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露如冰》林错

10、尽君欢(上）

　　青青

　　七月将尽的时候，我们进了沙州。
　　马贼竟然安安稳稳的住在沙州城里，这一点实在令人惊奇。小武只是笑，李七告诉我说这是前一任堂主定下的规矩。可当我细问那个人的时候，李七却神情古怪的看了小武一眼，把话岔开了。
　　或者其中有什么隐情吧？想起这些天听来的种种斩头沥血的故事，我背上有些发凉。
　　现在飞鹰堂的堂主姓周，是个极和善的长者，见我的时候很是亲切，甚至让我想起爹爹，只是他看我的神情，和这里的人一样带着些微古怪的同情。
　　小武对所有人宣称我是他新认的妹妹，理所当然的，我随着他住进了西楼。
　　那里是飞鹰堂最荒凉的地方，诺大的楼里，只有一个守家的长随林五，也是从他口里，我才知道原来小武的本姓是江南林氏。
　　怪不得他长得那么秀气，全不似粗壮的北方儿郎。我这么感叹的时候，林五却露出和其他人一样古怪的表情：“分堂主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也罢，反正你——”他欲言又止，嘟囔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叹息着离去。
　　小武在飞鹰堂里的时候，日常作息极其简单，毫无讲究，若不是他还有些微洁癖，和见到过他在外面一掷千金的模样，我几乎以为他和外面的汉子一样随遇而安了。
　　“分堂主每年在这里住的日子不长，”服侍堂主的吴娘见我烦恼无事可作，宽慰我，“这里不用怎么费心。”她叹气，“这里分堂主心里有些忌讳。”
　　又是和其他人一样的语气。可还没等我问，她就觉察出失言，笑笑把话茬过去了。
　　或许是以往在这里有些不快吧？我并未深究，实在呆得烦了，便四处闲逛。
　　那一天我沿着回廊走了许久，突然见一间屋子孤零零立在一个院落里，破败不堪，荒草满径，本来想要退出，那屋子里忽然红光一闪，耀花了我的眼睛。
　　难道这里藏了宝贝？
　　推开门，里面竟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上面撂着个银盒，正闪着红光。
　　我突然觉得极想伸手过去触碰，胸口却一阵发闷，心慌的乱跳，几乎喘不过来气。
　　红光却越来越强，突然冲天而起，满眼尽是凄厉的红色，我只觉头晕腿软，心中不祥一阵胜似一阵，却不知道为什么，颠来倒去想得都是小武的脸。
　　小武，小武，小武——
　　“青青！”我看见小武掠进门，身子轻快的像是传说中的仙人，紧紧把我护在背后。不知道他念得是什么咒语，红光随着他的声音渐渐减弱，终于完全消失。
　　“没事了。”小武见我仍然站不起来，一手揽住我，掏出绢帕替我擦汗，笑容一如既往，“没事了，青青。”
　　他说得很平静轻松，我却看见了他眼中的担心和不安。他的脸颜色雪白，他的手微微有些抖，碰在我脸上的时候是冰冷的。
　　他如此的紧张我，他如此的关心我！
　　这样惊魂未定的时候，我却突然欢喜起来，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抱他，小武却早一刻站了起来：“什么人？”
　　他走了出去，我停了一会儿，力气稍复才出屋，李七正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条崭新的席子，虽然没有风，席子却扑簌簌的抖。
　　“你以为我把青青当成什么？”
　　我看见了小武的背影。小武的右手随便的搭在刀柄上。
　　李七的脸突然白得象纸一样，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是我妹子，就像亲妹子一样。”
　　小武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如水。李七却突然扔掉席子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身子依然止不住的抖。
　　我不明所以，却看得不忍。“小武？”
　　小武的背影摇晃了一下，仿佛缓过神来似的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慢慢的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青青。”
　　那笑容竟然如我们初见一样，慵懒冷漠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却又动人心魄的凄凉。
　　我胸口狠狠一痛，回过神来小武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了，只有李七还跪在地上，呆然望着我。
　　“这里的事是我惹出来，都是我的错，我去和小武说，必定让你无事。”
　　李七慢慢的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分堂主饶了人就不会再追究，我没事了，何况，是我错看了分堂主。”
　　“错看？”
　　“你不知道她的性子。”李七慢慢站起来，脸上却还是惊魂未定似的，“那一年老分堂主去世，她和另外一个头领争位，我看着她为了一碗庆功酒一刀把那人当众劈成两半，那声调，那模样就和刚才一样。小娘子，你待的时候不长，整个飞鹰堂上下，没有不怕她的，就是因为——”
　　“分堂主不是滥杀的人。”我们背后的声音打断了李七的话，我回过头去，林五拖着瘸腿冷冷站在不远处，狠狠瞪着李七，“七郎别胡乱说话。”
　　“你一直在堂里坐守，没看过分堂主在外的情形，”李七哼了一声，“说是杀神附体还是轻的，我李七心里对分堂主没二话，但是非分明这几个字也还记得。”
　　“他说得是实话。”两个人不欢而散，脸都绷得紧紧的，我直到过了一个院子，才小声替李七辩解。“李七是个好人。”
　　我也喜欢小武，但我也不会以为他没有缺点——我只会因此对他更加怜惜。
　　林五默不做声，领着我穿过一座院落，突然开口：“她是为了给我婆娘报仇。”
　　“什么？”我吓了一跳。
　　“分堂主杀那个头领，是替我报仇。”林五神情突然变得凄苦，脸上一道道伤疤也抖动起来，煞是怕人，“我当初在青楼里，喜欢上一个人，我们约好了，我攒够银子给她赎身，却被那人硬霸了去，还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命大，只搭上一张脸一条腿，可整个人也成了废物。我本想把这条命随便交待了，不想遇上了分堂主，她说，她日后必定替我报仇，还替我改了个名字叫林五。”
　　“那人明明没什么功劳，仗着是堂里的老人，横行霸道，开庆功宴，堂主英明，把功劳大半都归到分堂主头上，那人竟然还恬不知耻，厚着脸皮去端头一碗庆功酒。弟兄们眼睛都红了，我更沉不住气，分堂主起初一直不做声，看我往怀里摸刀子，站起来对我笑了笑，突然一刀把那人脑袋削下，正好落在我面前。”
　　他说得平静，我却打了个冷战。
　　“就因为这一桩，满堂人大哗，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却晚了半年才拿到分堂主的位子，她跟我说她不在乎，我却知道她是不想让我背这么一个杀害自家兄弟的名头。小娘子，”林五叹了口气，“堂里人多半怕她，可我从那天起，心里眼里只认这么一个分堂主。她对人好，素来都是说得少做得多，你须得自己明白。”
　　“我知道。”
　　自己喜欢的人竟然也是个惩恶的侠客，我心里很兴奋，忙着去找小武说话。
　　不想小武听了却一笑置之：“我不过是利用他。”
　　“小武不是那种人。”
　　“青青，”小武似乎愣了一下，他的手突然轻轻覆上我的脸，我的胸口怦怦直跳，却舍不得转开眼睛——因为小武漆黑清澈的眼睛，正望着我的眼睛叹息。“我妹子这么傻，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的手依然微微颤抖，我却看见了他眼中纯然的宠溺和唇角温暖的笑意。
　　那一夜我撒娇似的依偎着小武陪着他赏月品酒，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被他抱回房去。
　　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是月凉如水，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但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他。
　　见我醒来，他亲手端过一碗醒酒的柏叶汤，火候不冷不热，刚好可以入口。
　　这般不经意间不可言说的温柔让我越来越喜欢他。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那一日我和他出门饮茶，隔座的歌妓的声音字字入耳，妩媚圆熟，我不觉红了脸，小武却一脸坦然。
　　“这里不比中原，处处是这样的曲子，青青，你无须如此，只要当作没听见就好。”
　　他的声音温和清澈，带着无人可比的骄傲，顺理成章的抚平了我的心思。只是，我之后有时会忍不住苦恼。
　　一个女子，喜欢上一个不能人道的宦官，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小武，你可会象我喜欢你这般——
　　喜欢我？

　　林意

　　红光袭来，漫天漫地的红色，让人心惊。
　　我冒着冷汗醒来，眼前是昏黄的灯火，床前空荡荡只有一片月色，忍不住苦笑。
　　青青。
　　这些日子忙着处置堂里事务，青青显得有些清闲无聊。让她四处走动走动也好，在我那人迹罕至的西楼里住着实在有些凄凉，我这么打算着，却不想她竟然进了那间屋子。
　　长久不曾回来，我竟然也有些大意，忘了嘱咐。堂里的人对那屋子视若蛇蝎，人人躲着走，或者林五也一时忘记了。
　　只是我不曾想到，青青竟然是下一个丹鼎。
　　当看见那道红光时，心底时时压住的戾气猛然被激发出来，全身经脉血液仿佛都乱了方位，原本只是胸口的痛楚突然溢漫全身，几不可抑。
　　——这果然是浮生录的后遗症。
　　自杀了凤兮之后，我胸口偶尔便会痛楚，仿佛心里被人狠狠践踏蹂躏，痛楚间夹着莫名的烦躁，令人喜怒不定，坐卧难安。虽然周堂主也找了几个有名的医士诊过，却个个摇头。卧却隐隐觉得，或者就是这浮生录作祟。
　　那一日偶然遇到个游方道士，看了我几眼，便说我冤孽缠身，戾气难除，除非找有缘人顶替天劫，才能消灾。
　　“小郎君道行深厚，只是还不曾融会，只怕是从旁人身上得的，恕我直言，那人修行只怕造孽不少，也传到了郎君身上，若不快些找人度劫，只怕终有一日要后悔。”
　　我大笑。我就是被人找了去度劫的丹鼎，又如何继续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他见我不为所动，传了我几句克制心性的口诀，倒也有几分灵验。
　　只是当满身浴着红光的青青映入我的眼睛时，我几乎惊得把那口诀忘了。
　　为什么偏偏这么巧？为什么偏偏撞到我手上？难道我与青青的相逢，也是这浮生录冥冥中起的作用？那我会不会，最终也如凤兮一样？
　　万般念头转过心头，直到触到青青身体的温暖我才醒悟过来，用口诀把红光消了下去。
　　青青似是吓坏了，但仍然把我当成依靠，我忍住疼痛才要抚慰他，却听见了外面的声响。
　　李七。或者他也是看见了红光赶来的吧？我刚有些欣慰，却一眼看到了他手里崭新的席子。
　　记忆如潮水般把我吞没，我的手一点点变冷。
　　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他把青青当成什么人？凤兮？以前的我？在这以前的那些成为丹鼎枉死的女子？
　　刚刚压下去的戾气重新抬头，我已无意去压制，直到听到了背后的声音：“小武！”
　　回过神来，我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地。那个人是谁？跪在我面前瑟瑟发抖的人是谁？
　　还记得那一年我和五个人一起出门跑那一趟买卖，整整一个月里他们把我视若空气。我不在意，直到那一天杀了那个厉害的刀手，有个汉子走过来对我说：“好刀法。”
　　那一瞬间，我抬起头看见他佩服的眼神，仿佛满身沾染的热血瞬间突然冷却，胸口慢慢的溢上悲凉，还有一点久违的温暖。
　　他是飞鹰堂里除了周堂主和吴娘之外，第一个主动对我说话的人。之后他随着我东挡西杀，从无二心。我时时喜怒不定，犯旧疾时更甚，他竟也没抱怨过。
　　这个跪在我脚下瑟瑟发抖的汉子是李七吗？这个脸色苍白面无人色的汉子是我最器重的亲信吗？
　　而我竟然对他拔刀相向？
　　明朗朗的日头下，我竟然又有些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苦笑。是不是，这一次，我依然是妄自插手妄管闲事，终究仍然会让他们家破人亡？
　　扔下青青和李七，我无言离去，我已无言以对。
　　青青却很快来找我，眉目间满是兴奋仰慕——她知道了林五的事。
　　我苦笑：“我不过是利用他。”
　　“小武不是那种人。”她眼中天真的依赖突然让我心里轻轻一震，一股说不清是酸是甜是喜是忧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的妹妹，青青。
　　那一夜她陪着我喝酒观月，直到累极蜷在我身边睡去，没有半分顾忌防范。
　　我把她抱入房中，轻轻抚过她乌黑的长发，她睡得安静宁和，脸上浅浅的笑容如同醒时一样明朗天真，没有一点阴影。
　　我怎么会舍得你，青青？就算你是丹鼎，我也要你好好的活下去。
　　故国已经不在，就算是踏上那片土地也相隔了千年的时光。青青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怎么能舍得，青青？
　　我把那个院落封死，告诉青青里面的东西有邪气，不可沾染，还找了个和尚装模作样做了一场法事给她驱邪。她虔诚的对着神主许愿，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天真虔诚。
　　后来吴娘悄悄告诉我，她是在替我许平安。“那小娘子心地真好。”吴娘感叹。
　　她一贯如此信我。而我也宁愿可以如此信她。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可以把那个秘密告诉你，青青？
　　那个飞鹰堂里要紧的人才能知道的，我的女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