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上神》一七师姐

5、神之裙摆

　　所谓懒能出奇迹，碧仙殿在当夜便重新拔地而起，内外修整，焕然一新。

　　薄雾袅袅，清潭浮廊。仙气氤氲间，眼前的神殿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下，发着诱人的灿灿华光。尤其那“碧仙”二字，旖旎如梦，令人诸多浮想。

　　漓衣叉着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满足和得意。

　　这毕竟是万年里她做成的第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漓衣跃上羽叶梓桐，往最粗壮的枝干上一坐一靠，两条腿悠悠地搭着，葱白的手指往碧仙殿左侧的一方空地指了指，声音依然明朗轻快:“将来在这里用那深海生了万年的长泽珊瑚搭一个亭子，便叫落照亭！”

　　树底下的仙娥低眉垂首，恭敬地应了声是。

　　“话说回来，当年偌大一间宝殿便任凭一个醉鬼祸害，云翊这个神尊当的也不是很有面子啊！”

　　漓衣砸了咂嘴，依然压抑不住唇齿间的骄傲，“自家房子塌了都不管，之玉，你说云翊他这个人是不是懒得出奇？”

　　一贯毕恭毕敬的仙娥之玉却意外的没有答话，杵在那里好似个木头，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漓衣的好兴致。

　　她挑了挑眉，笑道:“若非他闭关，九千年不理世事，这诸天神佛中的最懒名号，可未必是我！”

　　漫天月光非常倦怠的洒落到羽叶梓桐宽厚的叶上，层叠的树影从高空交错投落，轻轻罩在还未盛开的清明花丛。待拢着的花骨朵被一阵冷风带着晃了一晃，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墨黑长衫的身影。

　　漓衣浑然不觉树下的变化，又得意洋洋的补充道:“最后还是得靠本上神亲自出马！”

　　“哦？”

　　遥远的夜空里，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散漫的月光瞬时齐整不少，高悬的星辰亦抖了一抖。

　　当悠长的夜风带着櫰木沉沉的香气拂来，漓衣下意识的揽了揽耳边的须发，在羽叶梓桐的树梢上立时正襟危坐，转身面向云翊的同时迅速勾起一个客气的灿笑:“神尊什么时候来的？”

　　云翊抬眸望她，嘴角动了动，颊上闪过一丝玩味的笑容，目光灼灼，迫得人心底头发紧:“你觉得呢？”

　　果然背后不能议论人！

　　漓衣干笑了两声，把嘴上的笑再咧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连声音也改作恭敬谦顺:“神尊有事找我？若是有事，捏个诀唤一声便好，何至于亲自来一趟呢！”

　　“嗯。”

　　云翊淡淡的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回应漓衣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她的腿颇为不自在的僵了僵，于是不知怎的，整个人便毫无预料的擦着羽叶梓桐的枝干跌了下来。

　　漓衣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好在下坠的身体在半空中滞了滞，给了她一个挽救脸面的机会。

　　云翊伸出一只手来捏了个诀，颀长的身子微微弯下，垂眼看着刚刚落到地上的少女，那一身绿衣像被吹皱的一池春水，过分活泼，过分明动。他抬了抬下巴，依旧风轻云淡，道:“亲自出马才能知道有人有没有偷懒。”

　　漓衣心头一窒，雪白的颊上红晕微微，带着半分心虚，半分后怕，又牵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

　　云翊点了点头，算作是一个翻篇的回应，息事宁人。

　　一时风起，长衫微动，那身黑的背后突然窜出一个灰白宽袍的青年，圆润的脸盘子低埋到抬起行礼的袖间，字正腔圆的向着漓衣道了一声:“小仙锦川，给上神请安！”

　　漫漫万年，虽为上神，但很少有人这么喊她。

　　漓衣愣了愣，下意识后退半步，直至那诚挚目光跟随而至，她才踏踏实实，放心地道了一句：“免礼。”

　　锦川十分听话的起身，将宽大的灰袍往身后一甩，站得分外笔直。月光下，这一黑一灰前后而立，一个高瘦一个矮胖，看起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和谐。

　　漓衣却有一些混乱。

　　因为锦川的小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一种笑看好戏的光。

　　果不其然，很快，云翊便持着一方上圆下方的玉牌，对着她扬了扬。月光下，那方透亮玉牌上的夔纹晶光盈盈，他出奇温和的道：“仙界有件事，你走一趟。”

　　漓衣:“......”

　　待漓衣复杂的心情完全平复下来，已经是很多天以后，彼时她已经身处仙界的霁月殿，替云翊办那所谓的事。

　　她依然将那个月夜的每一幅画面记得清清楚楚，回想时痛心疾首，懊悔连连——她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辛辛苦苦、勤恳认真修好的碧仙殿，却最终连住都没能住上一晚，真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上神，想什么呢？”锦川笑兮兮的望着她，似乎很想看穿她蹙起的眉头后到底有些什么。

　　两人席下的大殿上，三个须发花白的上君各自捧了一摞厚厚的书文也在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在堆起的褶子间显得刻意至谄媚。她不言语，他们三个亦不敢随意动弹，只老老实实的站在殿上。

　　这可真是万年少有的场面。

　　漓衣回过神来，望了望那厚厚的三摞文书一眼，随即眉心又突突跳个不停。

　　云翊派给她的差事，当真无聊至极。

　　万万万年前，长云之巅曾遭受过一次重创，彼时祖神养育的数十只神兽散落六界，不知所踪。此后，天帝便不知哪根筋儿搭错了，一直致力于抓捕它们，如今更是坚持要将万年里擒住的神兽都一齐移交给神尊，理由是它们皆承恩于祖神，所以自然该由长云之巅接管。

　　这移交本也是个简单的事情，但仙界繁文缛节太多，先要找这个盖章，又要找那个写条子。好巧不巧，时逢有山仙尊在九重天设宴，所以诸天神佛赴宴的赴宴，串门的串门，一切繁复的手续复又变得缓慢异常。等她和锦川终于到了最后一步，已经是几天之后。

　　漓衣这时的头脑分外清醒，深觉是云翊和承越两个老家伙合起来坑了她。一个终于赶走了吃白饭的碍事之人，一个则终于找到了一个任意使唤的免费劳力——所谓的双赢。

　　她翻了一个白眼，顿时怨气四溢，四仰八叉地往席上一靠，不想再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

　　好在锦川非常有眼力，小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微微板了板脸:“如此小事，还需我家上神亲为吗？”

　　这一般的神态，这一般的语句，锦川已经来来回回做了多次。殿上人立马瑟瑟缩缩，与先前人如出一辙，唯唯诺诺地应了声:“下臣不敢。”

　　待三个人一溜烟儿窜出了霁月殿，仙界霎时沸反盈天。和九千年前一样，能引发这一界震动的，除了漓衣，还是漓衣。

　　锦川是龙血树成仙，虽模样普通，但一等一的命长，从前祖神在时便是长云之巅唯一的司事，如今在天地神尊的座下，他依然相当有分量。换言之，能令锦川称之为“我家”的，万万年，不过祖神和神尊而已。

　　但现在多了个漓衣。

　　众仙是惊讶了复惊讶，感叹了再感叹。因此时隔九千年，“漓衣”两字再一次响彻了九天。

　　而处在议论漩涡之中的正主本人，浑然不觉。

　　没过多久，漓衣从霁月殿里出来，远远的望了一眼滚着金边的天际，一边爱怜的抚着怀里油亮顺滑的白狐，一边忍不住吐槽道:“仙界人只知他们修仙不易，哪知这些神兽也不易？天帝怎么想的，竟非得把它们都抓回长云之巅！抓齐了又有什么用，难不成祖神还能因为这个活过来呀？”

　　锦川驭着几头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神兽走在她身后。大约是十分赞同她的这句话，另外几头神兽立即有了反应，或磨牙嚯嚯，或低低的嚎了一声。在这几个庞然大物面前，锦川的身躯显得格外弱小，他打了个哆嗦，小腿愈发酸软，牵着束兽绳的手一时刷白，一时发青。

　　过了好半天，他缓过劲儿来，望着眼前那灵动的一抹茶白，不紧不慢的道:“上神有所不知，这些神兽确然和祖神之间有所感应，它们本来下落不明了万万年，可是近万年却频频现身。”
　　说着说着，锦川的声音突然滞住。

　　漓衣细细的眉一挑，转过身来问道:“哦？这说明什么？”

　　这时，天上突然闪过一抹极其银亮的白光，四匹白背天驹拉着一架垂幔络玉的金顶马车疾驰而过，簇起的云团立时纷纷被踏得琐碎。

　　锦川身后的夫诸兽似是受到了惊吓，突然吼了一声。漓衣挑起的细眉紧接着拧成了一团:“好大的排面！”

　　锦川缓了缓，盯着已经消失成一点的马车看了很久，小眼睛一眯，沉沉的道:“这个天绮，才区区一万岁，怎么这么大戾气！”

　　漓衣的眉头又拧了一下。白狐往她胸口处钻了钻，乖巧的嗅了嗅她发凉的指尖。她哑哑地笑了几声，蹙成小山的眉慢慢熨开，风轻云淡地道:“走吧！回长云之巅吧！”

　　锦川闷闷的应了一声，老实巴交的跟在漓衣身后。他的身后，夫诸、祸斗、蜚牛、相柳四大凶兽却是趾高气昂，信步生辉。

　　夫诸的蓝，祸斗的红，蜚牛的黄，相柳的青，四色神息于她垂落的三千青丝上交相辉映，各成世界。倘若从云端上远远看去，这光景便像是从前那位高绝于十三天、不染下尘的九州神明曳动着百丈长的神之裙摆，似散花水雾，翠蔓薄烟，纤腰微步，足下生光。

　　明明神情淡漠，偏偏万种风情尽生。

　　碧蓝的天际上，流云渐渐凑到一起，又聚成了锦团模样。

　　九重天的奉华殿前，那华丽马车中的天家公主甫一落地，便遭遇了倾天瓢泼般的大水。只不过一个瞬息，她浑身湿透，形容十分狼狈，大滴大滴的水珠顺着裙子不断往下掉，很快在她的足之下凝成一个水洼。

　　虚空之中，凤贺连连拊掌，颇为得意。

　　众仙抽了抽嘴角，或捂着茶杯低沉沉思，或三两凑起来闲聊，并没有哪个打算插手。倒不是自家公主不金贵，实在是这个凤贺是六界有口皆碑的难缠，连那位天地神尊都对他没什么法子。

　　因为——魔若不要脸则最强。

　　有山仙尊在殿首已经是坐立难安。他择日子时大约是没有看黄历，这几日宴请的宾客被漓衣和锦川两人搅得七七八八不说，今日更是不知哪里刮了邪风，竟把凤贺这个魔头招来了。他瞥了一眼脸色沉沉的天绮，又偷瞄了一下抱着剑依在殿门上的凤贺，垂下头来开始思忖若他的立场。

　　——是得罪魔界比较划算，还是得罪天帝比较稳妥......

　　可惜有山仙尊还没有思忖出个什么决断的时候，那辆马车消失的天际，金光滚了又滚，突然大盛，灼灼不可直视。

　　漓衣脚下一滞，着实愣了愣。

　　“那边儿是设宴的奉华殿？”

　　锦川茫然的点点头。

　　金光滚滚的天际突然又窜了团黑烟，鼓到半空虚虚化了个圈。

　　“他们...玩烟火呢？”

　　锦川茫然的摇摇头。

　　半晌两人对视一瞬，不约而同惊呼:“是着火了！”

　　漓衣混乱的思绪止住，带着锦川飞快跃向了承华殿。

　　待他们赶到时，那璀璨生光的宇殿已经是一片焦黑，连一只完整的桌腿都没有幸存。百丈高的火浪拔地而起，十几个仙君或慌慌张张，连连退后，或早已身披血痕，狼狈不堪。他们身前的天绮显然伤得更重，裙摆被烧焦了大半，嘴角还淌着血珠。

　　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个人恰恰相反。

　　衣冠整洁，纤尘不染，一身四合云纹的红衣一如他微微挑起的丹凤眼，要多飞扬跋扈便有多飞扬跋扈。他手里正提着一把剑，那剑身尤其纤薄，通身发着诡怪的绿光，正是六界中十分有名的魔剑，青赤。

　　锦川拽了拽她的衣袖，惊恐未定：“走...走走走...凤...”

　　唰！

　　锦川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被突然刺来的一剑砍成了碎片。

　　“谁在那儿！”

　　凌厉的剑锋擦着漓衣随风荡起的须发而过。她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终于找到爆发的契机，一步跃起，抬手压下骇人的热浪，声音极其冷然：“你是谁？”

　　凝固的热气在她的袖间聚成朵朵绽开的茶花，仿佛与那遍地的焦黑是两个世界。凤贺看着那身茶白，目光沿着舞动的纱摆慢慢上移，直至看到那双含着怒火的杏眼，突然滞住。

　　记忆里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双眼睛，摄人心魄，万万年难忘。

　　但那人是谁？

　　他想不起来，于是反问道：“你又是谁？”

　　“介绍一下，这位是魔界之主，魔族不世出的大人物，凤贺...凤贺大人。”锦川从避无可避的热风里迟钝的抬起头，一边用衣袖拭着汗珠，一边指了指还在气头上的漓衣，赔笑道：“这位是漓衣。”他顿了好半天，又补充道：“上神漓衣。”

　　在他们交涉周旋的空档，天绮在有山几人结起的结界里打坐调息，听到这一句，阖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狠狠的往漓衣之所在瞪了一眼。可惜凤贺突然提着青赤剑动了动，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漓衣勉强点头应了应，在锦川的一再暗示催促下，从牙缝里艰难的挤出来一句：“你好。”

　　凤贺的眉挑了挑，目光从她凉薄的唇上移开，侧了侧身向锦川打趣道：“锦川，几万年不见，你去哪儿升官发财了？瞧你这面红耳赤，油光发亮，看来最近混得风生水起啊！”

　　锦川干笑了两声，豆大的汗珠连连滑落，“大人说笑了，我还能去哪，当然是还在长云之......”

　　“呀！”

　　漓衣突然惊出声。

　　锦川从灰白的袖间抬头，摸着狂跳不止的心口，惊魂未定，“我的祖宗！怎么了！”

　　“锦川，白狐呢？”

　　“祸斗呢！夫诸呢！”

　　“闯祸了！闯祸了！”

　　......

　　很快，这一神一仙便脚下生风，一溜烟儿跑得没影。

　　茫茫火海之上，凤贺抬手收回了逡巡于奉华殿之上的火龙，青赤剑上魔息随即暴涨。他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我甫一出来便遇见了她，这难道是所谓的缘分？”

　　天绮的面色唰地从白转青，她对着凤贺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一眼。事到如今，她除了瞪眼，只能作起身离去的打算。一抬头，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凤贺已然到了她的面前，手里提着青赤剑，神色淡淡的看着她，就那么看着她，兀地来了一句：“这双眼睛若不想要了，便送给有需要的人。”

　　天绮吓出了一身冷汗，被火燎掉半截的须发贴在鬓角，丝毫再没有贵为公主的骄矜自傲。她不甘的垂下头去，心中五味陈杂。今日本来是兴高采烈的来赴宴，半路瞧见了那个废柴已然够令人不悦，却不想竟然还在凤贺手下吃了苦头。

　　凤贺已经懒得再看她，“我说过，没有人可以对我阿姐不敬，这是规矩。若还是有人记不住，我便再教一次。”

　　青赤剑铮的一声响，“只是下次，没这么容易活下来。”

　　凤贺的阿姐是谁？

　　上神悠岚，当世唯一一位兼修神魔双道的上神，魔界的守护神。

　　凤贺的魔生里有两样东西最重要，一样是他的阿姐，一样则是他的青赤剑。

　　相传大荒时代，魔尊罗钊堕世，诸族不臣，魔界大乱，六界由此战祸丛生。直至六合时代，万万年前，悠岚凭借区区仙灵，转生为神，排却千万般艰阻，保凤贺坐稳了至尊之位。一万一千年前，凤贺受伤闭关，留下悠岚一人独自守着魔界。如今甫一出关，凤贺便带着他的名单来了——来报复那些在过去一万一千年里曾伤过他阿姐的人，比如天绮。

　　天绮和悠岚的仇要追溯到九千年前。

　　九千年前，漓衣离开仙界，天绮一心想解决掉这个废柴。好巧不巧，在她即将要得手的时候，悠岚突然出现救走了漓衣。她气不过，便从天靖那里偷偷放了一条恶蛟去魔界为乱，那条恶蛟虽最终被诛杀，但着实重伤了悠岚，令她近数千年不能远行。

　　想起前尘，天绮愈发怨怼起来。

　　不过废柴，何敢与她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