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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卿云 ...

  •   凤兮

      天地胡不仁,万物如刍狗。
      卿云,我竟没有想到,这个人,和你如此相像。
      连那一曲的曲意,也把握的那般相像。
      卿云,世上当真有骨子里这么相像的人么?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明明天上,烂然星陈。
      首次遇到她,也是因为这浮生录。那天浮生录照例的发了红光,我便知道,又一个丹鼎人选找到了。
      上前去搭话时,那个女子正坐在水边,手里一管紫竹笛,自顾自的吹着,悠闲自在。她性情很特别,最后虽也被我说服随我而行,却多半是为了我口中那已失传的《广陵散》,而不是我这一曲可裂金石的《凤兮》。
      “曲为心声,便是你吹的漏了天去,我心中无它,也算不得什么好曲子!”——听起来似乎有理。
      料理她的家人并未花费许久的功夫,我只花了不过三十两赎身费。——她是石头城里的一个小小乐伎。
      只我不曾想到,这小小无名的乐伎,竟有这么个堂皇正大的名字——卿云。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不过是一个小小乐户罢了,如何经的起这般华丽的名字?只怕寿命不永。——其实早夭也无妨事,只要她是一个好丹鼎。
      经过这许久的时光后,我对寻找丹鼎这样固定不变的事,却也有些厌烦了。

      我,不是人。算起来,或者应该称作是地仙,只是我的修行还不到家,每隔百年,便要寻一个丹鼎出来替我顶替天劫。最近在长安里遇到个罗嗦的老和尚,总称我这方式不过是画饼充饥,我也发现这浮生录戾气越来越盛,却实在无法罢手。等寻出个好丹鼎,让我脱了这不仙不妖之体,便拼着折上几年道行,超度你们这些冤鬼罢!只是心中虽然许了这愿,但却仿佛没有终结的时候。
      其实,我也有些厌烦了。但每次想要放弃,那丹鼎的人选便撞到我网中来,好像是上天安排一样。
      上天所授,却之为灾。——你让我如何放手?
      只是这一次,我真的厌烦了。
      女子本来大多比男子多事,卿云的多事程度,比五个女人还不止。我然知道她精通音律,却不知她竟每日如此沉迷。这倒罢了,她沉迷的奇怪。无论是路上的一处美景还是村夫野妇口中随便哼出的山歌野调,她都要细细品评一番,然后自己涂涂画画,有时便可涂抹一篇乐谱出来。
      谱的新曲虽是好听,但我们的行程,却在这谱曲和品评中,一再拖延。耐不得性子,我破例买了匹快马,日夜兼程的赶路,却在一个晚上,遇到了强盗。
      很简单的事情,碰上这麻烦的女子,竟也变得麻烦起来。——她说她是见不得人丧命的。
      我也竟然顺了她的性子,或者是因为她确实是个资质颇好的丹鼎。
      一路逃开,休息时去找水的当口,我听见了熟悉的笛声。她不怕把那伙人再次引来么?我哑然失笑,但这笛声,竟然让我心动。
      起音低涩,如初尝人世之苦,继而晦暗隐涩,苦涩低回,如苍天拨弄,整首曲子都压在人心上,沉沉的不得伸展,却又把人心底不敢碰的东西勾起来,一任它翻天蹈海,一任它翻天覆地,只把这压在心上的东西整个纠扯稀烂,方得快意。
      几百年前的往事突然浮上心头,我沿着笛声,一路回去。
      卿云坐在月光下,手里一管紫竹笛,发髻打散了,长长的黑发披下,一瞬间,我以为她会乘风归去,再不会回到我身边。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她果然是配得起这个名字的。我坐下来,第一次替其他人制了一管新笛。
      她试了试音,扬起脸来,笑靥如花。
      那一刻我几百年来第一次感到心动。
      只是,这样的女子,最终也死在浮生录下,死在我的手中。——我原本以为她会是我最后一个丹鼎,会成为我的解脱。
      在临去前,她强撑着说了一句什么,我不曾听清。无外乎是对我的诅咒之类的,听也听的惯了。
      在那之后我一如往常。
      只是,她日常的言语,却常常无端的闪在我耳边。
      她说,她自小是被老鸨养大的,爹爹模样早已模糊了,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
      她说,我的姓很是不俗,等她日后有心情,必定给自己选一个更好的姓氏。
      她说,她的笛子功力虽不如我,但我日后的成就必定不如她。
      她说,她见不得我杀人。
      她说,她不愿我为那些人污了吹笛的手。
      她说,她喜欢我制的笛子,妙手天成。
      她说,我的《凤兮》虽差些,却也比的上她吹的曲子了——
      她说——

      对不起。既然是你死我亡的局,就必定是——你死,我亡。
      只是,自你去后,我却真的觉得这天地寂寞了。
      我为你选了姓,林。这是我看到浮生录就会莫名想到的字,它一定曾经比我的姓还要不同凡响。
      如果你真有来生,就请你姓林吧,卿云。——但是如果,你真有来生,别再碰上浮生录这样的事,好么?
      林意

      我竟然还活着。
      虽然身体还虚弱些,但毕竟活了下来。每日给我送吃食的妇人见我醒来,脸上露出几分惊诧,道:“真没想到!”
      我竟也不曾想到。
      那人,竟真的不是人。——凤兮,我终究不该信你。

      一入大漠,凤兮就给了我一连串的惊奇。他这样的人,竟然是一伙马贼的头目,而他这样天天闲逛完全不管事的头目,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马贼见了,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凤兮多说一句话,七尺的汉子,汗都会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见我惊奇,凤兮只淡淡的解释:“我虽漂泊四方,总也要有个地方落脚。这地方人少,便选了这里。”
      拜他所赐,那些马贼见了我也是必恭必敬,我虽有些不惯,心中却着实的小小高兴了一把。
      那马贼的老巢,说来也令人惊奇,竟就在沙州城内。任那些官兵把整个城护得象铁桶一样,却也不曾想到,他们心心念念要抓的马贼,就安安稳稳的住在他们舍生忘死保护的地方。
      我问那马贼的副头目原因,他垂手躬身的回话:“我们这地方,马贼不过是小打小闹的玩意,真正要防的是吐蕃人,自然住在城里安稳些,咱们也有正经生意作招牌,”他又小心看了凤兮一眼,补充,“郎君给起的名字,飞鹰堂,端的是好气势。”
      凤兮坐在窗边闭目养神,对我们的谈论不理不顾。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才站起身来,对我说声:“走吧!”我随着他出了房间,转过两个院子,有一间小屋孤零零的立在一片空地上,凤兮用手一:“就是这里。”
      那屋子很平常,但我见到的瞬间就觉得心猛地一跳,触碰浮生录的感觉重新涌了上来,差点就要落荒而逃。凤兮见我脸色不对,伸手搀扶着我,才勉强进了那屋子。
      屋子里倒是空空荡荡,除了正中的方方正正的一块大石头,什么东西也没有。凤兮把背上包袱打开,把浮生录拿出来,背面向上的放在石头正中突起的印痕里,又要我坐上去,左手放在盒底的掌印上。
      我想起上次的经验,心里有些畏惧。凤兮微笑起来,容色温暖如炉火,轻声催促:“上去吧!过不多时,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声音本就悦耳,这番话听起来更有诱惑力,“回家”两个字轻轻软软,仿佛落在我心上一样。
      我按他的吩咐盘膝坐好,把手抵在掌印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正惊奇的时候,凤兮身子突然悬起在空中,我还不曾惊叫出声,就觉得头顶被他按住,一股暖流从头顶倾泻下来。
      暖流顺着我的左手流入浮生录,整个盒子突然红光大盛,无数红色的细线仿佛脉络一般在盒子上游走,曾经遇到过的灼热的力量狂暴的席卷而来,渐渐的把凤兮的力量逼了回去,那股力量席卷全身的时候,胸腹间燥热无比,全身的血管也像要爆裂一样,无数的东西涌进我的脑中,一团混乱。
      是宫殿,金壁辉煌的宫殿,那里有高居九重的少年王者,有娇艳如花的无数妃嫔,有朝服肃穆的文武百官,可这些却一瞬间破败了,毁灭了,金壁辉煌的宫殿,变成了断墙残瓦;文武百官,血溅朝堂;妃嫔们横尸殿外,只有那穷途末路的王者,执剑立在大火之中,大笑道:“列祖列宗在上,我林氏今日便是灭族,也无人降你这窃国的逆贼!”
      林氏享国千载,族人近万,一夕覆亡,却没有一个人跪下讨饶。服毒而亡的母亲,先掐死了自己吃奶的孩儿;自刎而亡的丈夫,先拔剑杀了自己的妻子——但是亲手了结骨肉至亲,亲手了结自己性命,国破家亡,摧折之痛,情何以堪!
      这异世界注满了怨气的东西,不知怎么流落了这红尘,成了修仙得道的工具。可是,它真的带你走的是成仙的道路吗,凤兮?!
      浮生录的来历一点点的传入我的脑海,在那些景象之后,我看到了无数的女子,有黑有白,有丑有俊,盘膝而坐,左掌伸出,和我的姿势一样,都一脸惊惧的看着我,只有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右手里紧紧攥了管竹笛,向我微笑。
      你就是那个谱曲的女子?莫名的,我如此想。
      又一阵燥热,疼痛的感觉涌遍全身,我现在的表情是什么呢?是和那个女子一样的微笑,还是如其他人一样惊惧?无论如何,凤兮,我却知道,你永远也到不得神仙境界的。
      我大概真的要死了。
      死掉的话,是不是可以回到我应该回的世界呢?

      十三天后,我终于能走路了。
      每日给我送吃食的吴娘,见我起身,着实吓了一跳。“阿弥陀佛,你这娘子竟然真能——”
      按她的说法,照我被抬进来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能活下来是应该到城里福宁寺去谢神的,就算自己不能去,至少也得托人送几个香火钱去。
      可是,这世上真有神么?若是有的话,为何仍把我扔在这个世界?为何让我遇到天麒这样的夫君?为何让我遇到凤兮这样半人半神的妖孽?
      世上没有神。便是有神,那也一定是人变的。我,不信他们。
      现在,我可以相信的,只有自己了。

      第二十三天的中午,我第一次走出房来,满院都是忙着手中活计的女子。时而有几个汉子过来,取几件衣服就走,还不忘在几个年青女子的身上摸几下。
      这里,按吴娘的说法,便是照顾飞鹰堂的没有家小的汉子的地方。缝缝补补自不用说,除了几个被许给人了的,其他人,晚上的时候——也少有空闲的。
      我既然身子好了,也不能闲了。
      凤兮,我实在不曾想到,你竟把我扔在了这种地方。——也好,这样我们两不相欠,对我也方便些。

      整整忙碌了一天,但我的技术,却显然不如那些女子熟惯。那个管事的胡人婆娘看了看我那比别人少一半的衣服堆,皱了皱眉,扔了一块巴掌大的饼给我。
      那饼卖相极差。我试着咬了一口,饼硬如石头,再加上一股腥膻的味道,直欲呕吐,顿时胃里翻涌不休——但是若是吐出来,一定更虚弱。
      我一口气喝了两瓢井水,才把饼送了下去。
      果然,饿的时候,怎么喝水,都不可能填饱肚子。我在房里伴着一盏油灯坐着,喝到第三罐井水的时候,有人偷偷的敲了敲房门。
      是,是来寻欢的汉子么?我一惊站起,还没说话,那人己经推门进来了。
      吴娘。
      她提着个篮子,把一个盖碗放在我桌上。碗盖掀开,竟是半碗米饭。
      她见我惊奇,少见的笑了一笑:“阿弥陀佛!也是你有运气,今天周堂主厨下米饭煮的生了,把这一锅分了人。我想着你这几天身子还虚着,就送来了。”
      半碗夹生米饭。若是和天麒在一起的时候,我一定也会说:“把饭撤了重新烧一烧”的话吧?但是现在,对着这半碗米饭,我竟想痛哭。
      “等有个汉子疼着,给你留些脂粉钱日子就好过了。”吴娘如此宽慰我。
      可是,让我作这种事,还不如让我饿死了好。

      吴娘走了不久,院子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

      我坐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把剪刀。这是日里偷偷摸来的,看样子,一会就要派上用场了。以我现在的力气,想要杀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应该是不可能的吧?所以,这锋刃是留给我自己的。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只觉手心湿滑,险些握不住那个现在和我生死相连的东西。
      脚步停了。突然有个人说了句什么,那脚步声便慢慢的移转,向其他的方向去了。
      我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放心。
      不过,可能真的是运气好转的缘故,夜里又来的几拨人,都这么有惊无险的不曾碰我的房门。
      第二天,我和那些女子一起抱了盆衣服来洗,正忙着,一个汉子从我旁边经过,突然大叫一声,惊得满院人都抬起头来。
      他见我看他,一边躲一边对那个胡人婆娘叫:“怎么让她碰弟兄们的衣裳?要夭寿的!”
      那眼光,和泾州那些人看着我和凤兮的眼光一模一样。
      事情很快就明白了。他竟以为我和凤兮是一样的人,都是几十年容颜不变的怪物妖孽。
      这就是那些人不曾进我房间的原因吧?
      凤兮,事到如今,我竟然还是靠了你的光环才得生存。
      我禁不住想笑,一转眼瞥到那些汉子提到凤兮时眼里闪过的阴狠,那是我在凤兮身边不曾见过的。
      凤兮凤兮,恨你的人竟如此之多。你可晓得我自地狱转了一遭回来,已经知道如何取你性命了么?
      如果知道,你会不会还如此随便的把我丢在这里?

      吴娘排解了半天,最后的结论就是既不能让我做个吃白饭的闲人,也不能让我在这里呆下去。——我被派了给吴娘打下手。因为“我们周堂主不忌讳这些个。”
      周堂主,名字叫周方,是飞鹰堂的副堂主之一。人我也曾经见过,接近五十岁,鬓角白如霜染,仍是整天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说笑,极容易亲近。
      这自然是一个美差,因为他比那些年轻汉子好伺候,人又老了,不必担心有什么失身之祸。
      吴娘也很亲切,只每天来往的年轻汉子们,见了我,总皱了眉躲出好远,有的还要啐一下除除晦气。
      这倒也无所谓。能吃饱穿暖,便是有些什么羞辱,也该顺天应命了。
      但是,每逢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凤兮,想得浑身颤抖,恨得浑身颤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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