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半仙》一枝云

52、麒麟玉 二

　　临近东州城，沿路萧条无甚人烟，城外三三两两的农户门窗紧闭，不少人家在门窗上钉着厚厚的棱条，马车轱辘行过，卷起一阵烟尘，四周死寂，连飞鸟都不叫一声。

　　城门重兵把守，崔智递了官牌，守城门的士兵认得他，行了礼，仍看了两眼马车里的人，很快就放了行。待马车进去，听得一声浑厚的声音响起——“关城门！”

　　高大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崔智道：“好在我们及时赶到，封城后每日一到申时就关城门，白天过午才开，每日只开城门两三个时辰。”

　　马车缓行街道上，城内比城外有些人气，偌大的主道上店铺也照常开着，不愧是翠都，多是玉石店铺，门口一盆盆的原石供人观赏挑选，玉器眼花缭乱，若非是有些眼力的人，也分辨不出哪些是好玉哪些是次玉。往下走就热闹些，买卖吆喝，酒楼饭馆，茶肆赌坊，街上百姓采买走动，与城外相比，并没有受到“野兽吃人”事件太多影响。

　　到底不管发生什么，日子还是要过。

　　“吁”的长长一声，马车突然急停下来，车厢内几人纷纷往前倾了倾，坐在前头的秦归及时用手挡住鱼千灯和韶华，以免他们跌摔出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推开车窗，听得一道哀呼痛叫的声音传来——

　　“唉哟唉哟，疼死我了，我腿断了，断了……”

　　车夫在前头有些慌张地对秦归他们几个道：“咱们的马车好像，好像轧了人。”

　　车厢内几人面面相觑，崔智道：“你们且在车内，我下去看看。”

　　秦归抓过一旁的刀握在手中：“我也下去看看。”

　　两人下了马车，见地上一个打滚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着破破烂烂的满是补丁的布衣，浑身脏兮兮，抱着膝盖在地上滚来滚去，边滚边哀嚎：“痛死我啦，痛死我啦，你们的马车撞断我的脚啦。”

　　少年的哀嚎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群，众人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崔智上前蹲下拍拍少年道：“哪里撞到了？很疼么，我让人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

　　少年稍微停歇了些，在地上抱着腿坐起来气呼呼道：“你们赶马的不看人啊？撞死我了一了百了，要是落下了残疾，我都不想活了，你们干脆撞死我得了，来啊来啊，从我身上碾过去啊。”

　　他说着张开个大字躺在地上，颇不要命的样子。

　　崔智有些为难地看着少年，回头过来看秦归一眼，秦归跟他使个眼色，意思是他们遇上个空手兜鱼的小混子了。

　　秦归南来北往见过多少这样的事，他瞧那少年的模样，满脸脏泥，一双眼睛却精明，车轱辘一样转着十分机灵，想来并没有真的受伤。

　　才一进东州城就遇上这样的事，想来这少年是见他们刚从城外来，车马宽大，以为有机可乘，他们马车行得那样慢，行在大道中间，若非他自己撞上来，车夫怎么会瞧不见？秦归看破了也不说穿，想看看这少年能装到几时。

　　“不用请大夫，哪里伤着了，我来瞧瞧。”

　　韶华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她和鱼千灯也下了马车，走到车前，睨着那少年不客气地说道。

　　鱼千灯立在一边，嘴角淡淡勾着笑，一副只是看戏的置身事外模样。

　　秦归笑道：“正是正是，崔兄不必请大夫，有韶华这个仵作在，摸他骨头两把就知他有没有伤着，伤着哪里，严不严重，韶华都能给他看出来。”

　　地上大字躺的少年，微微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又多了两个人，眼神飘忽着，从地上坐起来道：“也不用你瞧，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平白遭受这一场惊吓，现在是好了，可回之后哪知道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这样好了，你们给我二两银子，这事就算了。”

　　秦归差点笑了，这小子脑袋转得挺快。

　　仔细瞧他，除了污垢蓬乱的脑袋，露出脖子一点的肌肤是正常的干净肤色，脸上的泥不像那种流民乞儿身上日积月累的，更像是刚抹上去没多久，身上那身衣服他穿着小了些，种种迹象显示这小子不单纯。

　　突然，他看到那少年放在车轮底下的右手握着的东西，眉头动了动。

　　崔智是个俭朴之人，听少年开口就要二两银子，有些哭笑不得：“你若真伤了，我为你请大夫医治便是，开口要二两银子，摆明了不是要讹我们么？这样好了，我随你去医馆仔细看看，再让大夫给你开两副药。”

　　韶华也看出来这是个碰瓷的家伙，扬眉仍是不客气道：“崔大人对他可真够客气的，他也不看看清楚撞上了谁家的马车，若真有理，衙门里说去，何比跟他耗着？”

　　秦归看韶华一眼，再看鱼千灯一眼，鱼千灯朝他点点头，他会意了，从腰间取了银子走向那少年，递给他道：“拿去吧，下次若再撞上来，可就真要衙门里说清楚了。”

　　少年高兴地拿过银子，裂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起来：“好说好说。”

　　说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大摇大摆地走了。人群也散开了去。

　　崔智叹口气道：“秦兄何必破费，明知他是个小无赖。”

　　秦归笑道：“正因为是个小无赖，被他这么赖下去，天都要黑了，我们几日车马劳顿，实在不值得为这事耽搁，早些安顿才是。”

　　韶华瞪他，有些生气道：“就是有你这样的人，才叫那些无赖占了一次又一次的便宜去，换我一个铜钱都不会让他见着，没见他走路那样子么，哪里伤着了？”

　　一直安静立在旁边的鱼千灯开口：“韶华姑娘莫气，是我让秦捕头给他银钱打发他走的。”

　　崔智和韶华同时回头来看他：“为何？”

　　鱼千灯看秦归一眼，淡淡笑道：“正是秦捕头所说，与他耗着不值得，若真让他伤着自己，未免就更麻烦了。若平时还能与他争辩道理，我们此次来东州城是为查案，人命关天，白费时间在这少年身上不值得。”

　　“伤着自己？此话怎说？”崔智道。

　　秦归已走到车前刚才少年躺着的地方，弯下腰来用手中刀鞘把一块石头扫了出来，说道：“我与千灯大人都注意到那小子别有用心，他是铁了心要讹我们这二两银子，并做好了要弄伤自己的准备，是个狠小子呢，打定主意要跟我们耗着。”

　　“这……”崔智方才倒是没注意看少年右手握着石头。

　　韶华恍然大悟：“难怪他一直躺着，若我真上去给他摸骨检查，他定要拿石头敲伤自己的腿，也可以说是车子撞了他之后摔在地上伤到的，想来真是狡猾。平白亏二两银子给他，真叫人郁闷。”

　　秦归笑道：“出钱的是我，你郁闷什么？”

　　“我就是郁闷。”韶华气哼哼地转身上了马车。

　　崔智道：“天色不早了，前方不远就到崔府，千灯大人、秦兄，我们上车罢。”

　　鱼千灯点点头，秦归走过来朝他笑笑，鱼千灯道：“你不郁闷么？”

　　秦归道：“郁闷什么？为二两银子？”

　　鱼千灯道：“当然不是，韶华姑娘郁闷的是被那少年得逞，她也并非郁闷那二两银子。”

　　秦归道：“我知道，只是我看那少年眼睛，看着并不像作恶多端之人，刚才见他拿了银子直接走进药铺，想必是生活所迫。”

　　鱼千灯稍稍扬眉看他：“哦？看他眼睛便看出来了？”

　　秦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笑道：“就当是自我安慰罢，反正银子给都给了，把人往好处想，总好过把人往坏处想。”

　　鱼千灯笑道：“可你是个捕头，查案向来应该把人先往坏处想。”

　　秦归摸着脑袋呵呵笑了两声：“这也不是在查案子嘛，真是无赖恶棍要讹我，我绝对不会跟他客气，早一脚把他踹远了去。如此，是你后悔把二两银子给他了？”

　　鱼千灯摇头：“非也，我同你一样，也觉得那少年不是个坏人，那二两银子就当我借你的。”

　　秦归挥挥手，替鱼千灯拉开车帘子，让他先上去：“这倒不必，我都把银子换成金子给你了，也不差这二两。”

　　鱼千灯上车前顿了顿，神色掠过清凉道：“我有个预感，我们还会再见到那少年。”

　　上了马车，行了片刻，马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下来。

　　几人下了车，见一高门上书有“崔府”二字门匾，两扇厚铜门，漆得金碧辉煌，两边是两座大理石雕成的石狮子，狮子眼睛是核桃大小的玉原石，守门的家丁也是威武雄壮，见着崔智行了礼，喊他“公子”，有人把门打开引他们进去，有人把车马牵走。

　　进了崔府，放眼所及十分宽敞华丽，回廊园子，山石园林，设计和用料均很讲究，颇有些江南建筑的韵味。府中栽种了许多松柏盆景，五针松、黑松、雪松、仙人柏等，盆盆皆是照料精细，还有用玉石铸成的景观盆，随处可见玉器。

　　崔智领着秦归他们拐了几个回廊几处园子，才到一处僻静的小院，院里东南西三间厢房，北面是膳房和几个亭子阁楼，还有一处小小的藏书房。进入院子的月洞门上有块石匾，写着“落雨听竹”几个字，南厢房那块有片细叶竹林，这种竹子极易落叶，可地上却干干净净，几个下人在忙着，见来人纷纷都立起来垂首低面地等候吩咐。

　　崔智命人把秦归他们的包袱拿去安置，对他们三个道：“我想着客栈多有不便，你们还是住在崔府好些，有下人可以照顾你们的起居饮食，此处也便利，府中都叫这里听竹阁，原就是待客用的院子，西边有个角门可出入到街上，不用走崔府大门。在东州城的这些日子，你们就放心在这住下吧，需要什么告知我便是。”

　　几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感谢崔智招待，待崔智离开后，韶华环视听竹阁一圈，啧啧赞道：“想不到这崔大人家财万贯，是个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爷呢，刚才见他为二两银子为难，还以为……”

　　秦归道：“崔兄为人向来节俭，这崔府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他，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