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半仙》一枝云

54、麒麟玉 四

　　从城北回来，已近傍晚，几人寻家酒楼吃饭。

　　东州城除了玉石出名，石炉烧鸡也闻名四方，酒楼早早把焦黄滴油的烧鸡挂在窗橱里，个头均等，色泽饱满油亮，不知用什么香料腌制，远远便能闻到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店堂靠里的方桌，桌上几只切好的烧鸡，韶华饿得厉害，向来不顾自己女儿家身份，大大咧咧抓着鸡腿吃起来，吃得极香。崔智在旁看着，想起早些时候在冰室中韶华用同一只手去查看翻找血肉模糊的尸体，尽管戴着手套，但此刻面对那些烧鸡，他突然有些反胃起来，稍稍靠近秦归小声说道：“韶华姑娘向来这样胃口好吗？”

　　秦归笑起来道：“这就是她的本事。”他把一只鸡腿夹到鱼千灯碗里，自己也撸起衣袖抓着烧鸡吃起来，暂时不去想案子。那烧鸡烧得恰到好处，鸡皮焦脆，肉质鲜美多汁，混合着香料炙烤的香，一口下去那个满嘴流油，香得秦归一人就吃了两只鸡。

　　只见赶马的马夫匆匆进店来找崔智道：“大人大人，那小子又撞上来了，说小人碾死他的母鸡，不依不饶地要小人赔，小人实在拿他没办法。”

　　原是崔智让马夫去牵马，刚到酒楼门口就碾死了只鸡，也没瞧见那鸡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更不知道怎么就跑到马车轮子底下去，当场碾断脖子，肠子都碾出来了。

　　少年抱着死鸡坐在酒楼门口的大街上哭，长腿拦住了马车去路，引来不少人围观。

　　鱼千灯见着他，就对秦归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我们还会再见到他不是？”

　　秦归却笑不出来，他看到这少年就有点头疼，第一次也就算了，没想到他会来第二次，还变本加厉了，并不是后悔那二两银子，而是惭愧自己看走了眼。

　　旁边韶华得意地冷笑一声：“看吧，我就说这种无赖一次也不能纵容。”

　　马车夫说要赔只母鸡给少年，让他别挡着路。

　　那少年道：“我这母鸡并非寻常的母鸡，它日日生蛋，半年来不曾停过一日，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本可以收获许多鸡蛋，母鸡尚且还不是老母鸡，还能一年一年生下去，如今鸡飞蛋打，损失惨重，你说陪只母鸡就能了事的吗？”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不少围观的路人摇摇头，大都心知肚明，这少年是讹上这几位面生的外地人了。秦归他们几位当然也看得透。

　　“陪你一锭银子，可行？”崔智走上前道，“一锭银子可买几十只母鸡了。”天色暗了，他只想快点打发这少年走，当街人多嘴杂，传他什么话不打紧，传了鱼千灯和秦归等人的流言怕是不好。

　　那少年不依：“一锭银子就想打发我？我告诉你，我家中妻子怀有身孕，每日要吃新鲜鸡蛋，大夫说了刚出生的蛋壳还软乎的鸡蛋最好，且是同一只母鸡生的鸡蛋更好，我妻子一日无蛋可食，委屈了腹中孩儿，生下个弱小病儿来又怎么算？这也不是一锭银子就能了事了的。”

　　“……”秦归瞠目结舌，“你成亲了？妻子有孕在身？”

　　大楚通例男子及冠而娶，女子及笄而嫁，十六七岁成亲的男儿也大有人在，只是他看起来像个流浪儿，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样子，怎么照顾妻儿？秦归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可又无法跟他讲理。

　　那少年扬起脏兮兮的脸道：“我一个大男儿，娶妻生子怎么了？”

　　秦归摇摇头，提刀欲上前去，被鱼千灯轻轻地拉住了。

　　鱼千灯贴他耳郭轻声说道：“去酒楼后厨买只活鸡来。”

　　突然靠得太近，说话带的气息酥酥柔柔地吹进秦归耳中，秦归脸不由有些发烫，幸得天暗了，没人能注意到，他转身进酒楼后厨，跟掌柜的买了只活鸡过来。

　　那鸡是只小公鸡，厨子们说做烧鸡都是用这样的鸡，酒楼后厨竟找不出一只母鸡来。秦归把鸡给鱼千灯看，问他这样可行？

　　鱼千灯看也不看鸡一眼，目光温柔地看着秦归，轻轻地点了点头。

　　崔智对那少年道：“你再这般无赖耍泼，休怪我不客气了。”

　　少年越发来气，声音更大起来：“大家看看，看看，仗势欺人咯。”

　　“你……”崔智气不打一处，鱼千灯走上来，把手伸向了少年。

　　没人看清鱼千灯手中怎么多了一颗银蛋，如鸡蛋大小的银蛋，赫然出现在他手中。他语气温柔地对少年道：“你看看这样的银蛋，可能抵你那心爱的母鸡？当然，不是一颗银蛋，我这里有只鸡，每日生一颗银蛋，你想不想要？”

　　众人哗然，满面疑惑地看向鱼千灯，少年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鱼千灯掌心中的银蛋，眼睛眨了又眨，看着那只鸡道：“你……你骗我，这鸡是公鸡，怎么会下蛋？”

　　鱼千灯道：“它下的是银蛋，自然不同凡响，你若信了，就把鸡和银蛋抱走，若不信，只能去公堂理论，大人们判定你这母鸡该赔多少那就是多少。只不过公堂审讯颇为耗费时辰精力，你家中有妻子要照顾，若是你们等的了，我们可奉陪到底。”

　　秦归抱鸡站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公鸡生蛋，这怎么都不可能的事啊，可是为何从鱼千灯口中说出来，又让人信服呢？他怀中一热，听得旁人叫喊起来：“呀，生了生了，生蛋了！快看那公鸡生银蛋了！”

　　秦归低头一看，就见抱在怀中的鸡噗地从□□挤出颗银蛋来，那银蛋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滚到少年脚边。这……是他眼花了？

　　少年怔怔地捡起银蛋，他若没亲眼见着，定然不会相信鸡会生银蛋，还是公鸡！他当下把银蛋揣进兜里，站起来抢过秦归手中的鸡抱在怀里，一溜烟地跑了。

　　待少年没了踪迹，鱼千灯掌心的银蛋再看，哪里是什么银蛋，就是颗不知什么时候捡来的石头。他对围观的人笑笑：“众位见怪，只是障眼法罢了。”众人恍然大悟，自是鸟兽散。

　　“千灯大人不愧是皇上和太后赏识的大法师，崔某叹服。”崔智朝鱼千灯抱拳。

　　韶华扭头对鱼千灯道：“你对那小子真好。”

　　她话里的意思秦归懂，关键是鱼千灯最后当着围观众人面说的“障眼法”，若是不说，那少年凶多吉少，生银蛋的鸡，谁不想要？

　　“他还会回来的。”鱼千灯淡淡笑道。

　　秦归最佩服鱼千灯的地方在于，他不论与何人打交道，总能叫人服服帖帖。

　　过了两三日，案子仍无任何进展，尸体也无人来认领，秦归觉得甚是奇怪。派出去临近州县查问的人还未回来，也无人知道那“野兽”什么时候会再出没。照鱼千灯的意思，只等“野兽”再次出没，才能追寻它痕迹，可再次出没，意味着又要死人。

　　“照说那几个活死人是因为去了玉瞳山才导致如此，冰室那十几具尸体，也是因为去了玉瞳山才被疯兽杀死的么？”

　　“大抵吧。没被杀死的，回来都成了活死人。”

　　傍晚，秦归和鱼千灯坐在听竹阁小院里边品着茶边谈论案情，此时已是他们到了东州城的第三日，看似悠闲，却有种凝重的气息笼罩在秦归头顶。

　　眼看这第三日也快过去，天边低垂的夕阳慢慢地往天际坠下，案情却无什么进展，不仅是秦归不安，崔智更是坐立难安。鱼千灯和韶华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如此，我们是不是要去那玉瞳山上看看？”秦归捏着茶杯喝了口茶问道。他想起在城北遇到的那疯老汉，叨念的□□一事，不知是不是也和玉瞳山有关。

　　“不急。”鱼千灯道，神色里有丝异样一闪而过。

　　门外有下人进来，却不是听竹阁里的下人，说道：“两位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老爷？崔玉涛？

　　秦归和鱼千灯相视一眼，借住人家檐下，主人有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当即起身随那下人过去。鱼千灯问道：“崔大人呢？”

　　秦归便说他央崔智去寻了州志县志，想在那上面查找些东西。

　　绕过几个回廊和小院，到了一处宽敞的大院里，一高大的年俞六十的男人笑面盈盈地迎上来，边迎上来边抱拳道：“久仰久仰，千灯大人和秦捕头，可是我府中的贵客啊，崔某适才从凉州回来，怠慢了请见谅。”

　　一袭深色锦衣华袍，眉目宽阔，眼睛细长，有种生意人的精明，但这种精明并非天生而是长年累月与人打交道所成，说话待人颇为圆滑。

　　崔玉涛笑嘻嘻地把鱼千灯和秦归请入院中已经摆好的宴席上，除了崔玉涛，还有好几位客人在，有东州城的玉石商人，也有几位比崔智位高的大人，纷纷起身相迎。

　　当然，秦归知道他们主要迎的是鱼千灯，鱼千灯尽管早已离开上京的皇家圈子，但官场圈子里仍流传着他的传说，这位太后和皇上面前红极一时的大法师，不管到了哪里都受追捧。

　　桌上山珍海味，秦归也不客气，坐下就吃了起来，他从小知道这种场合，喝酒吹擂更多，美食多是白白糟蹋，他正好也饿了。旁边崔玉涛与几位玉商和大人没有怎么理会秦归，纷纷给鱼千灯敬酒，鱼千灯脾气极好，一一地受了，他人虽清冷，面对这些奉承却也能游刃有余，实在叫秦归佩服。

　　酒过三巡，鱼千灯突然唉声叹气起来。

　　崔玉涛便问：“千灯大人为何叹气？”

　　是啊，秦归吃着吃着也慢慢搁下筷子看向鱼千灯，也觉得奇怪，他为何叹气？

　　鱼千灯面色哀愁，那绝美的面孔看着凄楚可怜，叹道：“我与崔大人是多年好友，如今见他陷入案情，却深感无能为力。想翻查县志，又不知从何查起，想进山追捕那野兽，又无人手相帮，东州城百姓疾苦人心惶惶，我在此美酒佳肴，实在有愧啊。”

　　一席话说得几个大人都垂下了眉目，面面相觑。

　　正在大快朵颐的秦归也擦擦嘴，停了下来。

　　鱼千灯举杯敬几位大人道：“众位大人为这案子也辛苦，鱼某敬你们一杯。”

　　几位大人讪讪举杯，面色难看。

　　崔玉涛道：“千灯大人要进山？进哪座山？众位大人都在此，那县志好说，人手更是好说，只要千灯大人开口，我们有求必应，大人们说是不是？”

　　几位大人纷纷点头应和：“是是是。”

　　鱼千灯收了愁色，双眸幽幽一闪：“玉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