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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初见 ...

  •   青青

      那一年我十五,及笄。
      娘亲早都过世了,家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亲眷,爹爹常年经商,少在家里。那一年他接了一批货,要到龟兹去卖。我闹着也要去,经不住我磨,爹答应了。
      从天水经金城,甘州,凉州,过嘉峪关,入沙州。一路行来,看到不少新奇的东西,也听得不少有趣的故事。听说在沙漠间多有亡命之徒盘踞,又听说最近有一伙厉害的马贼横行什么的,爹爹每次听到这种事的时候都脸色阴沉,然后把听得津津有味的我给轰进车里去。
      从万佛洞走过的时候,爹爹去佛前求了神符挂在我颈上。这是惯例,许多商队,都会在这些地方寻一尊佛像烧香求神符,祈求佛祖庇佑,在商队平安归来之后,再把神符归还,散财还愿。
      那神符不过是一片四指长,半指宽的旧旧的木片,正面是不认识的鬼画符,背面写了个佛字,我嫌它长得难看,又不能扯下来,最后干脆做了个锦囊把它放进去,再挂在颈上。
      大概是这次货太扎眼,爹爹特地多请了十个少见厉害的刀手,领头的人姓魏,五十岁上下,精干利落,我随着师兄们叫他魏叔。但不是和其他的商队结伙走更方便么?我偷偷去问爹,他正忙着招呼魏叔一班人,没睬我;二师兄看我出门,偷偷跟过来说道:“青妹不知道么?最近马贼厉害的很,连三百人的大商队都劫了,我们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不是也得遭劫?如今人虽少些,货也少,那些盯着大商队的自然看不上眼,有了这些刀手,便是有个把小毛贼来,也不妨事——都快嫁人了,怎么还是这只管问不管想的脑子?”
      “谁要嫁人?用你好心!”虽然知道二师兄是出于好心,但是一提到婚事,我就不由自主的把怨气撒到了他头上。
      爹早早的就把我的终身,托给了大师兄。他虽有一身蛮力,却是个老实人,又勤恳,日后必定疼我。娘那时如此告诉我。小时不晓得,到渐知人事的时候,每次看到大师兄越发魁梧粗壮的样子,我便会莫名的焦躁。他是一个好兄长,但在我看来,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和闺中姐妹说起,个个都指望着遇到一个斯文清秀,至少也要温柔体贴的良人,只是,我连这点幻想的幸福都不存在了。
      曾经借着撒娇的时候和爹提起,被爹用这是娘的遗愿的借口给挡了个严严实实。这次可以随着商队出来,爹爹心里,多半也有让我和终日奔波在外的大师兄相处相处,免得成亲时太过生分的缘故吧?
      一念至此,这趟本来还算有趣的旅途立刻令我兴趣索然了。

      从沙漠上一路走过去,过了还算新鲜的几天,我只觉得燥热难耐。人整天窝在驼背上颠簸,那片黄沙,看得多了,早没了意思。不过那两个向导,却仿佛有什么异能似的,仅凭着地上沙子,就能在沙海中找出去绿洲的路来。听师兄们说,这些人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懂得听沙漠里游魂的声音,才辨得出东南西北来,这样的向导,一天的报酬,就要十两银子呢。
      第七天的上午,那两个向导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一人抓起一把沙子,先闻后舔,现出犹豫不觉的神色,爹爹也有些忧心,走上前去和他们商量。
      我看着他们争执,突然有人惊叫,从西方旋风似的卷来几骑人马,都套了轻薄的皮甲,亮出明晃晃的弯刀,向我们扑来。
      我一下子被领头那人轻捷的动作吸引的脱不开眼光,等他们快到近前才反应过来,忙打着骆驼后退。可那几个马贼却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到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七个,竟然只有七个人。七个马贼,就打算对付五六十人的商队么?
      我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呼喝:“向导!”随着领头那人的声音和刀的指向,两个还没回到刀手身边的向导一会儿就命丧马贼刀下,鲜红的血衬着暗黄的沙子,触目惊心。
      我只觉得肠胃翻涌,想要吐又吐不出来,正在难受,就听见耳边一声呼喊:“师妹!”两个马贼从我这边冲进来,护着我的那个刀手挨了一刀倒下,我眼前刀光一闪,自知在劫难逃,突然那个领头的马贼拦在了我身前,“不杀女人!”
      我因这一挡安然无恙。那人回头瞟我一眼,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慵懒而且凄凉。一瞬间,我心中一跳。
      那人见到我,却也仿佛雷击一样,身子定了定,脸色一变,先是苍白,然后微微发红,接着又变得有点发青,突然咬着牙摇晃了一下,挡过一个刀手的刀,回手接下魏叔的一击。
      我趁机逃开,躲在几个师兄背后望去,有三个马贼己经被杀,其他的也正在边打边退。只有那个人,被魏叔和两个刀手缠住,青着脸咬着牙,刀法也渐渐的散乱,不复开始的凌厉。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恶战结束了。
      那个人背上挨了魏叔一刀背,踉跄中被几个刀手死死按在了地上,其他的马贼,除了一个死掉的,其余的都逃了。我们这边,看车的人伤了五个,十个刀手死了两个,伤了四个,不过菩萨保佑,那几个伤者都是轻伤。

      被抓的那个人,叫小武。
      师兄们嚷着要杀掉他。
      “我听得到游魂的声音。你们没有向导,如果杀了我,你们就没有路可走。会死在流沙里。”
      小武的眼睛很亮。他左手捂着胸口站了起来,显得很骄傲,右手微微的抖着,身体却挺得笔直。
      “我们水够!”大师兄说。
      小武不屑的撇了撇嘴角。
      “让你留命也可以,一只手,一条腿,随你挑!”魏叔说。
      小武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到魏叔的手和腿都在抖。
      “没了手就没有了混饭吃的家伙,我今天手上还没沾血——谁想试试?”清脆干净的声音,虽然有点颤音,但是和他的人一样,既明亮又骄傲。我的心没来由的又是一跳。
      魏叔一时僵住了。其他的刀手也带出一点不安的神色。
      “我信你。向老天立个誓吧。”一直沉默的爹爹站了出来。“要不然,绝对走不出去。”这句我猜爹是说给一直按着刀柄的师兄们听的。

      把驼队的东西重新查点好之后,小武从赶车人那里要了一条鞭子,看了看太阳,把鞭柄插在地上,比了比影子的高度和方向,又捧起一把沙子闻了几下,抓起几粒放在嘴里尝了尝,然后说:“走吧!”
      我们按着他引的路走了一天一夜,当我抱着骆驼脖子累得几乎要掉下来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
      爹爹指挥着人们卸货休息。魏叔带着几个刀手和师兄们一起在附近做了几个简单的陷阱。
      小武坐在一片小小的树荫下,对身边看着他的两个刀手冷冷的笑了几声,看着西沉的太阳不说话。
      吃完晚饭,我坐在火旁把玩手里的锦囊,无聊的看着师兄们照例在另一堆火那里聚成一堆,时不时的说两句,向我这里瞄一眼,然后照例突然爆出一阵令人不舒服的笑声。
      爹爹和其他人在另一边商议。爹爹脸色阴沉,魏叔的神色更是阴晴不定。想到我们己经有两个人永远留在了大漠之中,我的心不由得慌了起来,身上正在发冷,背后突然响起了悠扬的笛声。
      小武靠着一棵树坐着,一脸随便的吹着羌笛,完全不把身边两个绷着脸按着刀的刀手放在眼里。可能是晚上的缘故吧,那双眼睛并不像初见那么锐利,却显得有点迷朦。
      我走了过去。那个长脸姓赵的刀手打算拦住我,小武冷冷的笑了一下。“放心好了,马贼有马贼的规矩。我也还不至于笨到自己找死。而且,我不惹麻烦,你也少惹我。”
      这后半句大概是对我说的吧?我有点生气。小武却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
      小丫头?我瞪着那张比我顶多大两岁的脸,从刀手身边走了过去,有意示威的坐在离树不过三五步的地方——不过是个比我大不多又手无寸铁的人,又有刀手在身边,有什么可怕的?!
      “别总小瞧人,小贼!”
      小武的表情微微一滞,我突然有点后悔了。“青青,我叫曲青青。”
      “是吗?”小武深深吸了一口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竟然会念那样好听的诗,和他吹的笛子一样的好听。
      爹说过,会识字念书的人,都是有前程的人呢。
      真是奇怪,虽然知道他是马贼,而且在一天前我们还刀剑相向,但我却并没有厌恶或害怕的感觉。是因为这个人替我挡了一刀?还是因为他一个我们的人都没杀?
      “为什么救我?”
      “马贼有马贼的规矩。而且,你长得像我——”小武用力顿了一下,“我妹子。”
      我有些吃惊,仔细的看他的脸。“我们一点也不象。”
      虽然是男子,小武长得很纤瘦,仿佛弱不经风的样子,和我截然相反。
      那张漂亮得有点象女孩子的脸先是一怔,接着黑色的眼睛里微微的泛起了涟漪,小巧的鼻子有点皱,很可爱:“我长得象娘亲,她长得象爹。”小武用手比了一下,“我在这么高的时候,就和妹子分来了。”
      “失散了?”
      “那年洪水,家里地冲了,没得吃,跟人四处跑江湖,妹妹就在这时候丢了。”
      “然后呢?”
      “有人看我伶俐,就送我进了教坊。”小武微微一笑:“我原本是要被选进皇宫里唱曲的。”
      我心下恻然。听爹爹说过,俊秀的男孩子,是有被当成女子一样给人唱歌跳舞任意玩弄的。
      “后来呢?”
      “因为和师傅顶嘴被赶出来,然后——就变成这样了。”火光映着小武的脸,有点瘦,五官有点纤细,但轮廓很好看。小武的肤色不是大漠人常见的黝黑,而是有点苍白,在一跳一跳的火苗下,现出隐约的红晕。
      如果他是一个女子——
      我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模样带着女态,但小武的眼睛带着我在师兄们和其他年轻汉子眼睛里常见的傲气,甚至更加凌厉怕人。即使是坐在这里,他的身体也有一种挺直的劲头,仿佛就算坐着也要让人一眼瞧出他刀子一样的锐气似的。
      只是,他人长得这么阴柔漂亮,又是那样的出身,背地也应该经过不少的风言风语吧?怪不得他显得那么骄傲,原来是怕人看扁。
      也是可怜人。心中的这个念头一起,我就觉得马贼也是和我们一样讨生活的,不那么讨厌了。

      之后的三天里,爹爹很开心,因为小武的缘故,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找到小小的绿洲歇脚,而且一直没有马贼来。
      我也很开心,在我们认识的第四天早晨,出发的时候,小武对着我笑了笑,然后第一次主动的牵起了我的骆驼的缰绳。
      虽然他不算一个真正的男子,但至少他比师兄们好看很多。
      不过,他是马贼。

      林意

      第一次见到青青的时候,我忘了身边的刀光,也忘了自己的身份。
      周遭突然一片寂静,恍然若梦。
      虽然惊慌却仍明澈的眼睛,虽然苍白却仍明朗干净的脸,眉宇嘴角没有一丝阴影,仿佛受尽万般宠爱的人,难道是我吗?
      不是我。但为何和千年之后的那张脸竟然重叠在一起,一般无二?
      胸口一阵翻涌,浑身筋络仿佛承受不住瞬间翻腾的血气,一阵疼痛向我袭来,我略略踉跄了一下,回手挡过一片刀光,可胸口的疼痛却一阵强似一阵,有些承受不得。

      原来我一直不曾忘。
      什么是痛?
      如果你原已麻木,原已放弃,觉得自己己经忘掉,却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没有脱胎换骨,也没有立地成仙,你会如何?如果你发现自己一直以为已经看破红尘,却还突然得知自己不过在众生间翻滚沉浮,你又如何?
      犹如在上一刻顿悟的禅僧,在这一刻却发现自己还没有得大欢喜,刹那万念俱灰。

      我在迷乱中挥刀,却被人挡下。这班刀手功夫却也不俗,按我的估计,虽是扎手些,平手总还是可以的,只是碰见了这酷似我前身的女子,我竟第一次失了手。飞鹰堂有飞鹰堂的规矩,一次失手,便不再下手。一是对这班肥羊不可赶尽杀绝,二也是为给落在他人手里的兄弟留个后路——那班刀手,倒也是见过世面的。
      我成了他们临时的向导。胸口的疼痛依旧一阵紧似一阵,只是这般的疼痛,却远比不了我心中的痛楚。
      回家的路已经迷茫不可再得,江南的景色也只在梦中偶尔一见,可我竟还不曾忘了故园,忘不得那份温暖。
      很快,我知道了那个与我相似的女子的名字。青青。曲青青。
      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清。
      随口编了个故事给她听,很快就见她眼中的鄙夷变成了同情。
      青青。果然是如小溪般清澈的女子,只是,我曾经也如你这般清澈,为何现在竟污浊至此?
      我开始和她接近,她也很和善。胸口的疼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缓和,听着她柔软明朗一丝愁意也无的话语,我竟依稀感到了遥远时空另一端传来的隐约的温暖。
      曾经,我是不是也是如此,依偎在家人身边,懵然不识世间愁的说着这般天真娇俏的话,偶尔肆无忌惮的发些小小的脾气?
      只是,在这血腥当中,这些竟都模糊不清,再也寻不到心头了。
      青青,谢谢你。

      和商队一起走了十几日,算算路程,再走个三五天,便出了这片沙漠了。我很小心的避开了其他马贼常走的路线,只为了这一路平安——虽然对我未必是好事。
      青青几个初出茅庐的师兄嚷嚷着必要把我送官法办,她为此一连几日不曾理那个领头的粗壮汉子。看着那人几次讨好不成暗地里闷闷不乐手足无措的模样,我竟然觉他可爱起来——他虽然莽撞,对青青却是实心实意。隐约也听人说他便是青青的未婚夫——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可以给她幸福吧?
      经过了天麒一事,我现在己经觉得那些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汉子,直来直去的,却比那些文绉绉的人好相处,也易长久。比如,那几个一直尾随着商队想要救我出来的弟兄。
      那天晚上,青青被她父亲叫去商量事情,我一人坐在一小堆火边上,无聊间正欲吹笛,那姓魏的老者却走了过来。
      “看小郎君这架势,真不像马贼。”
      我没理他。
      “我知道小郎君必有脱身之策,”他压低了声音,“这之后的路,请你指点一下。今天晚上,子夜时,你到东边帐篷五十步外,有两个人在一棵树边,守着一匹马,郎君是聪明人,不劳我多说。”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我知道飞鹰堂的规矩,只求回程的时候,郎君莫要——”我略略一挑眉,他似是以为我不答应,又是一笑作揖,“我和其他人商量过了,也不让你为难,从货物里明明白白的抽一成献上,只求郎君捎个话,求个平安。”
      有青青在这里,我难道会劫你么?不过这倒省了我过几日要费的一番手脚。我答应了。
      青青晚上不曾过来。看着差不多到了子夜,我装作要方便的模样,由个刀手压着,向东而去。一切顺利。
      我翻身上马,捏了捏鞍上的干粮和水袋,又按了按怀里的弯刀。
      营地里一片寂静。青青,你这时候一定是在甜甜入睡吧?
      是在愁自己不曾遇到一个如意郎君,还是在担心路上还会不会遇到马贼呢?
      放心。只要我在这片大漠上,一定会让你一路平安。
      是痴心妄想也好,我只不要,你这个长得和我一般无二的女孩子,和我一样溅满了血腥。
      我只要看着你嫁一个疼你宠你的夫婿,守着一群可爱的儿女,万事无忧,平安到老。
      青青,我只要你一直存着和我当初一样天真不识世事的笑容,告诉我,这世上,毕竟还是有那一丝温暖,让我可以在这血海之中,存一分清明。
      苍天,求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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