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上神》一七师姐

3、神女酒醉

　　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

　　神尊离席之后，满殿的人都活了。众仙举杯了再举杯，歌舞一轮接着一轮。

　　漓衣只觉得无趣至极，吵闹至极。她根本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诸如齐兰此类，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场合呢？

　　现在，殿上的主座已经是他们五人。

　　六界第一能打、门下弟子三千的承越，坐拥禹州、管辖人仙两界的天帝天政，金明顶梧桐宫的万凰之王崖香，景州妖族的守护神北玄。

　　漓衣落下酒盏，眼睛的余光瞟向了上神之席唯二的空位。

　　一个是她最喜欢的一位上神，镇守魔界的水神悠岚，那如同空谷幽兰，轻颦浅笑间秀婉脱俗的绝世美人。

　　另一位是灵界之主，琼、华两州的王，孤洲。听说他是所有人中最先获得上神之身的，也有传言说他才是六界第一强，但一切也只是听说。因为满六界九州就没有几个人见过他，更加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反正没死就是了。

　　祖神陨落之后，世间再无新生神祇。除却神尊，他们七人就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祇。

　　万万年只此七人。

　　除却她，他们都是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天劫，九死一生才转生为神，亦是个个挑出来能顶一片天，实力和排面并存的老家伙。

　　漓衣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冒着郁郁酒香的甘酿在玲珑酒盏里滚动着身子，映出她浅浅的倒影。

　　倒影里的美人面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细眉联娟，墨发垂荡，明明应当俏丽似三春之桃，但偏偏清冷若九秋之菊，望之自觉疏离。

　　用齐兰的话说，她不笑时，颇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争相前来承越席前敬酒混脸熟的神君络绎不绝，将漓衣身旁巴掌大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她环顾四周，发觉纵然是崖香那般出眼的红衣也被人群完全淹没。

　　而她的席前，始终冷清至极。

　　满场只有天帝虚虚抬手，远远地敬了她一杯。

　　因为天帝对她一向很有指望。

　　曾经天政是指望漓衣能填补上战神一职。废柴之名坐实后，这种指望自然断掉了。但天帝即是天帝，识人用人很有自己的心得——战神当不得，好歹是神身血厚，日后仙魔交战，冲锋陷阵当个肉盾也是极好。

　　所以此刻，天帝向着她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温和宽容的笑。

　　仙生一万年，漓衣已经看破世事万万件，一颗心只有寒凉，难起热血。

　　争相给承越敬酒的神仙已经在齐兰的组织下井然有序的排起了队，很快便七折八拐，排到了她席位前。每个人手里托着一盏酒，意气风发，翘首以待。

　　不得不承认，齐兰虽然修为不怎样，在筹措管理这种事情上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漓衣往后缩了缩，正正用人群将自己的身形挡住，然后大大方方的翻了个白眼，潇洒离席而去。

　　她走前顺手拎了一坛子酒。

　　待那辛辣的迷汤入了肚，漓衣已经完全迷失在偌大的长云之巅，醺醺然不知此处是何处。

　　她一手勾着酒坛，一手提着褶皱不堪的裙摆，晃晃悠悠，东倒西歪，姣好的面容上全是醉酒后的红晕，看起来像颗熟透了的蟠桃。

　　神女醉酒，本来是世间绝色，但那上了头的神女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不是谴责谩骂，就是到处撒气。

　　一众灵鹰仙猫都看不下去，纷纷自闭了灵识，他们坚信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躲远点比较好。

　　因为，神尊也在百丈之内。

　　他最厌人喝醉。

　　辛辣的酒气在漓衣的胃中乱窜，窜得她浑身发热。她稍稍宽解了自己的衣带，任凉爽的夜风吹透自己。她蹲在地上，抬眸望着当空的皓月。

　　浮云已经尽数退去，再不能阻挡它的一丝明辉。但纵然如此，皓月周围的星辰依然熠熠发光，闪烁着属于自己的光彩。

　　隐约之间，漓衣又看到了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的黑和这长夜漫漫的黑没什么分别，孤寂，冷清，疏离。

　　像她曾经千百年的时光一样......有点可怜!

　　她一步一晃地奔过去，直到和那团黑影并肩而立。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

　　面若冠玉，目如朗星，鼻似悬胆。月光将他脸上的每一条线条都勾勒得如此清晰柔和，在白皙的肌肤衬托下干净而又清俊。

　　他长得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

　　他的好看英气硬朗，既不魅惑，也不阴秀，似乎可以好好的看。

　　似潺潺山间清泉般澄清，又像满天星辰那样微微发光。

　　借着酒劲，她的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肩头，侧首一笑，灿然道:“好巧啊神尊!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这烂俗的开场白!

　　她的眼皮很重，完全没有看清身后硕大的“辛兰殿”三个字。本来就呆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溜达到人家的寝殿之前，能不巧，能不遇见吗？

　　神尊往后挪了半步，自觉与她分开。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枝枝蔓蔓的櫰木晃着身子，在月下簌簌作响。红鸾星蒙了一万年的尘慢慢吹散，若有若无的泠泠清香不停钻进漓衣的鼻腔。

　　她的双目含笑含俏，却仍然清澈得似一泓清水，在他的脸上转了又转，迟迟不肯离去。许久之后，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红唇微张，道:“今晚月色真美！”

　　神尊愣了愣，显然没能跟上她奇妙的脑回路。

　　月光下，漓衣勾起酒坛，打算来个豪气的一饮而尽。但那坛酒很不给面子，晃了半天才将将晃出一滴，而且是最后一滴。

　　她舔了舔嘴角挂着的最后一滴酒水，侧过身来笑着问道:“神尊，你有没有名字的？”

　　空酒坛子慢慢划过一条弧线，然后一阶一阶从雕刻着玉兰花的石梯上滚下去。每一次碰撞，皆发出一声空灵之音，将已经入夜的长云之巅一点一点敲醒。

　　白皓鸟振翅而起，曼陀罗华悄然绽放，长生藤慢慢拔出新的枝节，葱绿的嫩芽随之抬头。

　　当空还是那轮满月。

　　濛濛月光毫不吝啬的倾洒在月下人青绿色的裙摆之上，长身亭亭，肤光胜雪，容貌清丽之极，当真若明珠生晕，美玉盈光，隐然有一股令人心神一荡的清气。

　　漫天星辰微微颤动，迢迢银河翩然起舞，九州神灵由此陷落。

　　神尊静默站在原地，数万万年前的琐碎记忆好似和今日重叠在一起，熟悉又陌生。他的嘴角难得的有了一点弧度，声音温和清亮:“我叫云翊。”

　　“云...翊...”

　　漓衣眨了眨眼睛，又向他身侧靠近了一步，但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朝着他跌过去。

　　然而并没有什么令人心跳加速的场景。

　　她只闻到了云翊身上散出一种好闻的香，莫名熟悉，莫名舒服。

　　似他莫名好看的那种莫名。

　　但她也就仅仅闻到了一瞬。

　　下一瞬，她已经被神尊大手一挥，遣送回了她来时住的小洞天。

　　漓衣的屁股重重跌在床榻上，正要挣扎，石板一般沉重的被子便压了下来，令她动弹不得。她乏了力气，倒头呼呼大睡。

　　长澜殿上，依然乐声雅雅，酒水鸣鸣。

　　小洞天外，却是月光盈盈，凉风习习。

　　同样的一片月光下，云翊向着承越小憩的扶光树下走来。一步一起，威压降至，百草震动，山河失色。

　　在承越眼里，却是一条虽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却仍旧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龙行了过来——这世间如今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条龙。

　　承越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夜光杯，芳香的酒气即刻馥郁指尖，待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绽开:“看来，你还是没琢磨出来该怎么把自己弄死啊？”

　　云翊脸色极其阴沉，再配合一身黑衣，一路走来大有摧杀万物之感，令人不寒而栗。

　　除却今日的这场盛宴，世人听见神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是神身。

　　对于承越而言，他听见神尊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闭关，研究一下怎么去死。

　　没错！谁能想到堂堂神尊，天地一把手，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不想活了...以及如何去死！

　　自承越成为上神，云翊就一直致力于去死。但是终其万万年，很明显，从来没有成功。

　　因为祖神逝去之前，曾将自己的半身神力都给了他。

　　半身祖神之力有多强大？

　　大概就是不入六界，不入轮回，永生不灭，不老不死。

　　如同这片天地一般，亘古。

　　承越仰头望了一眼沉沉夜幕，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当个神仙，当真这么无趣么？”

　　云翊不紧不慢地坐下来，慢条斯理的整理干净衣袖上每一个褶子。似是在用实际行动回应：没错，无聊至极。

　　承越抬眼望了望当空最明朗的一颗星辰，抿下一口酒，说不上来是苦涩还是迷惘，淡淡道:“云翊，昔年祖神在时，你也是这般一心求死么？有时我真的好奇，若是祖神还......”

　　“别再提她!”

　　承越刚刚开头的话被堵了回去，他盯着云翊黑得像墨一样的脸色，突然来了兴趣：“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云翊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没有。”

　　承越笑了几声。

　　如同这片天地一般亘古的老家伙若说真有什么特别的，那便是记性，记性特别的差。

　　云翊虽比承越多活了个好几倍，却只是虚长了年纪——朋友不比承越多，话也没有承越多，甚至连记忆都不一定比承越多——因为六合时代之前的事情，云翊一件也记不起。

　　承越略略一转眼眸，突然笑道:“要让你失望了!你看九千年过去，那丫头还是废柴一个，别说弑神，杀只鸡都困难!”

　　遥远处的小洞天里，漓衣不自觉打了个喷嚏。

　　她觉得肯定又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了，她很想起来骂两句，但那酒着实有些上头，于是艰难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漓衣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过去的九千年里，放眼满六界九州，最希望她成才成气候的，不是曾经指望着她壮大仙界队伍的天帝，不是老母亲般操碎了心的齐兰，也不是好心收留她住在齐泽州府的承越。

　　而是神尊，云翊。

　　他一直在等着她长大，变强，然后把他杀掉。因为在他见到她的第一瞬他就感觉到，她可以结束他漫长无期的永生之罚。

　　这是一种只属于古神的预感，准确而直接。

　　承越也是知道这件事的。还好那丫头没有让他失望，不仅先天有损，而且长大了也是个废柴，一门心思只知道偷懒耍滑，完全没有辜负他几千年里庇佑她胡吃海塞的赤诚心意。

　　微凉的月光下，扶光树的树影映下来，在白玉案上勾勒出一幅绵延千里的画卷。云翊的指尖轻轻搭在案上，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向远方藏在沉沉星夜里的一方小洞天。

　　承越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含着笑，“有件事憋了九千年一直都想问你。我们几个做古神时就是这般，无论脾性样貌。如今做上神，除了修为和年纪与你这个古神不能比，其他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但漓衣那丫头，到底是承袭了哪个的念力转生为神的？从前我们一百二十八个，明明个个骁勇，威风凛凛，我怎么不知道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个废柴？”

　　云翊拂了拂白玉案上氤氲的树影，意料之内的没有拂动，思绪不知飘落了何方，半晌才回了一句:“记不得了。”

　　承越抬眼打量了他一阵，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你若是记得了，我倒还觉得意外。你有所不知，那丫头除却好吃懒做，还腹黑冷血、阴晴不定、暴躁易怒...”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了顿，用玉坤扇点了点云翊眼前的一小片天地，似是在强调重点，“我突然觉得，她和你还真的挺像。”

　　云翊显然没有在听，前言不搭后语的慢悠悠道了一句：“我记得从前你就很废柴。”

　　“......”

　　天地神尊闭关太久，年轻的神仙们对这位既不可望也不可即的尊神一向没有太多认知。但对诸如承越此类少说也活了万万年的老家伙来说，神尊一向人狠话不多。

　　他说出来的话，和他手中的降生神剑没什么不同，都是如出一辙的锋利——是可以杀人的。

　　如今这片还算风平浪静的天地里已经很少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神尊出剑的了。所以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封了剑。但有时候承越真的怀疑，云翊封住的不止是降生，应该还有他的声音——因为他实在是话太少了，而且是越来越少。

　　承越沉吟半晌，突然有些不舍的看着他，眼眶里隐约泛着水光：“云翊，可惜我将要去澜州，不然还能多陪你说说话。我真的怕哪天我回来时，你已经变成了个哑巴。”

　　云翊淡淡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平整利落的吐口，将每个字音都咬得清清楚楚：“除魔之事刻不容缓，你即刻动身，方显赤诚和不废柴。”

　　玉坤扇搁在白玉案上，哒，一声响。

　　承越压了压突突跳个不停的眼皮，咳了一声，拢着衣袖道：“右眼跳灾，流年不利，阿弥陀佛。”

　　这时，东边的天上微微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薄雾远处，挂着一丝极弱极淡的红光。

　　天要亮了。

　　天亮以后，太阳会按照既定的轨迹从东滑到西，然后熟悉的北斗星辰会接替它攀上夜幕。

　　这片天地明明和云翊从前万万年里看过的没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