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一用是上神》一七师姐

6、狐假虎威

　　仙家宫殿大多坐落于九重天，于逶迤起伏的云层中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座座金色岛屿。

　　只是原本的梦幻多彩，如今突然黑了一小块。

　　待漓衣重新找到祸斗的踪迹，便是在那黑了的一小块里。准确的说，是一堆劫后余生的残骸里。

　　“...祸...祸斗...住嘴...住嘴呀！”

　　没有燃尽的红柱在焦土里劈啪作响，那大殿本悬着一块三字的金匾，祸斗兽弓着身子，在漓衣凄楚的呼喊声中收了势，于是最后一个“琼”字便被保全了下来。

　　不出一日，漓衣已经见识了两座大殿的毁灭。

　　她隔着浓浓烟雾依然能看到守殿之人的不善神色，目中凶光明明，似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趁着黑烟袅袅的档口，漓衣一把拎起祸斗兽，打定了心思溜之大吉。祸斗塌着身子任她摆布，红褐色的皮一层层积在脖颈间，乖巧得像一只哈巴狗。

　　可惜，天不遂人愿。

　　“毁了我皇兄的琼宇殿，还想跑？”

　　先前还狼狈不堪的天绮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罗裙，银亮的羽烈鞭在她手中掀起一道猛烈的气浪，死死挡住了漓衣的前路。

　　漓衣勉强定了定，心道一句冤家路窄，脸上扯出一个痛苦万分的笑容，“好久不见，行个方......”

　　“凭你也配！”

　　刹那，铮鸣之声刺裂了晴空，羽烈鞭分生数道，从漓衣耳畔刮过，有时粗犷得像猛虎咆哮，有时又尖锐刺耳，像鹰隼长啼。

　　漓衣的脑袋唰的一下子就空白了。

　　正在此时，遍地的焦黑上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海乘风，劲头愈发猛烈。祸斗从她怀里跃身而出，血盆大口里的烈焰涛涛而至。晴空之中，猛然劈落一道银亮的天雷，雷击若游鞭，抖着身子死缠于天绮。

　　祸斗竟然召来了天雷！

　　纵然她再废柴，也知道天雷不是儿戏，凭天绮的区区仙身，便是十个也不堪一受。虽然她和天绮自来是冤家，仇恨难解，但眼下毕竟是在仙界的地盘儿。若然天绮真的因祸斗而遭个不测，那她和祸斗这两条小命可都别想要了.......

　　漓衣一震，见天绮落于下风，扯开嗓子急急地吼道：“祸斗！回来！祸斗！回来！”

　　然而，先前乖巧惹人怜的祸斗却并没有收势。在天雷的助威下，祸斗兽猛然分生成数头向天绮奔袭而去，滚着烈火的天雷也跟随而至。

　　眼看天绮招架不住，漓衣眼睛一闭，双臂一张，死死的挡在了天绮和祸斗之间。祸斗兽低低的吼了一声，在她身前一丈偃旗息鼓。天绮于她身后的羽烈鞭却没有收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她身上。

　　漓衣原本急促的呼吸这时诡异的慢下来半拍，心跳声响若擂鼓，擂得她有几分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压住上涌的气血，把祸斗兽藏在怀里，转过去身去对着面色傲然的天绮，干脆利落地道：“一殿对一鞭，好了，两清。”

　　话刚落地，两人之间突然起了一道强大的威压。

　　“你倒是很会算账！”天帝沉着脸，将天绮护在身后，冷然道：“焚我仙界宝殿，伤我天家公主，论罪，可是当诛！”

　　漓衣听到最后两字，心中一颤。先前她不管不顾的挡在天绮和祸斗之间，怕的就是天帝此时的这一句“当诛”。这漫天的神仙都活得久了，除却自己的命和紧要之人的命，旁的生灵是死是活，早便不再重要。

　　天绮依在天帝身侧，娇滴滴的唤了一声帝父，轻轻咳了几声，又委屈道:“帝父一定要替绮儿讨个公道。漓衣伙同凤贺欺辱儿臣，便是勾结了整个魔界，向我们仙界宣战啊！”

　　漓衣动了动唇，“这分明是两件事，凤贺打你是他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干系？六界向来和平共处，怎么就是勾结？公主你耍耍嘴皮子便要挑起两界战火，可知多少无辜生灵要遭受你这嘴皮子的业障！”

　　天绮的小脸儿气得刷白，自知嘴上功夫比不了漓衣，于是恨恨的跺脚连连，“帝父，她纵容祸斗烧了皇兄的宇殿，还驱使祸斗召来天雷，分明就是想要致儿臣于死地！”

　　漓衣翻了个白眼，立时后悔刚才凭白的阻拦，就应该让祸斗召个天雷劈死她！

　　天帝此时才真正变了神色，抬手向漓衣：“是你自觉交出祸斗，俯首认错，还是等着本座动手，数罪并罚？”

　　天帝的长袍镶着灿灿金边，其上绣的九羽赤金凤活灵活现，腾空若飞。九妙长春珠作的凤目透着耀眼的光泽，正如那展开的羽翅一般咄咄逼人。

　　漓衣的记忆倏地拉到很久远以前。在她没有寄居于齐泽州府之前，她是住在仙界的。彼时天帝对她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哪怕她始终只是个废柴，天帝亦不曾对她冷过脸。直至有一天，她在华丽空寂的大殿里听见天帝对旁人说:“我养了她这么久，既然不能替本座冲锋陷阵，便该自觉交出神身，俯首称臣，助我儿成神。”

　　那时他道:“这是她唯一的用处。”

　　而后，天绮追杀了她整整一千年，一再赶尽杀绝。

　　久而抛之脑后的记忆慢慢浮上水面，鲜活的心绪却逐渐沉入寒潭。漓衣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却已经成了十足的冷面。

　　“依小仙拙见，天帝算账的本事也不错嘛！”

　　远远的虚空之中，锦川大步流星的跃下，随即潇洒不过一秒，便弱柳扶风的靠在壁照石旁。轻风一拂，衣袂飘飘间，瞧着身姿委实纤软。

　　话说当时锦川和漓衣两人分头去寻找四大凶兽的踪迹，但大约是他在长云之巅着实安逸了太久，甫一剧烈活动，便喘得不行。他瞥了瞥受气包一般的漓衣，潇洒的撩了撩广袖，脸上笑容不多不少，正是一分恭敬没有，他道：“伤我长云之巅上神，打我长云之巅神兽，其罪......”

　　锦川在天帝阴沉沉的眸子里立直了身子，想了一想，笑吟吟地补充道：“当下罗极地狱，永世不得出。”

　　漓衣傻了。

　　她傻傻的看着弱弱不堪一击却口出狂言的锦川，默默吞了一口口水，小脑袋瓜子随即转得飞快。她想不明白是谁给锦川这种谜一样的自信。

　　虽说锦川出身于长云之巅，但以天帝的修为碾死他简直太容易不过。况那位天地神尊离仙界尚有些距离，是以就算神尊好心罩他，也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再况天家的这群人，□□貌岸然，两面做派，只怕最后将他弄死了还要安一身罪名给他......

　　她想了想，只能是因为锦川太年轻，不知天家之险恶。

　　漓衣莞尔一笑，心道若是随便打她一下就该下罗极地狱，那漫天神佛之中，大约有一半是要下地狱去的。但她随即又觉得锦川真是仗义得不行。在这种紧要的关头竟然还想得出什么当下罗极地狱的瞎话规矩来诓骗天帝。若然换作是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她肯定一扭头有多远跑多远...

　　一番回想，一番感慨，一番惆怅：今日的事情不好善了，下地狱的只怕得是她了。好在她是神身，替难得遇见一回的实在热心肠抗罪，倒也不亏。

　　于是漓衣默了半天，开始酝酿慷慨就义的心境。

　　天帝瞧了锦川一眼，道：“本座本想将昔年祖神座下的神兽完好无损的归还长云之巅，如今，倒不能了。”他抬了抬眼，虚虚动了动手指，不知是指向漓衣，还是只针对她怀里的祸斗，“伤人的孽畜，是留不得了。”

　　祸斗兽闷闷的哼了一声。漓衣一阵恼怒上头，捏诀将天帝的神息挡下，把祸斗兽往自己怀中深处塞了再塞，复又冷笑几声：“那么人呢？伤人的人，就能留得了？”

　　霎时，细密若银雾的骇人威压落下。饶是天帝也变了脸色，矗立的双腿以不可见的微小幅度抖动了几下。锦川吓了一跳，前后遥望了一番，才确定那骇人的威压真的是发自于漓衣身上。

　　然而，那十分有震慑力的威压只维持了几个呼吸。随即，漓衣脱了力，胸口像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不止。

　　这就是她这副神身最大的毛病——天生的神息有损，通常耍帅不过几个呼吸便原形毕露。

　　她将祸斗牢牢圈在怀里，低了低头，微微叹气，道:“此番祸斗之失，我担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要杀要剐，你随便。”

　　反正她是神身，死不了。

　　天绮见她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账模样，心头实在愤恨难消，羽烈鞭便一个飞旋便向漓衣击了过来。

　　锦川的眉头凝成了川字，声音抬高了许多个八度:“你...你怎么敢！”

　　“如何不敢！”

　　“不过区区废柴！”

　　不过一个瞬息，所有的鞭影剑光无一例外的都只滞在了半空，连漓衣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拂动。锦川抖开了长袖，身姿突然异常的板正。

　　下一个瞬息，那前一刻还嚣张跋扈的天绮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天帝起势的手掌明明已经抬到半空，却陡然落下，仿佛深有忌惮。

　　漓衣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敢怒不敢发作的天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紧张的捏了捏裙摆，转过身去，提着的心霎时落地。

　　数丈之外，那团熟悉的黑消融了所有的光亮，自他周身散发的气息烈烈不可一视，又沉若深海，似不歇不落的巨潮，接连不断冲袭着天帝和天绮。

　　古神对上神，这是绝对的实力碾压，天帝的左膝已近乎弯曲落地。天绮被直直倒挂在半空，那张精致的小脸霎时紫红。虚空之中，五个青色的手指印记扼住了她雪白的脖颈，她一边呻吟抽搐，一边痛哭流涕。

　　天帝的剑眉拧成了一条波浪，锐利的眼眸犹如深渊，黢黑无底，开口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傲气:“小女年幼，望神尊息怒！”

　　局势扭转，漓衣长长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的这一瞬，云翊已然到了她跟前，只留给她一个透着怒气的背影，他道:“是吗？”

　　漓衣看不到云翊是什么脸色，但天帝的那张老脸黑得骇人，苍老的手攥得很紧，即使遥远也能看到乍起的青筋。不过半刻，天帝抬了抬手，行了个半礼:“是本座教女无方，愿领责罚。”

　　“神尊，饶绮儿一命！”云端之上，崖香自一尾火凤凰上踱步而下，一步一动，脚下火莲丛生。她护在天绮身前，将云翊所散出的威压牢牢阻住，声音似清泉般朗朗坚定:“我将她带回梧桐宫，亲自教养，必不再生事端。”

　　云翊的瞳色还是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伤了本座的人是这样了事的？”

　　大约是因为那一声“本座的人”，漓衣的脸一下就涨红了。随即她便不再怎么清醒，立时忙乱的点头如捣蒜：“我可是上神！六界九州仅七位的上神之一！打了上神哪有这么简单了事的！”

　　云翊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微微拢着手掌，站在漓衣身前看着她，直到眸里只容得下那气鼓鼓的少女，出奇平和的问道:“你意下如何？”

　　那张清润俊朗的脸庞近在咫尺，自他身上散出的櫰木香气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钻，钻得她头昏眼花，神思恍惚。她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于是动了动唇，问道:“云翊，你说什么？”

　　崖香抬眸，红色的长裙扫在地上，显得她如凝脂般雪白的脸庞完全失了血色。她看了漓衣一瞬，然后径自垂下头去，突然笑了笑，道：“上神打算如何处置绮儿？”

　　这话问的是漓衣，她紧了紧衣领，突然从迷离的思绪中回神。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说白了除了天帝脸面上难看一些，真正的损失也就只有她背上挨的这一鞭子。若然今日挨上这一鞭子的是承越，那以他的性子和实力，将仙界翻个个都可能。

　　但要命的是，她和承越此类神级大佬并不相同，不仅不相同，还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云翊罩得了她一时，却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及时罩住她。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若是真说了什么过分的处罚，她和仙界的仇就绝无转圜之地。

　　况且更重要的是，长云之巅众神盛宴时天帝不臣的心思她都看在眼里，今日云翊一旦为她出了头，明日仙界和长云之巅的表面平和便会因此破裂。

　　想定，漓衣正色，老实的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懒得同她计较。”

　　“漓衣。”云翊突然开口叫她，他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但他的脸色静得像起了霜，有几分阴晴不定。他比漓衣要高上许多，靠近漓衣时，身子微微下俯，几缕墨发从他肩头滑下，带着好闻的泠泠香气惊起漓衣颊上的丝丝痒意，“不必顾忌那么多，你想怎样便能怎样。”

　　唰！

　　崖香和天帝护住天绮的灵力断得极其利落干净。造此变故，两人一齐抬头向云翊处看去，然后脸色不约而同的彻底阴郁下来。连锦川的瞳孔也微微一震，一字一句吐口，将十足十的震惊全抛了出来：“降生！封剑十三万万年有余的神剑降生！”

　　悬浮在漓衣眼前的那把剑周身涌动着惊人的灵力，天地间流动的仙泽因此全部停滞。复杂古老的纹路盘布剑身，在郁郁光泽中显得深邃而神秘。剑刃的一点寒光闪动，仿佛望之一眼便能噬心裂魂。

　　曾经一剑斩万魔，一息定天渊的上古神剑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再次现世。漓衣缓了很久才真正意识到那一句“你想怎样便能怎样”到底是什么样的分量。

　　那可是降生，受自于祖神的神剑降生。

　　而那样一把神剑，正在维护自己。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幕让漓衣很解气。从前那一千年的光景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滚动，那些压抑了许多年，那些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就消解了的怨恨还是喷薄而出，令她的胸腔火烧火燎，难以平复。

　　可是天绮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时，更不能死在云翊手里。

　　因为，那是六界九州的神明，高高在上的众生神明。

　　他该兼顾天下。

　　漓衣极低的叹息了一声，“算了吧。”

　　降生悬停在空，在她触手可及之处无声无息地闪烁着幽蓝色的光华。祸斗仿佛害怕似的，缩成一团，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下意识地抚上降生冰凉的剑身，脑海之中，许多混乱的记忆因此汹涌起来。有时是苍凉漆黑的长夜，有时又是满地猩红的血污，断断续续的画面消散又聚起，一遍遍裹挟着她。好在很快那种异样的感觉便消失了。

　　漓衣再抬眸时，两人的视线缓缓相交。她看见了他眼眸里自己小小的缩影，再没有其他。

　　而他在她的眸里却看到了万千世界。

　　漓衣的脸又一次涨红了，连忙后退几步与云翊分开些距离。一万年里她自认自己也是有些脸皮的，此刻却只觉浑身都烧了起来，烧得她脑袋闷闷，心口慌慌。

　　云翊却比她淡然上许多，他侧过脸去，将微微起了红晕的脸庞挡在重叠的光影间，然后定了定神，“那便以后慢慢来。”

　　这是漓衣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说完这一句，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的往前倒了过去。

　　云翊却并没有再像那一夜一般推开她。

　　于是画面就变成了云翊抱着漓衣，漓衣怀里抱着祸斗，云翊身后跟着憋笑憋了半天都没有成功的锦川。

　　漓衣的两根指尖死死捏住了云翊的领口，那自被裁成衣袍后就没有皱过的九缎锦硬生生被揪出了个褶。

　　云翊不动声色的拎着漓衣落到了碧仙殿。他将漓衣轻轻放在榻上，自己没有任何犹豫的坐上了玉榻旁的座位，瑞气紫霞似锦缎一般铺陈在他身后，郁郁神光在殿上十二根琉璃柱上涌动穿梭，映得他黑衣上暗绣的龙像是活过来一般，游曳自如，威荣无双。

　　锦川老实巴交的站在他身侧，什么话都不敢说。

　　云翊冷眼望着他，不容置疑的问道:“你的差事就是这么做的？”

　　锦川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捏着袖子干巴巴的笑了几声，才鼓足了勇气道：“小仙知错，是小仙思虑不周，办事不力，连累上神受伤。”

　　云翊的神色不动，垂眸望着那在榻上缩成一团的少女。祸斗软软的缩在她身上，正蹑手蹑脚伸出爪子，尝试翻个身，没料到此时神尊会突然垂目，于是端庄的收回了爪和眼，片刻都不敢与神尊对视。哪料到那剑光一般锐利的视线却全然没有收走，它顿了一顿，终于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少女怀里溜之大吉。

　　失去了柔软的怀中物，漓衣东倒西歪的翻了个身子，在云翊的眼皮子底下挪了再挪，往他之所在的方向蹭了蹭。

　　锦川起先还挺担心她的伤势，此时看她睡得如此迷糊，便知道没有大碍，于是探身又道：“神尊，小仙知错了。”

　　云翊探了探她的神息，胶着的脸色才起了一些变化，一边抬手替漓衣拉了床被子过来，一边往她身侧放了一方玉牌。这样半天过去，那冷冷的声音才终于在锦川的耳边响起：“叫之玉过来，照顾好她。”

　　锦川眯了眯眼睛，“小仙..小仙可以将功补过,小仙可以照顾...”

　　云翊才暖了一些的脸色立时又打回了原形。

　　锦川干笑了几声，在那淡漠的眸色中磕磕绊绊的道：“男女有别...是是是...小仙...小仙这就是去找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