爬起来,挪到墙边开了门。外面站着他的哥哥,系着超市促销送的粉红格子花边围裙,用好听的声音催他下楼吃饭:"做了你以前爱吃的,三荤两素一汤。"

      "你刚刚去买菜了?"
      "没有,都是你厨房的存货。"

      Alef:……?

      (四)

      Daleth入住乡下的第一天,煮光了Alef本可以吃三天的菜。当后者坐在桌前、迟疑地夹起第二块红烧肉时,他忽然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与兄长的经济差距——甚至都不能心安理得地吃掉它!

      而这个声称自己无家可归的人还在舀汤,清清亮亮的一碗丝瓜肉片随之摆到他面前,热气悠悠荡荡地散开:"多吃点,我总觉得你气色不好。"

      Alef没解释自己为什么过得这么糟糕,但不得不说对方厨艺很好,完全可以扒拉两大碗。Daleth坐在餐桌对面,还像从前那样斯斯文文地喝着汤,碗勺碰撞没发出任何声响。他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又辗转着把话题咽下去,好让这顿饭吃得轻松些。

      可Alef没领这个情:"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是一些杂志社的撰稿人,按时寄些文章过去就行,不会给你添麻烦。"Daleth想了想,又补充道,"每个月给你五千当作房租和饭钱,不够再加。"

      怎么还按月计算?要住这么久?Alef心下叹气,把最后一筷子菜塞嘴里,没尝出什么味儿就囫囵吞了。卧室与那间空房只隔了堵墙,但只要各忙各的,就不会有太大交集。等他安顿好了再把人赶走,自己就能继续当个无所事事的留守青年……

      可当Alef放下碗、试图起身离开时,身体忽然翻涌起熟悉的痛感,猛地攥住了好不容易才饱餐一顿的脆弱的胃,也宣告着以上计划的瓦解。Daleth放下汤勺站起身,看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

      Alef本想嘲一句“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但压根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他熟于应对这种情况,手腕抵着抽痛部位死命地按,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坐下来,靠着桌腿微微喘气——

      只有在这个时候,Daleth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与之前的不同。十年的光阴为他们划了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所有喜怒哀乐都在各自圈定的范围里上演。没人告诉他父母过世的消息,也没人告诉他什么时候得的胃病,倘若自己不来,这对曾经形影不离的兄弟就真有可能一辈子不再见面了。

      他低垂着视线,看着Alef额角淌落的汗:“我去给你倒杯水。”

      “还有……抽屉……药……”

      Daleth把他断续的话听完,循着要求照做。蓝白相间的药盒被拿来了,他把铝箔纸里装着的小白药片抠出来,看对方就着温水送服下去,忽然低头看了看包装:“这个好像是——”

      “□□,镇痛的。”Alef缓了缓神,抬眼看见他皱眉,还是解释道,“一次只能吃一颗。”

      Daleth翻开盒子检查余量,姑且信他没说谎,便伸手把人扶起来,慢慢挪到椅子上休息。手里拿着的杯子逐渐转凉,不知过了多久,Alef才挣脱了他揽着自己肩膀的手:“碗给你洗,我上楼睡觉去。”

      “门别锁,等下给你送粥。”
      “哦。”

      他这一睡就是两三个小时,抛开乱七八糟的生活沉入夜色,做了几个没滋没味的梦。先前被敲门声打断的拳风续上了,砸在十年前那个故意摔坏木船的孩子身上,看他惊叫着跌倒在地,丁零当啷地碰掉周围一圈人的东西。

      后来Alef把木船捡起来放好,干脆利落地跟他打了一架。处在青春期的身体抽芽般地长,下手也没个轻重,转眼两人就挂了彩,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最后还惊动了值班老师,一边一个地把人提去训话。

      罚站、写检讨、请家长,属于坏孩子的教育套餐被挨个应用在Alef身上。当他回到家里、小心地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时,地球似乎都停止转动了。

      他的母亲叹息着离开客厅;他的哥哥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他的父亲留下来了,让他亲自跟对方赔礼道歉。

      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被自己本该最信任的人强行摁着脑袋、弯下脊梁,向最讨厌的人说对不起。叛逆期的"小打小闹"远没有脸面重要 ,只要开了这个口,做家长的就还是教子有方——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原本还对Alef的反抗有所忌惮的人因此变本加厉,而Alef的身上落了锁,再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保护自己。

      他变得越来越"爱打架"。
      他的存在不再"有价值"。
      他看见无数人向他摇头,对他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Alef浑身冰冷地醒来,恰好遇到Daleth端着热粥推门而入,把碗放在床头柜上。Daleth不是很擅长照顾人,轻手轻脚的动作让他显得有些局促,但总归是柔和的。可以看出这些年他变了很多,起码不再那么冷漠了。

      脑海里的画面被强行压下去,Alef躺在床上看他,还是没咂摸明白他此行的意义何在,总不会是为了感受兄友弟恭、特意过来给自己当保姆的吧?

      他甚至还在隐晦地感慨,出什么国啊,到头来还不是得跟我挤同一栋小破房?

      Daleth瞥他一眼,莫名读了些怜悯出来,不知道这病号又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方才做了什么梦,只能拉来椅子坐在床边,把台灯拧得再亮些:“煮了白粥,有点烫,等下再喝。”

      “是胃病吗?”
      “嗯。”
      “什么时候得的?”
      “很久以前。”
      “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

      “……Alef。”缺席多年的兄长被微凉的空气所包裹,台灯投来的光线给他打了层突兀的暖光,他的身影被随之割裂成明暗交织的两半,一半浸在浅薄的温柔里,一半隐于浓重的疏离中。他沉默了会儿,到底忍不住说道,“你就这么忘不掉当年发生的事吗?Noah的伤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与你无关。”

      谁知沉闷许久的Alef因为这几句简短的话突然爆发,他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续上的质问冷硬而刻薄:“与我无关?现在你知道说这句'与我无关' 了?所有人戳着我的脊梁骂我的时候,你行李都打包好了、就等着装作不认识我赶紧跑了吧?”

      “我就问你到底过来干什么?来看我这个打架斗殴的人这几年过得有多惨,好说给那群等着看我笑话的人听对吧?”
      “那我就恭喜你,Noah他瞎了不是聋了,你们时刻可以编排我的下场,而不是费心思跟我住一起打探详情!”
      “爸妈去世了,我确实才知道这件事。他们一辈子都只会记得我是个心肠歹毒的人,所有事情都是我的错!”

      压抑许久的话音火星似的蹿出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点燃了昏昏沉沉的氛围。Alef的嘴角挂着一抹笑,眼里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看着他,望见那双永远从容的眼睛里划过的忙乱,却只能感受到浓浓的疲倦。

      "我没有——"

      “你说我是无罪的,好歹拿出证据来,说服我。”
      “2012年6月1日下午三点,把Noah推下山的人,不是我。”

      (五)

      凉风灌进窗缝,夜又浓重几分。

      谈话双方不欢而散,Daleth回了房间,Alef靠坐在床头。他发了会儿呆,后又伸手去够小方桌上的粥,拿着汤匙搅了搅,翻出几点翠嫩的葱花——这些小东西没有任何装饰之外的作用,可家里人就是喜欢加,看兄弟俩就着米饭唏哩呼噜地吃下去,再紧赶慢赶地出门上学。

      熟悉的细节总算唤起了些比较柔和的回忆,Alef放缓神色,一勺接一勺地喝得见了底,又拿来塞在窗台的最后一板替吉奥,抠下一粒随粥咽下去。

      一墙之隔的Daleth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是沉默地走进房间开了灯,再反手把门关上。破旧的纱窗流进连绵不绝的蛙鸣,远处是时隐时现的繁星与起伏的山影,截然不同的环境加深了他的主观意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来考察弟弟现状的。

      是的,他需要一场针对Alef的考察,知道他现如今的生活习惯、性格脾气,更重要的是看他是否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学好”,是不是还在损害家庭声誉——他本没必要亲自跑来,但他得知道父母留下的遗产会得到怎样的对待,即使自己无权处理属于弟弟的那一部分。

      他原本的设想冷漠而疏离,是坏孩子应得的代价。可就在前阵子整理遗物的时候,Daleth忽然在一本陈旧的书里发现一张被小心夹着的纸,上面写了几行工整的字,用以佐证……Noah的失明与Alef无关。

      此时此刻,他从随身行李里把它取了出来,看见“据多方调查与实地取证可知,Alef未与其发生肢体冲突”、“伤者从山坡跌落系个人行为导致”,又见末尾留着电话、盖了手印、签了名字。泛黄的纸张承受不住三番两次的翻阅,拦腰相叠的痕迹深得快把纸折破了——这是Noah家属给Alef签的证明书,他拿着它,却像攥着数年颠沛流离的、无处倾诉的岁月。

      这种证据说服不了Alef。
      因为它只是一张纸,在沸腾的舆论面前,什么也不是。

      Daleth静静地站在桌边,把纸上留着的电话慢慢敲进手机里,再小心收好证明书。他得为自己缺席的时光负责。

      (六)

      小山村的清晨常被邻里间的鸡鸣吵醒,Daleth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一亮就起床去了厨房,早早张罗了些清粥小菜。家里存粮不多了,等下去买点新的;饭桌桌腿有点不平,得找点东西垫上;院子里的丝瓜也顺便浇点水……他就这么随意地想着,不知不觉就等到了Alef的下楼。

      这个昨晚发了一通脾气的人看起来也没睡好,困倦与上衣一起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刚坐上椅子就打了个漫长的哈欠,顺便避开了兄长的视线。双方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闷在炉子上的砂锅还在咕嘟咕嘟地煲着粥,香气跟着乱七八糟地翻滚不休。

      他太瘦了,Daleth想。

      吃过早饭已是日上三竿,正是谈事情的好时机。等Alef离开后,他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着,掏出手机拨打昨晚的电话。第一遍没打通,第二遍被接起来了,传来一道中年女声:“找谁?”

      “你好,我是Alef的哥哥,在家里找到了当年你们留下来的证明。”

      对面瞬间陷入漫长死寂,久到他以为电话被挂了,这才等来回复:“然后呢?有什么事?”

      ”我想请问,Noah受伤跟Alef没关系,对吗?”

      “……对,那天是Noah自己摔下去的,警方找不到Alef推他的证据,他一直站在一个比较远的位置。我写那张证明,就是希望你们可以不受干扰,毕竟——”

      听筒里忽然插入另一道声音:“妈,你在跟谁打电话?”

      “毕竟我儿子他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直到现在还坚持是Alef——”

      “Alef?又有人来问了?”那道声音猛地尖锐起来,“我都说了多少遍!就是他害的我!他是骗子!!他不得好死!!!”

      女人安抚几句,似乎捂着电话走远了些,过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话音:“听到了吧,我儿子很不欢迎你们,我们全家都很不欢迎你们。必要的证明我已经提供,如果可以,还是别再打扰了。”

      通话结束的忙音猝不及防地切进来,将所有混乱分隔两端。Daleth摁掉录音键,看见桌上冷透了的饭菜与空荡荡的环境。

      当事人家属亲口证实的话,能算证据吗?

      他皱着眉,又坐回到椅子上,攥着手机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按理来说,这份证明书就该提供免遭指责的保护了,可Alef还是因此退学,不得不来到乡下独自生活,这说明家属和警方的澄清都不一定有用——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将其归结为“被故意掩盖的罪恶”,并得意于“看透真相”。

      也许Alef想要的不光是事实依据,更是所有人都知晓的清白。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上哪去找那群口诛笔伐的人?

      Daleth叹口气,调出社交软件页面,打算找人问问学校搬迁与毕业生流动情况。可他还没来得及翻出窗口,目光就在触及那些飞速更新的群消息时停了下来。

      对了,当年移动终端还没普及,大多数学生都泡论坛的习惯。在那些曾经引发成百上千条回复的帖子里,就有可能藏着把Alef钉进耻辱柱的乌合之众。

      他低头想了想,又不得不三两步跑上楼,敲敲对方紧闭的房门:“Alef,以前我们一起上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Alef?你睡着了吗?”
      “不告诉你,我还在跟你冷战!”

      Daleth沉默了下,随即非常干脆地开始谈条件:“这个月伙食费我全包。”

      “……”
      “半年!”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了。Alef懒散地抵着门框,朝他皱了个嫌弃的眉:“住半年太久了,折算成现金发我——叫'朝晖'。”

      “行。”Daleth随口应了,拐进自己房间开始查资料,在一堆弯弯绕绕的跳转链接尽头,总算见到了那个浅蓝色的老旧网站,标题用粗犷的黑体大咧咧地写着几个字。

      「朝晖中学论坛」

      (七)

      夜深人静的时候,隔壁房间还漏着光。Alef刚从楼下喝完水上来,站在楼梯口就望见兄长半掩着的门,随即目不斜视地进了自己的卧室。

      但五秒后,他又退回来偷看,见到Daleth坐在椅子上,一边撑着下颌一边划手机,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着,肩上满是台灯洒落的光。他看起来在忙什么要紧的事,好久都没换过姿势,等到Alef的腿都站麻了,这才伸手揉揉后颈,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

      “!”Alef跑得很快,没几秒就又反回自己房间,干脆利落地锁上了门。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Daleth还在那个早已废弃的古早论坛里翻阅十年前的上千条跟帖,发现那里除了谩骂之外,还有千变万化的各种传言——

      【隔壁班的人说,那家伙为了推他,写了满满一页的计划,连我们什么时候解散都算好了!】
      【这哪里算推,这直接就是谋杀吧!那么高的地方……】
      【好恐怖,我看他平常跟那□□没赢几次,想不到在这憋大招呢。】
      【楼上见过现场?等一个具体描述!】
      【回楼上,我跟他俩同班的,看这两人不对付很久了。】
      【恶心,他不是有个哥哥吗,怎么不来管管?】
      【在准备留学吧,郊游好像都没去。如果换作是我,我早就当不认识有这个弟弟了,丢脸。】
      ……

      一页二十条,总共三百二十七页,论坛管理者早已不见踪影,却仍留存着这些曾经红极一时的扒帖。它们积聚、堆叠、漫延,最终形成汪洋之势,掀起乌压压的巨浪。孤身一人的Alef站在浪潮前,发出的悲鸣与自己坐在窗边写作业时所听到的别无二致——

      “不是我干的,我没推他!”
      “我只是去了趟厕所!”
      “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桌上摆着一张即将启航的船票,他嫌吵,伸手关上了窗。

      Daleth揉了揉眉心,在房间里慢慢地走,借此消除久坐带来的不适感。悬在屏幕上的指尖落下来,碰到右下角的"发帖"键,将一篇图文并茂的消息送了出去——关于2012年6月1日山坡推人事件澄清。

      他像写论文似的梳理他所知道的一切,从事件回溯、家属证明到校方公告,一点点地重塑那天发生的事:6月1日是儿童节,为了满足那群半大孩子嚷嚷着"我也要过节"的愿望,学校办了场简单的郊游活动,地点就设在不过十分钟就能走到的后山。这对那些被关在教室里埋头学习的学生来说很有吸引力,他们也因此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而就在大家准备解散回家时,Noah忽然发现自己钱包落在了山坡上,匆忙赶回去取……七八分钟后,上完厕所的Alef背着书包归了队。

      两件事没有必然联系,也没有证据说明凑巧不在的Alef推了Noah,凭什么给他定罪?凭什么在往后的每一天,他都要背上“杀人未遂”的骂名?

      但意料之中的是,半小时过去了,没人为这条帖子评论,甚至没人点进来看。当年的孩子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新生活,谁还会在意学生时代曾用过的论坛、在意早就“看透真相”的陈年往事?

      Daleth一直在按刷新,一直在等,他不信这个论坛能冷到这般地步,又匆忙退出去寻找搭建者的联系方式。但这有什么用?就算揪着每一个人的领子告诉他“Alef没错”,顶多也只能换来一声“哦”。他们都是随时散去的看客,只有带给Alef的伤痛才是永恒的。

      而就在他反复打开论坛的某一刻,后台忽然跳出一条消息。他抿着唇,犹豫地点进去,在漫长的帖子尽头看到一句最新送达的评论。

      【这谁啊?不认识。】

      Daleth默然熄灭手机屏幕的光,过了会儿,又把台灯也摁灭了。那些稍稍避开的夜色如潮水般迅速蜂拥上来,他整个人都浸在黑暗里,无法控制地想象着弟弟曾经所经受的一切指责——那些刻在论坛上的文字化成一条条被说出口的语句,从各个面容模糊的人嘴里迸出来,像往人脸上盖了块潮湿的棉布,被缓慢淌落的流水剥夺呼吸。

      一滴,两滴,三滴……

      他喘不上气,他要疯了,他仓皇跑到泛着月色的门外,照着隔壁的门一通乱敲:砰砰砰!

      “Alef你睡了吗?我们谈谈!”

      穿着睡衣的某人拉开门缝探了个头,看起来有些防备,又或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闹腾惊到了。在脑子里搜刮好几圈都没找到拒绝理由,Alef便不得不把人放进来:“快睡了,长话短说。”

      “上次说的事我有证据,拿过来给你看看。”Daleth觉得自己心跳得太快了,连忙伸手摁了摁,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方才坠入深渊般的体验里挣脱出来,顺带做了几个深呼吸。他又坐上了那把先前送粥时坐过的椅子,但这次他一进门就开了日光灯,照得满屋亮堂。

      Alef掀开被子坐到床边,看他小心展开写着证明的纸,又点开录音界面递过来:“这是在咱爸文件夹里翻到的,录音是我这两天刚打的电话。我还在其他途径澄清,过阵子应该会看到成效。”

      Alef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这么麻烦?”

      “还好,但大致把事情理清楚了。”Daleth接过对方递回的手机,微倾着上半身看他,带着清晰可见的殷切恳求,“你没有错。”

      Alef笑了下,微偏着脸不予置评,表情里却带了点落寞。他的目光在这间窝居很久的房子里略显留恋地乱逛,看见桌上孤零零的船、墙上翻到31的日历,还有敞着口的垃圾桶与里面若隐若现的暗红。也许是他盯着那里的时间有点久,等到他匆忙看向别处时,Daleth也发现了纸巾上刺眼的颜色,眉头倏地皱紧了:“怎么弄的?你咳血了?”

      “不是,最近上火,流了点鼻血。”
      “真的吗?你别骗我。”

      “骗你做什么,我从来不骗人。”Alef把字音咬得很轻,像一道过了就忘的风,“别看太多电视剧,一惊一乍的。”

      Daleth还是不放心,手里捏着的证明被他放到桌上,新的话题抛了出来:“关于你的病……只要你愿意,明天我们就搬到城里,再去医院挂最好的专家号。胃病需要仔细调理,刚好我那儿附近有个很大的超市,想吃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把身体一点点养回来。”

      “你那儿?你不是没地方住吗?”

      “……其实是有的,但不是小时候的那个房子。”Daleth顿了顿,仔细捕捉对方脸上的表情,“爸妈留了笔钱给我们,到时候还需要你去办个手续。”

      “那你呢?”Alef坐在床边,却像被蒙着眼站在悬崖上,用虚假的镇定问道,“你信我吗?”

      “什么?”

      “说了这么多,你对当年的我有什么看法?”
      “你知道我曾经——” 被欺凌了很久吗?

      最后一句话没说出口,被Alef强行压了下来。对他而言,这件事的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只是所有事件的终点,告诉自己“总算结束了”而已——不是推人事件的结束,而是一整个被孤立排挤、寻衅滋事的尾声。

      Noah砸坏了他唯一的木船,却成为所有人强迫他道歉的对象,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报复自己。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他本以为对方消失了就好,可后来却是越来越多的指责谩骂。

      我被压在地上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拳打脚踢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放学围堵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们都不在。即使知道了,也只会说一句“叛逆期不服管教”,怪我贪玩、回家太晚,把这些随意定性为打架斗殴,要求检讨罚站也就结束了。

      Alef叹口气,垂下脑袋去看并在一起的脚尖。人们都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但只有自己知道,被冲淡的仅仅只有周围人的关注度而已。那些愤怒的、崩溃的、绝望的经历都被留在过去,明明依旧刺眼,却成为没人在意的芝麻烂事、贴在当事人身上的标签,连重新理清前因后果都做不到,却仍记得当年出现了什么值得下饭的谈资。旁观者难以理解主角的仇恨,然后站出来,笑他小肚鸡肠、耿耿于怀,“多大点事啊记到现在”。

      但那些日子的血与泪,有谁替我流吗?
      凭什么不能……不能为自己创造解决方法?!

      他把再度浮现的阴鸷压回去,向Daleth扯了扯嘴角。肚子从刚才就在隐约作妖了,他借这份痛觉保持冷静,除了脸色更差了以外,几乎看不出任何问题。

      Alef面无表情地捱着疼,又想起Daleth出国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去送他,开门、叮嘱、拖行李箱,车票船票被小心塞进书包隔层里,再亲手帮他背上。院子里的人热热闹闹地忙,而他还被困在房间里关禁闭,只能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切,直到对方头也不回地离了家,一去就是十年。

      Daleth一时没能接上Alef的问题,事实上他回忆到的都是那些鼻青脸肿的画面,看见他被父亲从学校提溜回家,再好声好气地跟老师打电话道歉。他本就与Alef待在不同班,又遇到这些事,自然而然就更疏远了……

      Alef又追问道:“你相信的是我,还是证据?”

      他真的答不上来了。比先前还要剧烈的惊慌攥住心脏,让他无法按照标准答案那样、非常流利地说出一句“我相信你”。Daleth微张着唇,努力地想要打破卡壳,却只能吐出一些破碎的话:“我是说……当然……我怎么会不相信……”

      刻意忽略的问题被强行揭开,他不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是。当年Alef打架的时候他不关心,后来听说Alef被送去乡下了他也没第一时间看望,只有等到父母离世三个月后、自己忽然记起遗产分配问题时,他才勉为其难地过来检查情况。所有后续增加的关心都建立在那张破旧的证明书上,如果没有它,他极有可能仍把弟弟归为“问题青年”,走完流程就天各一方。

      他对Alef的信任只建立在那些“证据”上。
      他不是个称职的兄长。

      Daleth没办法再逃避下去,他对上了Alef几近审视的眼,放软声音说道:“我为当年没能出面保护你感到抱歉。再给我点时间吧,Alef,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会在往后许多个十年里重新认识你,我将永远相信你。”

      Alef看着他,又垂下视线:“好。”

      “明天就走可以吗?我去订票。”
      “好。”

      Daleth又商讨了些细节,包括“要带什么东西”、“大概几点走”、“晚上早点睡”,等到“咔哒”一声响动后,他带上了房间的门,把寂静重新还给Alef。

      Alef仍旧坐在床边,枯瘦的身子像个造型独特的摆件,又像个小小的沙漏,生机、思绪、情感……全都悄无声息地漏下去,漏过全身,漏到没有尽头的深海里。

      他觉得累了,起身开始收拾房间,把掀开的被子重新叠好,把塞在窗边的空药盒扔进垃圾桶、系好袋口,又到墙边掀开新一页日历——它的右下角带着折叠的痕迹,是个许多孩子都期待的儿童节。

      (八)

      今年的六月一日是个晴天,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街上,照亮田野巷陌里摇着绿意的草叶。白云、麦苗、河流与蜻蜓,依旧自顾自地生长在油画般的风景里,空中漂浮着不知名鸟儿的清啼。

      Daleth推开吱呀作响的门,站在院里随意地活动几下筋骨,看见光秃秃的晾衣绳上站了几只圆滚滚的小麻雀,栅栏上的横闩被推到最右边。"昨晚Alef怎么没锁门……"他想过去关好,又觉得现在大白天的没啥意义,便收回脚步不再管了。

      这时的天色也很干净,没有城市里高楼大厦的阻挡,视野能够顺着田垄延伸到地平线,看见天地相接于一线间。要是再早点起床,还能见着太阳从尽头倏地跳出来,很像当年自己坐船离开时见到的画面。

      天不算天,海不算海,它们混沌地交织在一起,共同分享同一抹蓝。直到一点老旧的绿色被拉成长条冲破天际,Daleth这才发现,原来站在这里也能看见自己来时的铁路,听见火车咣当咣当的噪音。

      他昨晚失眠了很久,一直在回忆过去,记不清曾经与弟弟一起生活的日子,却做了个从没发生过的梦,梦见他们被父母一同带去旅游,去了他后来登船出境时的那片海。

      Daleth喜欢看海,Alef也一样。十二岁的孩子沿着歪歪扭扭的海岸线奔跑,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腿,又很快被充足的日照晒干。Alef捡了很多贝壳,揪着衣服下摆全裹起来,抱在怀里沉甸甸的。他玩累了,改用脚慢慢踩着间歇性涌来的海水,忽然出声问道:"哥,海的尽头是什么?"

      "海没有尽头,就像天没有终点一样。"那时候的哥哥还没学到深奥的地理知识,只是装作很懂的样子,随他的目光一道看过去,"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东西,可以吞下一切!"

      "可是我在最远的地方看到了太阳,太阳不是海的终点吗?它也会被大海吞下去?"

      "太阳……对啊,太阳住在海的中央,每天晚上沉下去,又在白天浮起来,一直升到半空,周而复始。"小小的Daleth为自己拽了个高级成语感到高兴,但他仍然端着架子,"记住了吗?大海是无穷无尽的,藏得下一切东西。"

      Alef不说话了,他往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沙子上,伸着指头写什么东西。可当Daleth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并追上去时,他又忽然站起来,看着瞬间上涨的潮水没过脚踝,卷走歪歪扭扭的字迹。

      "大海把我的秘密吞下去了,哥,我也要走了。"Alef遗憾地叹了口气,眯着眼眺望海天相接的地方,海风吹起发梢,他就在梦里一点点融化了。

      “等等!”Daleth伸手想抓,却只能握住一片空气,让他猛地睁开眼,挣脱了这个荒诞的画面。他仰躺在床上平复心情,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开始想——

      奇怪的梦,但幸好只是个梦。
      如果可以,还想让他再叫自己几声“哥”,毕竟……已经十年没听到了。

      穿衣下床,整理行囊。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便来到院子里,看见昨晚没关的栅栏,看见明媚的好天气。等时间差不多了,他就重新上楼去,期待开启与弟弟的新生活——

      "Alef,起床了吗?”
      “车要到了,我们吃完饭就走。"

      他等了好久都没收到回应,便直接开了门,撞见窗户大敞着放进满室阳光,照亮整齐叠好的被褥与干净的墙。

      屋外的风荡起乳白色窗帘,他送的小船被放在离窗框最近的地方,桅杆上的船帆也兜着一股风,等待着驶入那片蓝莹莹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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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菇卡】无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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