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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刍狗 ...

  •   林意

      小小的一个篆体林字,刻在笛尾,衬着火红的缨穗,连青绿的笛身都被映的亮堂起来。凤兮的手艺,的确可以作一个合格的竹匠了。
      我拿着凤兮新制的笛子爱不释手,凤兮懒懒的半躺在院中竹椅上,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白皙的皮肤下似有神采流动,即使他的袍子上还粘着些许竹屑,整个人也自有一股不同世俗的风韵——这般俊俏的人,真的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么?
      我想到了浮生录那可怕的幻象和神秘的掌印,心中盘旋不去的疑问又涌了上来。
      “凤兮,浮生录——为何与我有缘?”
      凤兮仰起脸,眉眼中有淡淡的嘲弄之意流动。“有缘便是有缘,那东西喜欢你,你便甩也甩不掉。”我正迷茫,他却笑了,笑容温暖如春水,“连我都没办法。”
      “这浮生录,真的只要我在场就好?”
      按凤兮的说法,只要我和他一起到沙州,他发现浮生录的那个所在,在他练功的时候站一个方位就好。我本不信鬼神,凤兮虽是略有些傲气,一路上却也称的上是以礼相待,故此一直安心同行,但是,一路行来,所观所闻,这“玄妙”二字竟不由得人不信。
      那浮生录中的幻象——
      没来由的,我竟为那景象不安起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大概见我说话有些吞吐
      ,凤兮的神情也稍稍收敛了些。“怎么——”
      忽然一阵喧哗从村口传来,我和凤兮都是微微一惊。出院门扯了一个跑过的村人问,他却结结巴巴怎么也说不清楚。我连扯了三个人问话,才明白原来是有人在村前溪里溺水了。
      虎儿的话猛然在我心中响起。几步赶过去,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子伏在岸上,一个小小的竹箩歪放在一边。
      虎儿!
      凤兮,凤兮一定有办法救他吧?
      这个念头从我心中闪过,回头看时,凤兮在我身后,脸上平静如昔,正看着这边,那神情,就仿佛这忙乱的人群完全不存在一般。
      我见他平静,心下稍安,再定神看时,一个郎中模样的老者正给虎儿诊脉,可能淹的功夫大了,他一会听听心脏,一会切脉,一会又翻翻眼皮的忙乱。虎儿的父母仿佛看着银两一般的定定的看。
      那个老者,我也见过,是村里有名的陈神仙,医卜星相都来的一手,在我得了风寒的时候也曾经给我开过方子的。他忙来忙去,不多时,虎儿稍稍抽搐了一下,却突然又不动了。
      陈神仙脸色一变,又俯下去听了听,对着虎儿爹娘摇头叹息。“这孩子心音没了,留不住了!”
      一阵尖锐的哭声响了起来。
      我心底一冷,一阵寒意涌上来。头脑被这寒意一激,竟蓦的想起生理课上似乎有学过的,心脏暂时停止跳动也可被救活的溺水案例来。只是,隔的时间久了,细节却记不清了。
      凤兮,这个似乎神仙模样的人物,是不是应该比我更有把握呢?
      心底念头一起,却听见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庸医!”
      回头看时,凤兮似笑非笑,那表情,就好像那天看见陈神仙给我开的方子一般。
      “有救么?!还不——”
      “这人与浮生录有关?”
      我哑然。
      “既然无关,那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凤兮冷冷的看着,仿佛虎儿和他呼天抢地的父母,不过是地上的小小蝼蚁,即使是一不小心一脚踏上踩死,也无须介怀。
      我大怒,心中的火被他一激,竟腾腾的燃起来,怎么也按捺不住。人命大于天,就算是萍水相逢,也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还相处过几日——虎儿娘亲哭得那般悲惨,人非草木,如何能不生恻隐之心?
      罢了!就把死马当活马医又如何?!
      顾不得许多,狠狠的瞪了凤兮几眼,我分开人群,抢上几步,按照人工呼吸加心脏按摩的法子开始施救,也是这孩子命大,不过几下功夫,再听过去,虎儿的心脏已然重新跳了起来。
      不多一会,虎儿吐出几口水,睁开了眼睛。
      陈神仙抢步上前给虎儿诊脉,脸色一红一白的神色不定,目光在我的身上转了几转,看到凤兮的时候微微一怔,猛然恍然大悟似的大叫:“妖术!这娘子和那郎君会妖术!”
      “怪不得!这郎君就在我对门家住!虎儿娘说过他从来不曾吃饭!”一个短小的汉子,也附和似的叫了起来。
      “每天早晚对着太阳扭来扭去,不知做什么背人的勾当!”
      我暗暗叫苦,凤兮从来不曾背着人练功,而且又是那么诡异的造型,难免有人心生疑惑,才要寻个理由辩解,就听见一个妇人也恍然大悟般的指着我开口,嗓门又尖又高:“怪不得这娘子带着一个会发红光的物事——今天她开包袱的时候,被我隔窗看到了!”
      人群一片哗然,连虎儿爹娘,神色也由感激变成了忧疑,眼光如钉子一般,定定的把我钉在了地上。
      难不成现在我会像中世纪的女巫一样被烧死?
      身边的人众口一词的喊着“妖术”“吸魂”之类的话语,甚至已经有些义愤填膺的人已经在四处寻找可以“破妖术”的趁手家伙;陈神仙和妇人还在说着些什么,虽然听不清,但想来应是落实我是个妖女的证据;虎儿刚醒过来,神智还不是很清醒——就算他很清醒,一个小孩子的话,这些人会听么?
      我手心里满是冷汗,凤兮不知何时到了我身边,却是一副悠闲的模样,似笑非笑的看着人群,仿佛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似的。
      我抬头望天,正是正午时分,那么晴朗的日头下,我却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从这个小村子脱身出来,己经是日落西山,接近掌灯的时候了。
      凤兮从包袱里翻了衣服给我更换,我也自去溪里清洗了一下,但血腥的气味却怎么也除不去。
      这村子,今天,终究还是有人死了。只是,如果死的不是他们,便是我和凤兮了。
      我该救虎儿么?如果应该的话,为什么反而让这村子添了那么浓厚的血光?
      我不该救?只是,那么小的孩子,当真应该见死不救?
      我怪陈神仙?怪那些恩将仇报的村人?难道当真可以和那些鬼神因果填满脑子的人说些十九世纪中国人都不甚明了的生理常识?何况,我和凤兮确是行为有些——诡异。
      我怪凤兮?他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罢了,而且——他救了,虽然我无法认同,但他确实真真切切的救了我。
      我怪虎儿?他有什么错误?难道我可以把这所有的责任推到那个一片天真人事未懂的孩子身上?!
      我,只能怪自己。
      那么,怪什么呢?怪我自己多管闲事救了一个孩子,还是怪自己竟然用了二十一世纪的人工呼吸却不曾和那些人事先讲清楚一个人心脏功能暂时疲软只要治疗得当其实还可以活过来而不是什么“妖术”什么“借尸还魂”?!
      荒唐!或许是我时运不佳,即使是在这个他人知识应该比我贫乏的时代,我也并不是左右逢源,而是四处碰壁。
      我在这里,绝对是一个错误。
      抬头望天,一抹血红的弯月挂在天上。
      我想回家,而且应该回家。因为这里——不是我生活的地方。

      大车一路向北而行。
      为了赶上那几日落后的行程,凤兮租了一辆大车,如果没有客栈可以稍稍歇脚整顿的话,便日夜赶路,不再停留。
      想到那天他对待那些村人的手段,我一见他就觉得有些冷意,对这救命恩人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借此机会,我便整日在车内研究曲谱,除了吃饭住宿,与他并不碰面。他并不在意我的冷淡,依然我行我素,两不相扰,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隐约的,觉得凤兮似乎也轻松了些。
      连连赶了七八天路,第四次换马时,我们进了凉州。
      那天我和凤兮在客栈歇脚。
      这家名叫“连家店”的客栈,却有一样拿手好点心——杏酪。看伙计介绍的精彩,我兴起点了一盘,又要些别的招牌菜。
      这里的菜色与江南不同,却自有北方特色。真和这里的人一样,味浓油重,连周围客人谈话的声音也比江南那边吵闹许多。
      正品味着,斜后座里客人的谈话却传入了我的耳朵。

      “听说泾州有个妖女,吸了人魂魄去!”
      “哪里是!那妖女本来要吸人魂魄的,幸亏有人发觉的早,没得逞,只有那孩子的爹却被妖女的同党打个半死,抬回家去,夜半便死了!”
      “那家里只剩一个婆娘,听说现在又是疯疯傻傻,剩下一个孩子,也倒是可怜!”
      “可怜?”我回头看,末座上一个小个子正冷笑着接话,“被妖孽救了性命?指不定在他身上下了什么迷人的套呢!听说那妖女原是住在他家里的?要我说,把那孩子赶出村去,还是运气,不是念在同乡份上,就该斩草除根!”
      一股寒意从我背后升起,心中又酸又热,却又辣辣的痛着,我一时竟被痛得连眼泪也被逼了出来。只是,这痛虽深,却又茫茫的捉摸不到。仿佛身子只是在这虚空里痛着,没个着落。
      竟真如凤兮所说一样。

      “那个陈神仙是什么人?他本来是一个江湖郎中,到这地方,仗着自己会些医术和星相卜卦的本事,在这里混些吃喝。那小地方偏僻,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都被他唬住了。你救了那孩子,破了他断生断死的招牌,砸了他的饭碗,他岂不和你拼命?再说——你以为那村人是听自己村上几十年相处下来的人呢,还是一个初来乍到不知来历的人?”
      “那孩子如今被安了个‘妖孽缠身’的名头,怕是他一家在村子里都过不下去了吧?你以为他会感激你?”

      不等杏酪上桌,我匆匆结帐回房。心中却只绕着那几句话,怎么也定不下来。
      正烦躁间,包袱边一抹青绿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的笛子。——这几日,心绪不定,哪一曲都无法吹好,但如今心情实在是烦闷之极,随便吹一曲发泄一下也好!
      起音低涩,如初尝人世之苦,继而晦暗隐涩,苦涩低回,如苍天拨弄,这原本怎么也吹不好的曲子,却忽然觉得正符合现在的心境。心中如此想着,把这曲子整个连起来吹,竟然变得流畅,连那低哑的几折都似乎自有隐忍的怨气。
      怨。不错,如何不怨?救人反为人所恨,如何不怨?自己孩子为妖术所缠,不知日后如何,如何不怨?托身依靠的夫君为人所杀,如何不怨?夫亡母疯,自身为村人所逐,既为人子,又如何不怨!
      然而——怨何人呢?
      救人何错?!爱子何错?!捉鱼何错!生死关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那种情势下,伤人也算的错么?既然都不是错,为何却是如今的结果?!
      当真是天意弄人么?只是,那一家家破人亡,却真的是因我而起。
      这曲子,是不是那个林姓女子留下的?她遇到过什么样的事,竟然写下了这样苦涩的曲子?那时她写下这首曲子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是怨,是怒?是哀,是诉?
      我正细细体会,突然听窗扇一响,持灯去看,窗下放着一碟杏酪,触手温热,碟子下压着一张纸,我展开来看,竟是刚才一曲的曲谱,似乎是新写的,墨迹还未干透。在曲谱的背面,写着一个隶体的大大的“林”字,在“林”字下又有两个略小的字——“刍狗”。
      这三个字虽然写的肥厚,但笔力刚健,虽然字体仿佛被什么压着一般不得伸展,却带着锋芒的笔意,如要冲破纸面一般。
      这,便是这一曲的意境么?
      刍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凤兮,凤兮,你要成仙得道,你要超凡入圣,又以什么为刍狗呢?
      要送一缕幽魂回她应该回的位置,要纠正一个人错乱的命盘,又要以什么作为代价?
      我竟然全都不知道。
      莫非,我也不过是这天地间,某个人眼中,小小的一只,一阵狂风便可吹散的刍狗么?
      但是,我现在却并无他路可走了。
      凤兮,我可以信你么?凤兮,我竟能信你么?
      这除了浮生录和笛音其他一切视为无物的凤兮,虽然对着我时偶尔有些温柔,但是却如树荫下偶尔漏下的阳光一样,难以琢磨。这阳光,什么时候会变成风雪呢?
      我不知道。现在想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依赖着凤兮,对他的一切,毫不知晓。

      我们已近甘州,再过几天,便是那一片茫茫的大漠。
      我的心情,也正如行人传说中的那一片大漠一样,茫茫然没有来路和归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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