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上神》一七师姐

4、秋后算账

　　月落日起，晨色熹微，而后正午之顷，日光华盛，仙阁玉殿在袅袅云烟之中发着璨彩灼光。仙娥们轻手轻脚的来来往往，侍奉布置。灵兽还蜷在风极草间，尚未从昨夜的晚眠中苏醒。

　　一切在正常中透着隐隐的不正常。

　　漓衣的酒慢慢醒了，慢腾腾的从床上爬起来，浑身有点异常的酸软。

　　“漓衣！你清醒一点！神尊他要见你！”

　　与脑袋昏昏沉沉的她不同，齐兰大约是久经酒场，现如今是容光焕发的站在她面前，一嗓子嚎出来比飞天辰鸡还要响亮。

　　漓衣接连点头，看起来极其迟钝。她揉了揉微微发肿的双眼，昨夜混乱的片段在脑海中滚了再滚，然后碎得更加厉害。

　　齐兰叹了一口气，颇为惋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似在送别即将上路的勇士，声音也带了一分悲悯和怜惜，“你的债主们来了。”

　　漓衣噎了一下，突然悲从心来，立时清醒。

　　六界曾经有过一个“最腹黑”榜，风靡一时，每百年一评。不过后来由于整整几千年榜首都没有变过，这个榜单很快销声匿迹。不巧，漓衣正是那榜首。她能稳居榜首数千年，也没有别的——因为她巧取豪夺从无失手，欠下的孽债遍布六界。

　　从前神尊闭关，其余几个上神忙的忙，闭世的闭世，众仙压根申诉无门。如今神尊甫一出关，那些曾经在过去九千年里痛失爱宝的神仙们便不约而同的开始了讨债业务。

　　“你出来时，他神情如何？态度如何？”

　　齐兰的嘴角抽了抽：“你觉得呢......”

　　漓衣默默的闭了嘴，往地上一蹲，要多垂头丧气便有多垂头丧气。

　　九千年里，齐兰最最看不得的便是她这种吃瘪的委屈模样，于是心生不忍，宽慰道：“你看那些宝贝呢，你横竖是还不回去的，大不了就是被打一顿，以你的神身，躺上两天绝对活蹦乱跳！”

　　“再说我师父也在，他必然会给你讲情的。”

　　漓衣猛然摇头，“承越那个老家伙什么时候偏心过我！”

　　齐兰耸了耸肩，想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他那个师父对旁人确然很好，对漓衣...撑死了也只能算作是普通。他看着漓衣，越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活泼机灵的少女是怎么沦落到狗憎人嫌的地步的。

　　两人就这样磨磨蹭蹭，拖延了好半天，才走到了皇极殿。

　　那是一座比长澜殿整整大出一倍的气派宇殿，坐落在仙泽缭绕的半山腰。大殿的地面是由深海晶玉砖铺砌而成，晶莹透亮，纤尘不染，也足够冰凉刺骨。

　　尽管漓衣已经作足了心理准备，她进殿时，依然委实吓了一跳。

　　黑压压的全是人，远比昨日的盛宴要热闹。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年长的鬓发雪白，看着差不多就剩一口气了。年轻的倒也是真的年轻，圆嘟嘟的胖娃娃似的，浑身还散着奶香。

　　但每个人的眼睛里发着同样的光——想把她打一顿，但又不敢贸然出手的那种压抑的光。

　　大殿的一侧还坐着个幸灾乐祸的承越，一身蓝衣流光熠熠，映得他灿烂的笑脸颇为奸诈。

　　此情此景，漓衣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的脑瓜子飞速旋转，很快给自己敲定了一条求生之路——便是在入殿的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乱了自己的头发，顺便努力眨动着肿泡大眼，待双目微红，泪花将出，才踏踏实实落下了进殿的第二步。

　　“还望神尊替老臣做主！”

　　寒光闪闪的大殿之上，西海老水君颤颤巍巍地抬手行礼，两条花白的须发无风自动，正合着他悲戚的神色，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殿首之上，云翊依然是一身黑衣，那黯黑似乎能没掉所有的光亮，远远看起来冰冷又可怖。他阖着眼，用手撑着头，完全没有表情，长睫像黑羽一般沉沉垂在眼下，给人无尽的压迫之感。偶尔长睫颤动，便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西海老水君抬头，和殿上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准云翊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他们一众人已经从清晨跪至了正午，眼看暮气氤氲也快了，却只才等到漓衣出现。

　　在这死一样寂静的大殿之上，他们虽然真有怨词，真怨念横生，却也是真的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无他，那可是天地神尊啊...

　　讨债这种小事闹到他面前...得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漓衣抖了抖已经站木了的双腿，趁着殿上人不注意，微微松了一分力气，换了个自在一点的站姿。

　　老水君的身旁跪了两个小童子，也是一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双眼通红，豆大的泪珠将落未落，一个是参差不齐、近乎光头的平头，一个是整齐得像扣了个西瓜皮在脑袋上的短发。

　　漓衣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冤孽啊！

　　万年仙生，漓衣过得百无聊赖时，最大的乐趣便是捉弄那些她能捉弄的神仙。

　　比如那些个上了年纪腿脚不灵光的老水君，再比如看着还没断奶的小孩子......当年去秋燃老祖那里“请”两位小童子的时候，他们不大配合。漓衣的急性子一上来，二话不说就绞了人家最宝贵的头发，然后赶在他们发作之前，麻袋一套，拐去了齐泽州府。但这两个小童子，好似天生头发就不大好，剪了这几百年，竟然还没有长出新的来...

　　看着倒真是寒碜！

　　至于这位老水君......

　　大约是当时她取三川磲莲时，老水君不愿意，她一时生气就将那万万年...不对，是六界九州仅此一棵的磲莲连根拔了。

　　不对！那个是东海水君，这个是西海......

　　西海是什么来着？

　　长珠？冰炎花？......

　　过了许久，云翊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子，黯黑的袍子随之曳动连连。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大耐烦的情绪，伸手点了点站得委实松散的漓衣，声音异常低沉，“怎么说？”

　　漓衣一边努力绽开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一边不死心的又瞄了一眼承越。

　　承越依旧视若无睹，摇着手里的玉坤扇，满脸都是看好戏的期待。

　　此情此景，复又让漓衣感叹了一句仙生悲凉。

　　“神尊，我等也并非故意为难上神，只是...只是那冰炎花是我西海至宝，有驱魔镇邪之效，自从那年被上神拔取，我西海便一直不得安宁，事端多生...”

　　明明是治理不力，每天只知插科打诨，怎么还赖上旁人？

　　漓衣默默翻起一个白眼。

　　而后不过一瞬，殿上便响起了一个委实凄惨可怜的女声。

　　“神尊，从前之事是我见财起意，一时糊涂...请神尊责罚...”

　　漓衣的头低得就快要埋到地上，一双灵动的美目垂下，一副痛彻心扉、大彻大悟的模样，恨不能在脑门上刺上“真心悔过，听凭发落”八个恳切大字，连声音也带了几分隐隐的哭腔。

　　她再抬眸时，两只眼睛红红肿肿，几颗打转不止的泪珠将落未落。

　　此情此景，让云翊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不知道，漓衣一贯都是这样，一贯能伸能屈——认错时乖巧无双，闯祸时一个顶俩。

　　他只觉有趣。眼前人明明进殿的前一步还是一副咋咋呼呼、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后一步就完全变了个人，又怂又...狡黠！

　　皇极殿的最角落处，一个不起眼的面生上君拱了拱手，道：“神尊，还有一事。八千年前，上神以您的名义带走了我族世代镇守的轮回镜，不知时至今日，神尊是否能将此物归还我族？”

　　轮回镜？

　　漓衣的眼睫颤了颤，这是个什么东西？

　　大殿之上，云翊的身形突然顿了顿，沉声问道：“你是说，轮回镜丢了？”

　　那位上君显然没有料到云翊会有此一问，愣了好半天才答道：“不是丢了...是上神她...她...难道是上神她私自......”

　　云翊的脸色此时有了变化，像是晴好的云翻了一面，霎时阴沉沉的。

　　又是一盆脏水！

　　看云翊的反应，这个轮回镜应当尤其、格外、特别、非常贵重。

　　漓衣头皮一炸，十分警惕的往后退了几步。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便看见云翊勾了勾嘴角，出奇平静地道：“你觉得，她敢吗？”

　　漓衣一把扶住殿上的石柱，抹了抹额头上惊出来的冷汗，飞速应道：“不敢不敢！当然不敢！”

　　她可是出了名的六界第一怂包！

　　云翊沉沉地笑了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幽深的墨眸里起了一点光亮。他望了一眼殿中众人，最后的目光停留在正端着一盏茶喝得美滋滋的承越身上，道：“承越，你来解决。”

　　跪了一地的众人尽数垮了脸。

　　漓衣也看了一眼承越，不自觉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将云翊的那个“解决”延伸为“武力解决”，“武力解决——她”。她支吾了一声，浑身汗毛乍起，磕磕绊绊地道：“欠债还钱...还钱就行...何必还命...我赔...我赔...”

　　说着说着，她打了个哆嗦，从长长的衣袖里摸索了好半天才掏出来一个翠绿的绣袋，倒出几块璀璨生光的灵宝，托孤似的往几个水君和山主手里一塞，郑重道：“还你！都还你！一笔勾销！一笔勾销！”顿了顿又向着承越道：“高抬贵手！别解决我！”

　　承越点着玉坤扇笑了几声，不能置信的问道：“这么小的灵宝能抵得过人家的天材地宝吗？”

　　漓衣瞥了他一眼，想都没想：“怎么不能！我可是上神！满六界九州仅七位的上神之一！上神的灵宝，哪怕只有米粒大小，那也绝非凡俗宝贝能比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做足了陪衬的手势，“何况我这个，这么这么这么大！”

　　众人一阵咳，差点将要咳出一口鲜血来。

　　眼前那明明蓬头垢面却极其神采飞扬的女土匪模样，正是万年里他们见了无数回的——一张嘴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他们忧心忡忡的纷纷抬眸瞄了一眼云翊。

　　首座之上，那位天地神尊偏偏勾了勾嘴角，淡淡地道：“是这个道理。”

　　一击毙命。

　　众人将将要咳出来的鲜血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殿上众人今日其实是受了命令才一齐来的。作为见风使舵一把好手，在各自位置上稳坐了数万年不倒的仙中翘楚，他们深深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哪怕根本就没有见到好。

　　何况这冰凉的皇极殿，跪着确实刺骨。

　　于是他们三两成群，起身告退。出殿的一瞬，如释重负。

　　剩下的漓衣，像根木头似的杵在殿里，既不言语，也不动弹。

　　承越依然握着他的玉坤扇，满脸兴致正浓，笑吟吟的向漓衣摊开了手，道：“我的呢？”

　　漓衣默了一默，“什么你的？”

　　承越站起身，笑兮兮的对她好一顿打量，玉坤扇起起落落，在空中划出圆滑的弧线，仿佛正织好了一张巨大的网，慢慢夹着危险的气息向漓衣靠近：“你住在我齐泽州府齐七千余年，我便取个整，勉强算你八千年。伙食费，住宿费，教育费...你这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个不是欠我的？”

　　“你既然有钱还了他们，也该还给我。”

　　漓衣摸了摸鼻子，将绣袋倒过来晃了晃：“额...没了...”

　　承越深沉地道：“神尊与我同出一脉，我之所有，无一不是得庇护于神尊。所以欠我，便是欠神尊。你纵然贵为上神，却也不可拖欠于神尊。”

　　“所以，还我。”

　　漓衣一阵咳，万万没想到承越那个抠门鬼在神尊面前也是这般为老不尊的模样，她默了默，由衷赞叹道：“承越，你好，你很好，你非常好。”

　　说到最后，已然是咬牙切齿，尖酸异常。

　　在承越意满自得的神情里，云翊突然不带表情地道：“如此算来，她该还我的。”

　　这飞来的一句令漓衣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云翊微微扬眉，声音尽是慵懒沙哑：“那便留下，干活抵债。”

　　承越张开的嘴惊得半天才合上。他定了定，目光直直地落在云翊脸上，似乎要生生看出个洞来：“你说真的？”

　　那侧云翊已经重新阖目，默了好半天才轻轻飘出一个“嗯”字。

　　便如同道道惊雷贴着漓衣的头皮炸开。

　　她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但云翊这个半天才挤出来的“嗯”字，显然充满了敷衍潦草。配合着承越在之后毫不避忌、大大方方的咧着，好似在说“往后神生，终于解脱”的嘴角，突然令她生了一种云翊脑子进水才如此决定、她不把握机会便是脑袋被门挤了的感觉。

　　于是漓衣一懵，点头应了声“好”。

　　承越果然随即乐不可支，半晌之后气定神闲的捏了个诀，将几个整整齐齐的大包往殿上一甩，道：“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慢走不送。”

　　漓衣回过味来，呵呵笑了两声。

　　承越却已然沉浸在满世界的兴奋里，拿着玉坤扇在掌上掂了掂，默了半天，突然像嫁女儿一般不舍，又像托孤一般悲壮郑重：“云翊，照顾好她。”

　　漓衣怀里的绣袋抖了抖，突然有种卖身还债的错觉。

　　她虽然一贯潦倒，但潦倒到今日这个份上...也是当世罕见吧！

　　事已至此，已经是覆水难收。何况，她多少还是要些脸面的。人家连行李都替她整理好了，难道她还巴巴的再求着留下来吗？又何况承越一贯对她小气抠门，一门心思只知道摆弄花草，住在他府上几千年，着实无趣得紧，如此离去也好。

　　她暗自偷瞄了几眼云翊。虽然那人冷若冰霜，看着并不好相处，但好歹比承越好看，何况人家地位又比承越尊贵，修为也肯定比承越厉害，长云之巅又不知比齐泽州府大了多少倍，多少新鲜光景看不完，住下来无甚不可。

　　诸事一一想得清楚稳妥，漓衣一阵轻松，只装作乖巧诚恳，挂着无邪又真挚的笑容在一旁候着。

　　待承越离去，云翊的身形晃了晃，很快便消失在皇极殿上。满殿只有那句冷冷的“你住碧仙殿”还在回响。

　　漓衣便愣愣的跟着一个仙娥到了所谓的碧仙殿。

　　眼前，残垣断壁，栋榱崩折，连“碧仙”两个赤金大字都蒙了厚厚的尘土，在殿旁油亮的羽叶梓桐的鲜明对比下，十足十的破败不堪。

　　漓衣咧着嘴角，顿了又顿：“这...什么...什么鬼地方啊？”

　　引路的仙娥恭敬垂首：“上神，这原是神尊的旧居。”

　　漓衣顿了再顿：“怎么...怎么...怎么成这个鬼样子了？”

　　那仙娥又诚实答道：“数万万年前有一个醉鬼，酒后犯浑，便如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