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露如冰》林错

11、尽君欢（下）

　　青青

　　那天是七夕，地上祈巧，祈福，祈寿，祈子，天上牛郎织女团聚的日子。
　　堂主和分堂主们在前庭设宴，我和一班娘子在后院里乞巧。
　　小武回来的很晚，脸上带了些许酒意。
　　“青青，”在我打算回房的时候，他对我说，“你等一下。”
　　我的胸口猛烈的开始跳，几乎可以听见身体里怦怦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烛下小武白皙的脸上透着隐约的红晕，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挺得笔直，但他的唇角是微微上扬的，看着我的眼神既温柔又骄傲，还带着一点和往日不同的味道。
　　多么特别的男子，就算他是宦官，我仍然无可救药的喜欢他。
　　小武的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我的脸开始发热了。
　　“青青。”他轻轻的叫我的名字，语气温柔的象东流长安的溪水，“我想要告诉你一些事。我的官名是林意。”
　　林意。我在头脑里仔细想着这两个字的模样，草书的，楷书的，行书的。漂亮的和他的人一样的名字。
　　“我，”小武的声音顿了一下，“我和你一样，是个女子。”
　　眼前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僵住了。我愕然的看着面前那张见惯了的脸。
　　小武。林意。小武，林意。
　　小武是宦官，林意是女子。
　　但小武和林意是一个人。
　　——小武既是宦官又是女子，林意是女子也是宦官。
　　不对。重新来。
　　小武。林意。小武，林意。
　　小武是宦官，林意是女子。
　　小武和林意是一个人。
　　宦官不是女子，女子也不是宦官。但宦官可以假扮女子，女子也一样可以假扮宦官——
　　小武！！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被小武扶到椅子里。他正小心的喂我喝柏叶汤，眼睛对着我的眼睛。
　　漆黑清澈的眼睛，温柔骄傲的眼神。——为什么我之前竟然没有察觉，小武的轮廓是这样的秀美纤细？
　　“好点了？”她对着我笑，“不管是我是宦官还是女人，你都还是我妹子。我一样可以像个哥哥一样照顾你。”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脸上是那样干净明朗毫不设防的笑容。
　　胸口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眼睑里突然一片湿润。
　　你不知道，小武。
　　——宦官和女子一样，都不能和另一个女子生儿育女，但大唐律法里，宦官却是能娶妻的，女子不能。
　　那一刻，突然想起了以前和闺中的朋友开过的玩笑：“如果你喜欢的情郎伤了你的心，你是会把他忘了还是杀了？”
　　当时我以为我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却衷心希望我忘掉。

　　我竟然倾慕着一个女子。
　　每次看到那个身影，我都如此羞愧而混乱的想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仿佛我也只能意识到这一件事。
　　我倾慕的人是个女子。我该如何面对你，以前的小武，现在的林意？要我若无其事的接受，我做不到。
　　小武——林意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三天之后她离开了沙州，带着手下的弟兄。
　　“分堂主从来没有离开的这么早过。”一起做针线的时候，吴娘有些惊奇的对我描述。“往常都要等中元节福宁寺做完法事才走呢。”
　　我默不做声。吴娘叹了口气。“分堂主是实心实意把你当成她妹子。”
　　我知道。
　　“她隐瞒身份，是不得已。毕竟是刀头上舔血挣命的勾当。”
　　我知道。
　　“她盼着你好，盼着你欢欢喜喜成亲生子，太太平平过日子，别象她一样——”
　　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无法接受。
　　吴娘见我死撑着不说话，又叹了口气，收起了活计。“分堂主——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的心里依旧空荡荡宛如空无一物，但是吴娘的话却总在耳边响。
　　中元节的时候，我终于耐不住，也去了一趟福宁寺。
　　我看见了林意。似是刚从城外赶回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靴面袍角上都是沙土。
　　我看着她象一个普通人一样跪在法座下虔诚的祈愿，台上的法师讲到《父母恩深难报经》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的痛楚和凄凉。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时候，那个身影也是骄傲挺直的，毫不妥协，毫无卑微。诺大的庭院，万众之中，她是最独特最醒目的一个，我也只看得到她一个。
　　突然间心痛若死。
　　“我也有个妹子，和你很像。”
　　“你是我妹子，我自然会照顾你周全。”
　　“我只要你一生安乐，欢喜无忧。”
　　她那妹子到底在何方？她的亲人都在何处？她是不是只能在这样的时候，替她们祈福许愿？
　　“分堂主是实心实意把你当成她妹子。”
　　“她隐瞒身份，是不得已。毕竟是刀头上舔血挣命的勾当。”
　　“她盼着你好，盼着你欢欢喜喜成亲生子，太太平平过日子，别象她一样——”
　　“分堂主——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这样嗜血厮杀的日子，她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这样孤单凄冷的生涯，这样纤细瘦弱的女子，怎么能一步步走下去，却走得又这么的骄傲夺目？
　　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人一定是不会哭的。但我却仿佛明白了她心底的哀伤凄凉——我想要替她哭。
　　我回到西楼里日夜等待期盼。但林意的归期却仿佛遥遥没有尽头。偶尔有只言片语回来，也只是些堂中的事务，虽然每次都会附上一句请吴娘照顾我的话头，语气却透着疏远。
　　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之前那样的待她？
　　我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心里越来越没有着落。直到那一天，我看到了大师兄。
　　他刚刚立了些功劳，林意让他回来给堂里报喜，堂主高兴之下提拔他做了一个小头目。师兄模样变得黑壮了些，穿着簇新的衣衫，显得很威武神气。——林意对他，一向是提拔关照的。
　　我替他高兴，毕竟我只剩下了这一个亲人，而且，他从林意身边来，应该知道林意的消息。
　　师兄把林意带回来的礼物一样样指给我看，特别解释说有许多是他亲手挑选的。我有些心不在焉的听完，正要问他林意的情形，师兄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力道大的出奇，而且全然没有林意举动中那种我已经习惯了的温柔。
　　“师兄！！”我挣脱开去，退后了两步。
　　“青青！”大师兄的表情很急切。“你呆在西楼里什么都不知道。堂里有人说你是和分堂主一样的妖孽。”
　　我大怒，冲口而出：“小武不是妖孽！”
　　师兄的表情有点尴尬：“青青，我知道你不是，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分堂主是个好人，可你再这么——”
　　他欲言又止。我恍然大悟。
　　林意的疏远，林意的不闻不问，林意的诸多礼物，林意的至今不归。
　　她是个做得少说得多的人，她一直为我着想。我一直都知道。
　　那天吴娘照例来看我。
　　我顾不得失礼，直接了当的问：“是不是小——分堂主托你过来的？”
　　吴娘望着我的脸，宽容的笑了笑：“瞒不过小娘子。分堂主托我照顾你，小娘子有什么不利的事都须得让她知道，她好照顾周全。”
　　我心里突然有些酸热。“我这里过得好好的，让她早些回来吧。”我低下头，不让吴娘察觉我的表情，“我这个妹妹有事要麻烦哥哥。”
　　林意果然在七天后就日夜兼程的赶了回来。见到她的时候，她风沙满身，脸上有些倦意，模样却仍然象新磨的刀刃一样锐利骄傲。
　　我大概永远也忘不掉这个人了吧？我想。
　　她给我带了很多礼物，都挑选的极精细，却没有象大师兄那样炫耀，只是随便的让仆人摆在一边。她仔细的问询我的衣食起居，握住我的手温暖而小心翼翼。“青青，什么事这么急？”
　　那么漆黑锐利的眼睛，那么清脆干净的声音，那么明亮骄傲的姿态。每一点都好像我梦中设想的郎君那样吻合的天衣无缝，即使知道她是个女子，也仍然让我依旧心折。
　　——我实在不知道我该如何才能不喜欢她。
　　“我要和大师兄成亲。我会和他太太平平过日子，必定可以天天欢欢喜喜。”
　　这件事我已经思虑多日，说得时候几乎可以心如止水似的平静，林意却似乎被我惊住了：“青青，我觉得你不喜欢他。别勉强，再等等看吧，缘分——”
　　我的缘分，早都到头了，小武。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但我却知道我该如何才能让她欢喜。
　　她想要看着我欢欢喜喜的成亲，欢欢喜喜的生儿育女，欢欢喜喜的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大师兄他对我很好很好。我觉得有一点喜欢了。”
　　“一点喜欢怎么够过一辈子？青青，你须得再想想。”林意仔仔细细的为我打算，仿佛她才是要嫁人的那一个。
　　我垂下了眼睛。“他会一辈子对我好。”
　　“青青长大了。”我听到了林意欢喜欣慰的叹息，“我必定让你嫁的风风光光。”
　　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我的一生早已埋进了初见的那片漠漠黄沙，徒自在我手中留下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影子。但这样残破黯淡的一生，也可用来换那人一瞬间欢喜的展眉，用来磨去那人眼中的一点孤单凄凉。
　　我无法不喜欢她，却不能喜欢她。因为喜欢着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不得不长大。
　　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天装得既娇羞又欢喜，看着林意大费周折的铺张。每次她因忙碌而微微展眉的模样落在我眼里，胸口就又欢喜又哀伤。
　　她呵护我的模样，仿佛我是一个天真不懂事的孩子。
　　——我早已不再天真，却宁愿让她觉得我永远天真。

　　林意

　　青青要出嫁了。
　　我没有挽留。在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天大概无可避免的要来临了。
　　那一刻她惊异复杂的眼神让我吃惊，脸色惨白的仿佛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直到柏叶汤让她脸上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但倚在我怀里的身体仍然颤抖的如秋风下的落叶。之后她对我很疏远，时常躲在房中足不出户，看着我的眼神总是带着莫名的戒备和悲哀。
　　我明白。
　　当初得知天麒对我的欺瞒的时候，我的表现比她好不了多少。
　　全心全意依赖的人，是容不得半点瑕疵的，特别是这般豆蔻年少的时候。
　　我实在不该瞒她这许久，也实在不该这么莽撞的告诉她。或者，是她对我的依赖亲昵让我大意了，只想让她离我更近些，全不曾记得她是这般的天真年少经不得一点摧折。
　　我决定提前离开沙州。
　　吴娘有些忧虑，自告奋勇的要去替我解开青青的心结。“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合缘的人，你可别象那些漂泊惯了的汉子似的不当回事，日后后悔。”
　　我告诉她我是为青青好。其实不过是懦弱的不忍看着青青因我的过错而渐渐黯淡消折。如果我离开了，她是不是会心里好受些？
　　中元节的那天我照例回来祈福听经。每次《父母恩深难报经》都会让我心痛，却是我依然还保有故国最后一点记忆的凭证和安慰。这一次祈福的人中，我加上了青青的名字。
　　我希望她能和往日一样平安欢喜，我宁愿为此遥远守望。无意中从弟兄们那里听到些荒谬的流言，虽然知情的兄弟们都大怒着要寻起头的人来算帐，我却更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我自然不是妖孽，但却也满身戾气满手冤魂。离我这样的人远些，是好事。
　　只是我留青青一个人在堂中必定孤单。正好做了笔大买卖，我打发张立回去报喜。
　　堂主必定对他有所赏赐，且他虽然是青青的未婚夫婿，青青却似乎不大理他，让他回去，两个人相处也不是坏事，我想。
　　张立兴高采烈，拿着我写的单子去市集买了许多物事，把我给的银子花了个精光不算，还额外赊了许多帐。有人当天便告诉了我，我付之一笑。
　　青青。你可知道若然可以让你幸福，我甚至愿意把整个大漠买下来送给你？
　　但张立为人处事还欠火候，实在不能不提点。
　　第二天张立却主动来找我认错。“一时忘形，多买了许多物事。”他搔头傻笑，即使羞愧也掩不住眼里的热切，“分堂主的罚我认了，只是求分堂主千万别把这些东西退回去，青青说不定喜欢呢。”
　　我大笑，替他付清了帐目。这般如我一样心心念念想着青青的汉子，或者真的可以给她幸福吧？
　　或者真的是如此，青青很快的找我回去。
　　“我要和大师兄成亲。我会和他太太平平过日子，必定可以天天欢欢喜喜。”
　　我虽早有准备，但她说话时的平静老成仍然让我心惊。果然是我伤了你，让你突然变得这般模样么，青青？
　　我仔细的问了她许多，直到终于确定她的心意，也直到终于发现她面对张立时带出的女儿家的娇羞。
　　或者这样也好。我在堂中的来历终究有些不堪，早些成家立业，也可免受诸多流言的牵连，何况青青又是浮生录的丹鼎，离我远些反而安全。
　　只是我仍然想要替她多做些事情。
　　青青的婚礼我极力铺张，几乎不顾马贼不得张扬的古训。
　　她出嫁的前一晚我坐在门外，听着房内吴娘对她传授种种闺训。许是真的男装的时日久了，这样的话我几乎说不出口，而且，吴娘那样老成慈善的模样，一定可以给青青更多安慰吧？
　　夜半的时候吴娘退了出来，见我笑了笑：“小娘子已经没事，睡着了。”
　　她提灯远去，我却坐在廊下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凄凉，身边空荡荡一片寂寥。或者，这就是儿女婚嫁的时候父母特有的忧思？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突然想要吹笛。
　　青青向来睡得很熟，我不是很担心，摸出笛子，吹了一曲许久未曾奏过的有所思。
　　寂寞无人问，平居有所思。
　　突然听到了门扉轻启的声音，我回头，青青站在我的背后。
　　“这是我们初见的时候你吹的调子。”她在我身边坐下，突然有点迟疑的偎在我身边。“我怕，小武。”
　　青青的语气既温柔又天真，带着我许久未见的依赖撒娇。我拥住了她，她的手是凉的。
　　我知道。当初嫁人的前夜，我也是这么惴惴不安的期待着的。
　　我扯过身下的毯子披在青青身上，她天真而又有些惴惴不安的望着我，就如大漠里我们在恶鬼滩的那一晚。“我不想回房，小武。”
　　我进房去找了几条毡毯铺在廊下，她乖顺的裹着毯子睡了下去，手指紧紧的缠住了我的手臂，就像那晚一样。
　　就是那一晚让我决定要好好的守护你，青青。
　　她那时在我身边沉沉睡去，如此刻一般睡姿安然。我想要保护这样无忧的容颜，这样洁净天真的灵魂。
　　青青，就算你出嫁离开，我也会如以前一样远远的守护你，看顾你，看着你举案齐眉，看着你生儿育女，看着你平安欢喜到老。因为你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安慰和救赎。虽然此生早已注定无望，我仍愿在湮灭之前尽力让你幸福无忧。
　　青青，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