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以昨日》应越

4、不要记得

　　天气好得出奇，澄净的蓝天，阳光使空气明净轻薄。

　　丛林中往下看，公交车正在往那耳巴的高山里去，公交车上，何若影直挺挺地坐在靠后的位置，米色的遮阳帽压得很低，可以瞥见她微微发红的皮肤，在阳光下却又异常的白。时隔12年，她又要回到那耳巴了。

　　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阳光渐渐被高大的丛林遮住了，空气里弥漫一丝丝冰凉的水气，经过小瀑布后，四周起了雾。

　　司机突然急刹，女售票员尖叫了一声，她看到雾中绿色指示牌上白色字体的“半阳桥”，车上的人纷纷向车窗外看去，一众人突然受了惊吓，沉默不语。

　　“见鬼！”公交车司机再次启动。

　　“大家别急，我们很快离开这里，到达那耳巴终点站，雾大，司机转错路口了……”

　　“有下，”何若影说道，可以看到帽檐下的她，透亮的眼睛一如11岁那年，只是她身上早已没有往日的痕迹，不再是往昔的孤儿，其实她不算完全是，但那耳巴的人天生喜欢感怀，早早在父亲去世前，就这么定义了：她是个可怜的孤儿。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想起她，认出她来。

　　此时有位老太太站起来，慢慢迎向她说：“很多人都在这里消失了，上个月有个老人还从这里跳下去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座古桥，游客人生地不熟，至少也要结个伴同去。”

　　何若影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被拆穿自己并非游客，而是那个“可怜的孤儿”，这个老人好像是老得不能再老了，她埋着头弓着腰，黑色的百越裹帽下只看到短小的鼻子，这番装束让何若影想到自己的曾祖母。

　　在老人说话的间断，公交车司机已经往回折返岔路口，往那耳巴方向继续前进。何若影只好作罢，先到车站吧，那里可以获得的信息更多。老太太坐了下来，继续埋着头，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打盹。

　　售票屋里，鬼煦仍旧看着手中的蓝色怀表，他忽地站起身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怀表环边在瞬间变成了白色，表中蓝色的斑点蜘蛛开始移动，咔咔作响游走在表盘上，头部停留在3点钟方向，一侧的三只脚伸长并拢压在1刻钟上。

　　在安静的售票屋里，鬼煦直愣愣地望向窗外，那个惯例在水果摊旁打盹的老人今天不在。

　　他有些恍惚，不可置信，因为蓝色的斑点蜘蛛一直停留在同一个点上。

　　“鬼煦，该吃午饭了。”彼辰催促到。

　　鬼煦抽神出来，轻声说：“蓝蜘蛛告诉我时间，又辞辞真的要回来了吗！这是上午三点一刻还是下午三点一刻！？”

　　“我今天的白衬衫可以吗，彼辰，我需要件更干净利落的衬衫，我也还要一个更亮眼的沙滩裤！”鬼煦来回踱步，眼中充满着温情流转，“我觉得又辞辞要回来了，辰。”

　　“鬼煦大人，我知道你一直记着她，可她记着你吗。你以前是炼梦的时候认识她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可曾进入过她的梦境，那就是她把你忘了。你别按照她的喜好打扮了，说不定这怀表出故障了。莫要让这怀表继续左右主人的心情了。”

　　彼辰劝解一番，为了试图挽回自己营造的尴尬气氛又问到，“今天吃什么，又是凉拌折耳根菜？”

　　公交车到达终点站那耳巴的时候，正值下午三点，太阳的热辣才开始有所消退。鬼煦看着怀表，他在等待下午三点一刻的公交车。他不知道他要见的人正站在对面，何若影站在出入台附近，盯着电线杆上贴着“通缉帖”，就像小广告似的，弯弯扭扭的字体像是孩子之间的游戏：12年前罪犯重现那耳巴……提供消息者有赏，最高达百万……，电话号码已经被人刮掉了。

　　她没有过多的留意，只是向街道上走去，找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休息。如果于拉不留任何联系信息就是表明可以随时找到何若影，或者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于拉，那又是谁呢？暂且休息等一等吧。

　　何若影找到的住处，旅馆房间在二楼，行人在晚上九点之后就变得很少了，可以看到街道上昏暗的路灯，对面的售票屋在路灯熄灭后仍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她拉上窗帘，洗漱后穿着白色的轻纱睡裙准备入睡，她把背包靠在床边，小弯刀放在枕头底下，这黑色的小弯刀是网购的防卫神器，小且很锋利。

　　关上了灯她轻轻躺下。

　　“鬼煦，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你已经看过了下午三点一刻的到达的乘客，没有她。”售票屋里彼辰趴在桌上转着小魔方。

　　“就在这里等等，或许她还在来的路上，或许根本预测的不是班车到达的时间。” 总之既然蓝蜘蛛指示了时间，不管是下午三点一刻，还是凌晨后的三点一刻，他都期待遇见她。

　　鬼煦站在窗前，屋外一切寂静无声。

　　而售票屋对面的宾馆里，何若影沉入梦乡。往深深的夜里探去，还是能看到她睡着时的面容。在梦里，在似暗非暗的尽头，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前面的人，可是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她知道他在，父亲又鸿就在那里，花园走廊的台阶旁，只待她一伸手，他就会消失。一如既往，徒增悲伤，这一生都不可能追上他，在梦里也不例外，除了死亡。

　　“不要记得，不要记得……”
　　“不要记得，不要记得……”
　　“不要……”

　　黑暗里复几怪正重复念叨着咒令。何若影习惯了这些梦，光怪陆离的梦境只会让她有些迷糊。

　　她不知道，黑暗里复几怪正在进行部分的记忆整理清楚。复几怪是古老的鬼魂，可以幻化作小小的瓢虫状，翅膀会忽大忽小，在空气中飞动起来很快，背上的布袋是用来装封印的梦境，只有古老陈旧的意灵才能包裹得住沉重的梦境，不容易被其他意灵发现，也只有稗木女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何若影从不太明白男人女人所表达的疼爱，包括父母。有一部分她不肯轻易想起，它们融入相仿的梦境，藏入一个秘密，等待着看着她醒来，复几怪知道她不能察觉到什么，它们喜欢看又辞辞带着何若影的身份再次融入白昼里。而她只能意识到年幼时的记忆随梦境一起变得越来越模糊，每次醒来的那一刻她感觉到是正在消失的愤怒和恐惧。

　　12只复几怪接受了又辞辞父亲的委托，循环往复，12年的多个夜晚，消除了大部分关于某些回忆的梦境，只留下一些看着正常的梦境，由于长久的消除对何若影的记忆产生了影响，致使她的记忆不完整，以及对曾经的人脸记忆不清。

　　半夜，何若影在旅馆里从梦中醒来，手心里积了浅浅的汗，她右手戒备地抽出小弯刀，左手拿起了手机显示凌晨三点。

　　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复几怪带着碎语渐渐隐去，融入了黑暗里，那些消失的复几怪知道她永远不会明了，他们只需要如此往复，直到何若影再不可能记起那部分记忆的任何细节。

　　确认没有什么异常后，疲倦的何若影缓缓又闭上眼，可安静的空气中却听到了一声“吱——哑”。旅馆一楼木门一下好像被打开了。

　　何若影刹时清醒，她的直觉一向准确，便迅速起身将桌椅抵在门后，套上鞋子回到窗下，将手机静音，挑开一点窗帘，街道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售票屋的灯仍旧亮着，何若影微微屏息。

　　“库火地有……有……有她……有她的旧梦……去……”楼道里传来老太太苍老缓慢的声音，清晰入耳，拖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房间门上响动的是手指滑动的声音，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库火地有……有……”

　　何若影打开窗子，只想逃，站在了阳台上，又把窗子关上。

　　嘣嘣！抵在门后的柜子凳子被推倒了！

　　何若影看了看阳台上的遮阳棚，咬咬牙，慢慢沿着阳台边上，站到棚子衔接墙壁的地方，并迅速趴下双手扒在阳台边，手指上沾着厚厚的尘土，咔咔抖动一下，一楼的遮阳棚被踩垮了，何若影差点发出声音，她的身体悬挂在空中。

　　她看着一楼层高大概3米半，何若影自己1米68，她的臂力不太够支撑自己，只能用脚去顶住右边凸出的墙体平均一些受力，打算再往下跳。

　　哗——啦，阳台上的窗户很快被打开了，何若影透过栏杆看到了老太太的脸，墨蓝色的百越帽下没有五官，皱成一团白，没有表情，何若影却感觉被老太太盯住了，自己的五官仿佛也不受控制开始变化也要皱成一团，无比惊恐使得若影移不动双腿，当那老太太的脸越来越靠近自己时，若影刹那失去意识，双手松开掉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听到那老太太的嗓音，仿佛是从自己身体里传来，“你是谁，是个空壳吗？你是……”

　　迎向何若影的不是地面，却是宽阔的胸膛和坚实的手臂。

　　咔哒、咔哒，蓝蜘蛛预言的时间到了，指针指向凌晨三点一刻。

　　一个男人接住了坠落的她，并抱着她飞奔着，快速地飞跨过售票屋、矮楼和梯形的田野，穿过茂密的竹林，他的灵仆彼辰在后面紧紧跟着，丛林之中更是没有一点光亮，只有耳边呼呼的风，绕过渔夫峰就可以到白虎崖了。

　　复几怪们糊里糊涂的，就被甩在了旅馆内，这么多年，他们习惯了不在那耳巴的太平日子，这次有些出乎意料，措手不及。旅馆里，鬼煦的另一个灵仆聂戊捡起了何若影掉下的小弯刀，他走向那个老太太。

　　这一望无际的黑暗里，鬼煦胸前的怀表轻盈地飘了起来。一团蓝色的光裹着蜘蛛，它背上的一粒斑点变成了一只白蝴蝶，怀表恢复了宝蓝色，发光的白色蝴蝶顺着鬼煦的胸膛飘飞到何若影的头发上，轻轻扑闪着翅膀。

　　凌晨三点一刻开始，他再次遇到了她，她没有骗他。只要你想念谁就会见到谁，怀表会在某一天告诉你时间。

　　他抱着她，而她穿着白纱睡裙，闭着双眼，再次沉沦进恐惧的梦境里。

　　蝴蝶环飞着，最后落在何若影的左手臂上，照亮了何若影的胸膛，红色的心脏轻轻跳动着。

　　鬼煦震惊地看着，她的心脏似乎只有一半，上面印着浅浅白色的单字咒，一个清字。

　　蝴蝶消失在黑暗之中，仿佛一声轻叹褪尽了所有的光亮。

　　奔跑着的鬼煦，清冽的脸上挂着一滴泪。

　　12年可以让那耳巴的九节生生树花开一次，可以让那耳巴河岸底下的曼川暗河换一次流向。

　　终于，他思念的她如同宿命一般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