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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蛇蝎心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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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送来二十多具尸体,仵作房停尸台摆得放不下,临时又添了些木板布头,头对着头,脚对着脚,停满过道,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女仵作韶华身上的白袍沾满血污,跟几个学徒熬了一夜,眼睛通红,她取下罩布道:“总算是全部验完了,被剥了脸皮和剖腹只有一具女尸,年龄五十余岁,其余家眷口舌发紫,血液发黑,均中毒身亡,至于中的是什么毒,还不太清楚,待去查查。”
秦归看着满地的尸体,指着被摆到台上的那具无脸女尸道:“就是她罢,死因是?”
这具尸体和那具炸掉的男尸一样,都是被剥了脸皮剖了腹部藏入蛇蝎。
韶华接过话来:“肌肤死白松弛,血管色淡,死前血流不止,是被活生生剖腹剥皮而死。”
活生生剖腹剥皮……这更像仇家手法了,据秦归多年办案经验,一般被虐杀者,与凶手多有仇怨关联。
“井里发现的女尸呢?”秦归抬头寻去。
“这儿。”
走在前面的韶华引路,地上尸体多,大堂里面到底还是留了条够单人走的道,两人来到停尸台前,尸体被白布盖着,掀开,已经解剖查验过。
“死因?”秦归仔细看那女尸面孔,昨夜第一次见时已觉得古怪,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韶华正色道:“溺亡,胃里肺里有水,推断是自杀。”
“自杀?”听到这词,秦归眉毛一挑,“有何依据?”
韶华道:“身上擦伤皆是从下往上的擦痕,是垂直跳落井中。”
秦归道:“若是被人推下的呢?”
韶华摇头:“你仔细看她的双手。”
秦归走近尸体,用块布条隔手翻着看,看到女尸双手白净无痕,顿时明白。员外府那口井是口窄井,井内不足二尺宽,秦归这样宽肩硕膀的,还不一定能下去,女子和鱼千灯那样纤细身形的,倒是无妨。若是突然被人推下去,人在惊慌时往下坠落,免不了本能地要伸手抓爬什么,但此女尸双手干净无伤,身上伤痕规律,是以韶华推断是自杀。
畏罪自杀?
鱼千灯让他先从这具女尸查起,果然这具女尸最有问题。
“还有一点,她是个半哑巴。”韶华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掰开女尸的嘴给秦归看。
秦归只看到那女尸嘴里的舌头比正常人短了半截,伤口像是多年以前的,想必已经是好些年的事:“半哑吧怎么说?”
该看的看完了,韶华重新给女尸盖上白布:“舌头虽断,但她声带没毁,能发出声音,只是不能正常说话罢了。另外要说的是,刚才被剥脸皮的女尸,死法和五年前那具尸体一样,剖腹的也是同一种十分锋利的器刃,能削骨如泥。”
秦归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走进江下坊就接手的那件案子,眉头纠结起来。
昨夜看到这情景重现,他也颇震惊。
手下捕快徒弟常鹤,这时走来:“师父,身份都核实清楚了,算上炸掉的那具尸体,一共是二十四人,正好是史员外府老少满门,一个不少。炸掉的那具正是史员外本人,另外那具被剥皮剖腹的女尸是员外夫人钱氏。”
秦归目光扫到地上一个小儿尸体的双脚露出来,骨骼来看,年纪大概在五六岁,应该是史员外的孙子,脚踝处还戴着一对银制的长命锁,那锁片上雕刻着小猴子,想来活着的时候也该像小猴子一样活泼可爱。
秦归脸色凝重,问道:“井里溺亡的女尸呢,身份查出来没?”
常鹤道:“本是员外孙子的乳娘,那小孩长大后她就一直留在厨房做事,唤做哑娘。”
“哑娘?可有本名?”秦归问。
常鹤道:“员外府中知道她本名的也都死了,问了四边邻里,只说她是五六年前员外府寻来的奶娘,因不能正常说话,和外人较少往来,何处来也无人知。”
秦归道:“她既是乳娘,定是生儿育女有人家,员外府出事,消息昨夜传得满城风雨,没人寻来过问?”
常鹤摇头:“据说这哑娘自进了员外府就鲜少出街,也没人见她亲友来员外府寻过她。”
秦归回头又看了眼满地的尸体,吩咐常鹤:“安排下去,把消息传到各州县,死了这么多人,满城皆知,一夜过去,竟无人来过问寻人,稀奇至极。”
“慢着!”
一行人从院外走进来,为首的一位身着靛蓝官服,身形微胖,五十上下,浓眉圆脸,正是江下坊衙门都事刘大人,刘孝。
秦归和几个手下纷纷作揖,齐声恭喊:“大人。”
刘大人一手背在身后,几步走到秦归面前。他身宽体短,长着一张圆脸,就算面带怒气也没什么威慑力,给人慈眉善目之感。他伸手指点,数落秦归:“你糊涂啦,若把消息传到各州县,不是徒然引百姓惶恐吗?你嫌昨夜这个灭门案事态还不够大啊?”
这可是他当江下坊都事十年来,遇到的最大案件。
秦归道:“为查线索破案,必须得把消息扩散出去。”
刘大人摇头摆手:“不行不行,查线索怎么都能查,此事事态严重,上边下令不能声张引人惶恐,闹得不安宁,这案子,还限你一个月之内要破了。”
韶华已经走到院子水槽那儿,正在洗手,插嘴道:“一个月?五年前那起同样手法的案子,父亲大人您忘了吗?死者也是一样被人剥了脸皮剖腹塞入蛇蝎,凶手至今没找到呢。”
刘大人听韶华这么说,身形一震,看向秦归:“韶华说的当真?真是五年前那起悬案的杀人手法?”
秦归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大人面色大惊,急忙转身走,宽胖的身子摇摇摆摆,边走边在嘴里念叨:“惨了惨了,我这乌纱帽怕是要不保了,我得再去求求常大人,让他再多宽限些时日……”
身后几人早已习惯,自顾无奈笑笑,常鹤在旁边却是苦着脸,小声说了句:“师父,刘大人的话我爹未必听,要不我回家去求求他老人家?”
秦归叹道:“不必了,你爹上头肯定还有几个大人压着,难不成让你爹再去求,一层一层求上去,求到上京皇上那儿?”
常鹤摸着脑袋只觉得苦恼,也跟着叹气,问:“那还要把消息放出去吗?”
秦归道:“就算不把消息放出去,此案神都也已有不少人知晓,很快也会传出去的。你照我说的去办,我就交与你这一件事,仔仔细细去打听那哑娘的情况,神都查不到,就查相邻几个州城,务必把哑娘的背景给我查清楚。”
“是。”常鹤领命下去。
韶华还在水槽那儿洗手,用一块胰子反复洗了几遍,搓得纤纤双手泛白:“没有案情时,这仵作房连猫狗都验,一下来了二十三具尸体,也是够要命的,这活非人能干。”
秦归也过去洗了把手,笑道:“可我觉得你乐在其中。”
韶华翻个白眼,那是被秦归说中了。
虽说仵作房没有死人送来是天下太平,但对于仵作这个职业来说,难免与常人不同。
秦归道:“多谢刚才帮我说话。”
韶华又翻个白眼:“什么帮你说话,我说的是事实,且我重点在于,案子是悬案,你能力不足至今没破案,怎么就听成我帮你说话了?”
秦归也只是笑,不恼,韶华就是这样,嘴硬心软,不轻易说人好话。
她一个姑娘家在衙门当仵作,若不是因为衙门都事是她亲爹,而且是个妻管严和女儿奴的亲爹,恐怕没人会答应让自己的亲闺女干这行又脏又累的活,不但又脏又累,就算她不施粉黛亦有几分姿色,也没人敢娶。
刘大人膝下就韶华这么一个女儿,疼若至宝,可她的婚事也叫他实在头疼,又不敢管。
“对了,有个事还要告诉你。”韶华洗好手,把擦手的绢布递给秦归。
秦归接过,擦干手上的水珠:“你说。”
韶华道:“这哑娘跳井之前,喉咙是喊破了的。”
秦归擦手的动作停住:“你刚才怎么不说?”
韶华耸耸肩:“我准备说的,常鹤不是来回报事情打断了么。”
秦归看着手中的绢布,思索:“你的意思是,那夜员外府中的嚎叫,是哑娘发出?这就说得通了,有人说那叫声听起来像男人,实则是因为她哑巴,声音浑浊。”
秦归家中有个老奴就是哑巴,叫喊的时候声音雌雄难辨,只发出呜啊呜啊的声音。
韶华道:“我只是个仵作,把结果告知你,如何断案还在你这个声名在外的捕头,还有那位皇城的大法师,皇上亲封的半仙,料事如神的千灯大人。”她故意把千灯大人四字念重了。
秦归把擦手的绢布丢回水槽上:“什么亲封半仙,是赐了‘半仙’名号,不过那是好些年前在上京时候的事了,鱼千灯不喜欢别人这么喊他,你也别再提,尤其别当他的面提。”
韶华走到秦归这儿,拍拍他厚实的肩头:“我劝你也别跟他走太近,小心着了他的道。”
“什么意思?”秦归皱眉不解,他也没跟鱼千灯有多亲近,那人就算想亲近也不一定亲近的了,总是独来独往的,给人疏远的距离感。五年尚且不能拉近两人距离。
韶华笑中带着些深意道:“他背景可疑,料事如神事事知晓,这种人实在危险。”
正说着话,门外有差役进来报:“秦捕头,千灯大人让人带话来,约您在史员外府相见。”
“就去。”秦归匆匆往外走。
韶华在后面道:“瞧,你倒是对他千依百顺,来呼即去。”
秦归懒得搭理,自赶去员外府与鱼千灯会见,重回案发现场,或许会有什么新发现。
员外府,昨夜一场雨,冲刷所有污秽之物。
雨后的员外府很是清爽,无人的偌大宅子尽管清爽,但也很萧条,大院地上还隐约可见一点用血写的符文痕迹,园子里的梨花开得正盛,也被大雨打落一地,凄风苦雨。
鱼千灯一身素白长袍,双手背在身后,立在一地雪白的梨花前,抬头赏着树上还未被打落的顽强梨花。夜晚看他如隔着黑色浓雾,白日见他就如拨云见日般清爽,听到秦归脚步动静,他回头一笑,神仙般飘逸,似一幅世间绝伦的画。
也叫人想起那句诗——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来了。”鱼千灯立在那儿浅笑。
“来了。”秦归看得有些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