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露如冰》林错

7、棋子

　　周方

　　打一遇上就应该想到的——那个人，不是普通的人。
　　才遇上的时候，那人一副好欺负的小白脸模样，等交了手我才明白，我们之间差了多远。那个叫凤兮的小子，只用了两根指头，就把我的刀夹住了，分毫也动弹不得。
　　之后那小子生生的把我这伙弟兄霸了去，呼喝号令，仿佛这飞鹰堂是他一手建的一样。这倒也罢了，江湖上认栽服输的事情多了，可他真不是个该当堂主的人。
　　那天他吩咐我们替他搬一块石头，那石头沉重无比，上了十七个人才让它稍稍晃了晃，老炭是个有点墨水的，便指点着哪里该用撬杠，哪里应该铺些木头，正忙着，冷不防一根木头松了扣砸下来，砸在老炭的背上，我眼看着他吐着血倒下去，那个叫凤兮的小子，只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看着那块遭瘟的石头，脸上一点颜色都没有变。后来，他好像感觉到什么，转头看了我和老炭一眼，那神情，就好像在看他脚边的蚂蚁打架一样。
　　神仙都是这个模样吗？我想骂娘，但我打不过他。我不想把这些弟兄也搭上。

　　自从把石头搬进那个屋子之后，他就离了沙州。那天晚上飞鹰堂上下庆祝，都喝了个大醉。
　　可才过了十五年，他竟然又回来了，模样一点没变，还带着个从江南领来的女人，瘦瘦小小一阵风都吹得倒，模样倒还不错，人也和气。有弟兄猜是他养的婆娘，但我知道不是。
　　他看那女人的眼光，就像第一次看到我和弟兄们一样，就像是一件暂时应手的物事。
　　结局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天我们几个人远远看着。放石头的屋子里一阵爆响，一股红光冲上天去，凤兮抱着那个婆娘出来，然后把浑身是血的她随便丢在地上。
　　“把她用席子卷一卷扔出去，莫要染了时疫。”
　　我俯下身打算试试她有没有气，那人却突然一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的攥住我的衣襟，狠狠盯了我一眼，然后又昏了过去。
　　那一眼，怨毒，伤心，恼怒，夹着说不清的情绪，真象钉子一样。我当天晚上，梦见被那眼睛盯着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刀头上混了这么久，我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让人寒到骨子里。
　　被这样的眼睛盯上的人，一定活不成。不知怎么忽然起了这念头，我吩咐让吴娘好好照顾她。
　　我想杀了凤兮。那些年来，我们暗杀他不下几十次，用火烧，用刀砍，下毒，水淹，鬼使神差的，却都是失手。那人仗着自己本事，害了多少条性命，竟然还好好的活着。
　　就算是我想杀他想的疯了也好，反正多养这么个婆娘对我不算什么。

　　那女人倒也像是个好人家出身，手脚也还利索，不偷懒躲事，吴娘得了她，活计轻松不少，时常在我面前感叹。日子久了，她似乎已经适应，但是只有一点和其他人不同，她走路的时候，脊背挺直，显出傲气来。难道这是江南女子的习惯？
　　不是。
　　每次那些后辈汉子来我这里，路过她的时候，她就会不自觉的挺直脊梁，一脸人犯不得的模样——我当然知道这些汉子的忌讳，只这丫头，竟然也是个有骨气的。——有骨气的人，报复起来份外厉害。

　　有一天，我在她面前不在意的提到凤兮，我瞧见了她的眼神。那个让我冷汗直冒的眼神。
　　“你要不要报仇？”我问她。
　　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想。”
　　是我不想，不是我不能。
　　鱼要上钩了，凤兮，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林意

　　胸腹间燥热无比，全身的血管也像要爆裂一样，我看见自己的皮肤开始爆裂开来，血如泉水般向外涌着,那些满面哀愁惊惧的女子向我扑来——
　　又是这个梦。看着那盏昏黄摇曳的油灯，我苦笑。
　　我好像已经无法再找回在黑暗中安心睡熟的日子了。只要躺在黑暗里，我就会想起那些凤兮手里枉死的冤魂，然后这个梦就会袭来，让我浑身大汗的惊醒。
　　我是不是应该顺应那些冤魂的呼唤，了结你的性命呢，凤兮？
　　有一天周堂主直截了当的问我：“你要不要报仇？”
　　我不意外，整个飞鹰堂的人都是恨着凤兮的。
　　我犹豫了一刻，拒绝了他。我不要，凤兮，虽然我恨你，但是我不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我要找个机会清清白白的回家去，我要清清白白的迎接这个生命的尽头，然后回到我熟悉的那个世界。
　　我不能因为恨你而毁了我自己，因为我还有父母在故乡等着我，在我心底守候着我。
　　凤兮，我和你不同。

　　但是，周堂主对我却更好了些。
　　有一天，我端酒给他，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丫头，我看你这性子，不似江南的女子，却像是胡人的婆娘。”
　　我苦笑。现在的我，只是一只蝼蚁，便是他人如何践踏，也只能忍耐挣扎，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办法？
　　他可能醉了，对我说了很多话，也提到了凤兮。
　　“那小子有能耐，我认栽。可我不甘心！他从来不把人当人看！他瞧着我们兄弟的眼神，就像看蚂蚁，我到了这把年纪，也不在乎堂主的位子，我只要他把堂里的弟兄当人看一眼！就当人看一眼！！”
　　平时趾高气扬的汉子，说到这里竟然泪流满面。
　　我没法劝，随手端了碗酒喝下去，酒味浓烈，竟连眼泪也呛了出来。
　　蚂蚁。我何尝不是蝼蚁？现在想想，他看我的眼神，和看那块可以托放浮生录的石头有什么区别？他对我偶尔带出来的那一丝温暖，其实不过是他心情好时对宠物的纵容吧？
　　凤兮，我不曾要你作朋友，不曾要你作伙伴，也不要你呵护，我所求的，只是你把我当成个人来看，可是我到底还是一只蝼蚁，一枚棋子。
　　凤兮，如果没有父母这一层羁绊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八月十五，人圆月也圆的日子。
　　晚上，吴娘忙着给那些来拜节的汉子们上菜，我奉了周堂主的命令，把一盒酒菜送到一所堂里新置的院落。
　　推开大门的瞬间，我觉得心狂跳不止，身体仿佛被什么吸引着一样，不由自主的绕过前厅，直接进了花园。花园很大，我头脑里有些空白，正不知原因的看着一块假山石的时候，突然一阵笛音传了过来。
　　这是我想找的东西。这是我该找的东西。
　　被笛音吸引着，我踏过花草，绕过假山，见到了我心心念念要找的东西。然后，见到了凤兮。
　　凤兮就坐在那块我极想接近的石头上，对月吹笛。他还是一身书生打扮，一点也没变。清俊的眉目，在月光下，更显得飘逸出尘。
　　可是，我要找的不是他，我要找的是那块石头。那里有我遗失了的东西，我一定要把它拿回来。
　　大概是看到我痴迷以极的模样了吧？凤兮少见的一怔，跳下石头，向我走来。
　　凤兮看我的眼神，和我记忆中不同。
　　那应该是冰冷的仿佛不值得映在眼中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狂热呢？
　　但是，与我无关。我兴奋的浑身颤抖，跌跌撞撞的向石头走去，那是什么？那是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那是我应该拿回的东西，却突然被他扯住了手臂。
　　他把我按在了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正放着暗红色的光的盒子——浮生录。
　　这与我无关，凤兮。我只是要拿回我该拿的东西。
　　我努力的挣扎着，却挣不过他，眼看着他带着狂喜的表情，把那个盒子贴在了我的手心。
　　刹那间红光大盛。无数东西，顺着我的手臂流入，也有无数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流走，眼前白光闪耀，不过短短一瞬，却仿佛百年。
　　我知道了。许多东西流进我的脑海，仿佛原本就刻在那里。霎那间真相大白。
　　我明白了那些冤魂是如何联起手来，用自身仅剩的一点怨念替我挡下了天劫；我明白了她们如何换了我的一魂一魄让我对这浮生录念念不忘，让拿着浮生录的凤兮也时时无法忘记我；我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趁凤兮把力量传入我体中的时候，偷偷把这一魂一魄度进凤兮体内；我也眼睁睁的看着浮生录的戾气顺着这一魂一魄的方向侵入凤兮身体，让他彻底崩坏，永不超生。
　　我听到了熟悉的笛音，起音低涩，如初尝人世之苦，继而晦暗隐涩，苦涩低回，如苍天拨弄，整首曲子都压在人心上，沉沉的不得伸展，却又把人心底不敢碰的东西勾起来，一任它翻天蹈海，一任它翻天覆地，只把这压在心上的东西整个纠扯稀烂，方得快意。原来，那是写给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们的曲子。
　　刍狗。换个说法，不也是苍天的棋子么？我，不要再作棋子。无论在哪个世界。
　　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血红，凤兮满身鲜血的挣扎着，左手牢牢的被吸在浮生录上。
　　善恶到头终有报，凤兮。
　　他身上的血一滴一滴的流下来，在地上汇成暗红色的小洼，我全身虚软，只能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看着周遭的景色。
　　夜静无声，月华如水。这个时候，的确很合适成仙飞去呢，凤兮。可是，我只想回家，回到不必见到血光可以安稳快乐生活的故乡，回到没有冤魂没有修仙的地方。如果我现在自杀的话，能不能见到我的父母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脸上的表情泄漏了我的心思，凤兮挣扎着扑了过来。
　　我并不害怕。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而且如果他杀了我，不是省了我的事？如果死亡可以让我回到父母身边的话，那我现在生无可恋。
　　凤兮恶狠狠的看着我，突然大笑起来。他抬起右手，把我丢在一旁的盒子打开，那里没有酒菜，只有一把刀。
　　棋子。周堂主，我竟然还是你的棋子。
　　刀柄好冷。
　　凤兮扶起我，把刀柄塞进我手里，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他大笑起来，神情里有三分惨然，七分得意：“林二小姐，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把你送回去，可我知道怎么让你永远回不去！”
　　一股热气顺着我的手臂传入我的身体，和另外一股曾经控制我身体的力量争夺起来，霎那间全身剧痛，我痛的无法站稳，向前倒去。那柄刀顺着我的力道刺入了凤兮的胸口。
　　又是无数东西传入我的脑海，顺着回归身体的一魂一魄。笛子的吹法，各种语言，各种武艺，还有书法，文章——曾经属于凤兮的见识一股脑的涌入我的脑海，再不离开。

　　不要让你的手沾上你来到的这个时代的人的血，否则就会被这人的怨气束缚在这个时代里。
　　原来如此！
　　凤兮，你不要死。凤兮，你不能死。凤兮，你给我滚回来活下去！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睁开眼睛，拼命的摇晃凤兮的身体，他似乎清醒了一下，喃喃的说：“你也不过是个棋子，和尚——”然后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肯睁开。
　　凤兮，凤兮，凤兮！
　　你当真就这么恨我吗？我只是一个棋子啊，凤兮！我只想要回家啊！凤兮！
　　他终于用他的血把我栓在了这个荒谬的时代，再也不得脱身。
　　在这里，我不是父母怀中撒娇的女儿，不是朋友身边嬉闹的同伴，不是老师面前听话的学生——我只是一个有辱家名的女儿，一个被夫君抛弃的弃妇，一个他人利用的棋子，一个刚刚被迫杀了人的凶手。
　　凤兮的身体渐渐变凉，我坐在他身边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发呆。
　　我要象以前那样，如蝼蚁一般任人践踏么？既然周堂主对我的好不过是为了除掉凤兮，那他现在是不是正打算杀掉我灭口？我还不想死，既然现在死亡也无法达成我的愿望，我为什么要象个懦夫一样寻死？
　　在马贼的世界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仿佛脚底下满是流沙一样，不是拼命的挣扎踩着他人爬上去，就是被别人踩在脚底，永不见天日。以前无所谓，但现在的我已经断了回家的念头，要我再如蝼蚁一般卑微的忍下去，我，做不到。
　　这么想着，我听见了纷杂的脚步声和人们的惊呼。

　　周方

　　我看见了那个胡人一般倔强的丫头。她坐在地上，身边是浑身是血的凤兮，那把我请道士和尚念了三天三夜经文的戒刀插在他的胸口上。这个人终究是死了。我心头一松，刚想笑，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我，不是棋子。”那个丫头不曾回头，一字一字的说着，声音冷冷的落到我心底，激起一股寒气。
　　没有人敢过去。我等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浑身是血，那双明亮到有点尖锐的眼睛透过血污，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身姿挺直，骄傲如山。
　　那笑容仿佛是满不在乎，却又带着让人心寒的凄凉。
　　“你在笑什么？”凉气窜上我的脊背，不知怎么没头没脑的问了这句话出来。
　　“小武。”她如此答道。

　　林意

　　九月初九，重阳。飞鹰堂和武威堂有一场小小的火并。
　　那天我杀了人，三个。
　　从那一天起，我成了飞鹰堂的一个小头目。不久，有了个外号——“小武。”
　　是周堂主先开始叫的，他说看到我的笑就会想到这两个字。
　　旁人不解其意。我知道。中秋那天我的回答其实是“笑吾”。
　　但这种名字，是什么都好。开始的时候，几乎除了周堂主之外的所有人都对我视而不见，日子久了，我竟也交到一些朋友，很有几个弟兄觉得我的名字不吉利，让我改，可是，就算是起个五福俱全的名字，难道能洗掉我一手的血腥么？
　　我不回头，也不求什么积善余庆。无论是安安分分的任人践踏，还是抹了自己的良心过人可以过的生活，都会让我后悔。既然无论如何都会后悔，那我宁愿选择自己的尊严。
　　孤魂也好，棋子也罢，江南也好，大漠也罢，我林意，现在要堂堂正正的带着做人的尊严走下去，即使——那是沾满血腥的修罗之路。

　　又是一年春来到。
　　江南现在是不是已经是荷花满塘？往年这个时候，母亲会抽空带我和云娘出门，在江畔泛舟。那时的云娘，总是极好兴致的吹起萧来，常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江南小调，似乎叫什么子夜歌的，极是好听，就连附近忙着采莲捕鱼的少年男女，都会随着调子唱起竹枝词来。只是，我一直不曾学——才学会一首《有所思》，就匆匆的出嫁了。
　　现在，我已不再吹箫，改吹这里人人都会一点的羌笛。也不再吹《有所思》，偶尔闲暇吹起，也是《将军令》《得胜辞》一类弟兄们爱听的激烈调子。

　　一天和人争夺，有一个弟兄浑身是血的躺在我的面前。挣扎了几下，突然的断了气。
　　如果仅仅是失血过多而造成的心脏疲软的话，是不是还有的救？我这么犹豫着，却终于没有抢上前去。
　　看着抱着他痛哭的亲眷，我心下恻然。不是不想救，只是一定如救那落水的孩子那次一样，被当成是施邪术妖法。
　　何况在我刺杀了凤兮之后，这名声已是结结实实落在我头上了。
　　即便是我救了他，他以后会不会也被人当成邪法缠身而白眼相对？
　　有时候，死比生更令人快乐。
　　不要多事。
　　恍惚间有人如此对我说。我仿佛看见一双冰冷的，仿佛世间他人的悲欢离合，都不过是蝼蚁一般渺小似的的眼睛。
　　凤兮。
　　定下神来，那竟是我的脸——手中雪亮的刀锋上映着的我的似笑非笑的脸。
　　凤兮，原来我已经如你一般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