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一姐》末未锦官城

3、第三章 原生（一）

　　“观众朋友你好，你好。今天是1995年8月12日星期六，农历7月17。今天新闻联播节目的主要内容有……”
　　“快点，快点。你咋才来？”杨爱爱冲着以百米冲刺速度跑进院子的于二红大喊。
　　“开始了？今天是谁？”十七岁的于二红跑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身上已经被洗得布都消了的小褂湿哒哒的贴在身上，隐隐显露出消瘦的身板上那两点青春少女的微微凸起。
　　“刚开始，是你偶像。你干啥去了，这一身的汗，喝水不？”
　　“嘘……等会，看完再喝。”
　　两个人坐在电视机前认真的看了起来。爱爱还拿着个小本时不时的在上面记着什么。
　　“……今天的新闻联播节目播送完了，谢谢收看。再见，再见。”
　　两个人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爱爱递过一大碗水来，“快喝点水吧，看你这样我都觉得热的慌。”
　　二红接过来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光，“我今天到山里去摘山茱萸去了，走得有点远，这不就回来晚了。”
　　“现在的山茱萸还不到时候，有收的吗？”爱爱妈正好走进来听见说。
　　“有，就是果子嫩，价钱差点。忙活完了，婶。”二红连忙说。
　　爱爱凑到二红跟前小声问：“凑得差不多了吧？”
　　二红垂下眼睛：“学费差不多够了，可我还想再多攒点。高中不比初中，学习紧，开学就没时间再出来了。”
　　“嗯，那明天我和你去。”
　　“行，明天一早我来叫你。你要再不起我就拧你屁股……”
　　“我摘的全给你还不行吗，你还拧我屁股……”两人边闹边往外走。
　　爱爱妈留二红，“吃了饭走吧，我这都做好了。”
　　二红正笑着的脸上一窘：“不、不用，天不早了，我怕一会我爸找我。婶，我走了啊。”说着赶紧往外走。
　　“哎呀，真是，不是不让你说嘛。”爱爱不高兴的瞪了一眼她妈。
　　“那行，等过两天你们开学前我给你们包饺子吃，给你们送行。”爱爱妈不理她，冲着快走出院子的二红背影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二红面皮薄，还每次留人家。你越这么说，人家越不好意思呆了，真是的。”爱爱嫌妈。
　　“我又不是客气话，我是真留。不是人家二红天天拉着你看新闻联播，天天给你补课，你能考得上高中？还是县一中。”妈也嫌弃地揭她。
　　“那，那我还天天让她白看咱们家电视，浪费咱们家电呢！到底谁是你亲闺女？”爱爱噘着嘴撒娇。
　　“唉，白瞎了一个好闺女，投生在那么一个家。”爱爱妈无视女儿的不满，摇头叹气的说。转头来又呵斥女儿，“你还杵在这干啥，摆上桌子叫你爸你弟来吃饭。这么大闺女了，不支使不动弹，懒死了，你看看人家二红……”
　　“行行行，我干、我干……”一看妈又要开启啰嗦模式，爱爱赶紧捂着耳朵跑开了。

　　八月的天长，都快八点了还没黑透。二红在半截院墙外蹲了好一会儿，听见里面确实没有动静，才蹑手蹑脚地跑进去把今天摘的果子放在一个隐蔽角落的柳条筐里，上面还用些破布条子盖了盖。听听外面还没有动静，她又飞快地走到自己床紧贴着的那面墙跟前，脱下鞋来上床，掀开钉在墙上那床又脏又破的床帏子，轻轻地拿下一块活动的土胚砖，伸进手去掏出一个塑料袋。
　　这可是她的命啊！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袋子，拿开压在最上面的身份证，就着昏暗的光线数着里面的一沓大小不一的钱币。
　　“到明天再去摘一天就够再卖一回的了，就能攒够五十了。”她心里隐隐激动着。

　　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走路声，二红心里一紧，但还是沉着气先把袋子放回去，再放回土胚砖，然后再放下床帏子，并且小心地抚平了。定神听了一会，脚步声没向屋子这边走来，她暗松一口气，抬起袖子擦去鬓角和脖子上的汗，赶紧下床穿鞋，往门外走去。
　　一开门，正好看见她爸伸出手来推门。
　　“你在家啊？我一看到处没动静还以为你还没死回来呢！”二红爸眉头一皱，抻着脖子喊道。
　　在这山坳子里的于家洼里，二红爸也算个“人物”。放开不务正业、好吃懒做、酗酒滋事这些不说，他最执着也是最忌讳的事就是“生儿子”。为了生儿子他在大女儿年仅十三岁的时候以一千块钱的高价把她“卖”给外省一个过路的骡马贩子，到现在大女儿也杳无音讯；他逼着妻子到处求神拜佛找寻各种生子秘方，一旦怀上孕就找人相看男女，男胎就留下，女胎就打掉。二红就是当时被误认为是个男孩而侥幸留下的。不过几年的时间，妻子怀了打、打了怀，身体成了糟糠，不但不再能怀孩子，还病的下不了床。二红爸就把气都撒在她们母女身上，整天恶语相加，有时喝了酒或是在外被人叫了“绝户”，回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二红妈身子不行后就生了绝念，折腾着自己只求速死，在二红七岁那年就撒手去了。小小的二红从小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早就知道了自己无人可依。她能不在家就不在家，靠着捡破烂和进山采摘一些野生药材去卖自己养活自己。十来年过去了，她长成大姑娘了，不光模样好，学习成绩也好。不时有村里人夸二红有出息，跟着这么一个爹还能出落成这样，难得。二红爸听见就悻悻的说，一个赔钱货出落得再好有什么用？又不是儿子！

　　二红像没看见他似的直接往外走去。
　　“你不做饭，干啥去啊？”二红爸冲着她的背影喊。
　　“去做饭。”二红头也不回地走进灶屋里。
　　二红爸转过头来跟过去，“先别做了，去门市部上给我买瓶酒。”
　　“要去你去，我没脸常年赊东西。”二红硬梆梆地说。
　　二红爸被女儿一顶，“呜”地一下抡起巴掌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二红闭着眼、歪着头等着那巴掌落下。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二红爸悻悻放下举起来的手，难得没发脾气地说：“我也没说让你去赊，给，买瓶酒再买上一包花生米。”说着从口袋摸索出十块钱来。
　　“你哪来的钱？”二红吃惊地问。
　　“管那么多呢，让你去就去。快去！”
　　二红心怀疑惑地磨蹭着，心里暗暗对着刚才数过的钱数。
　　“快去，再给你两块，你去买包点心吃，回来甭做了。”二红爸又递过来两块。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红心里疑虑着往外走去。

　　虽然已到末伏，但清晨一露头的太阳就像要把人烤化了似的。
　　“二红，我真佩服你，这么热的天天天进山。”爱爱气喘吁吁地的跟在后面，脸庞红得跟个熟虾子似的。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就不来了。对了，我让你借的书都借全了吧？”二红在前面走着，虽然也出汗，但一点也不气喘。
　　“借了借了。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离开学还有两星期，咱得提前预习预习。我听说高中老师讲得可快了，不提前看看根本跟不上。”
　　“行，你干啥我就跟你干啥。你考上北广，我也跟着你去北京。”
　　“我倒是想呢，哪那么容易？”
　　“我觉得你一定能考上，真的。你看，首先你长得跟你的偶像特别像；呼……呼……再有你学习好，学起习来跟拼命似的；还有，呼……呼……光这新闻联播你就看了三年了，都看到骨子里了，就算学不到精髓，那也不只是皮毛了。最重要的，呼……呼……你目标明确啊，就是冲着那去的……”
　　“行了行了，气都喘不上来了还说。我还从来没听过长得像就能考得上的。快走两步，跟紧我。”
　　“我可得跟紧你，我妈说了，呼……呼……只要跟着你，说不定我也有可能考上大学呢……”

　　掐着点，两人七点之前回到爱爱家。
　　“妈、妈，快给我倒水，我们都快干死了！”还没进门爱爱就扯着嗓子喊。
　　“知道了知道了，先进屋凉快凉快，早就给你们用凉水抜上西瓜了。”
　　“西瓜不行，得水，水……”
　　二红把肩上的袋子放在院子里的阴凉墙根下，跟着也进了门，“婶，我们回来了。”
　　二红家是全村为数不多的几家没有电视的了，虽然整个初中她几乎天天都这个点来爱爱家看电视，爱爱妈也不拿她见外，可二红心中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似的。
　　“快来冲着风扇凉快凉快。二红啊，”爱爱妈今天好像有什么事似的要说又不好说地犹豫着。
　　“哎，婶，有啥事吗？”
　　“开始了开始了，二红你快过来，妈你出去吧。”爱爱大叫。
　　爱爱妈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们快看吧。”说着给她们带上门出去了。
　　每天这半个小时是二红一天当中最幸福的时间了。看着电视里的播音员们的表情、神态，听着他们的吐字发音、语气断句，心里默默的揣摩着着，模仿着。是的，她的梦想就是当上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她的偶像就是屏幕里这个人，她的目标就是考上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她查过资料，中央台的播音员大都是那出来的。而且通过这个节目，她和爱爱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连她们老师都说，没想到这两个村里的女孩知识面这么宽，写作水平这么高。爱爱刚开始还不愿意看呢，可是现在比她还迷，虽然这个小迷糊自己还不确定，但二红已经替她想好了，她们俩可以上同一个学校，她学播音，爱爱就学新闻。到底是什么时候迷上这个职业的？好像是小学毕业那年，毕业典礼上，她代表班级发完言走下台时，路过两个新来的年轻女老师身边，一个说，这小姑娘长得真端正，跟新闻联播的播音员似的；另一个说，可不是，连普通话都这么标准……
　　她上学比普通的孩子晚两年，年龄上也就比同学们都大两岁，再加上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其实她心理上一直是敏感和自卑的。因为敏感，所以格外隐忍；因为自卑，所以格外刻苦。她知道，自己能走出这个困境的唯一渠道就是考出去，只要能考出去，现在的日子再苦再难再累她都能咬牙挺过。所以考到北京、考上北广、考上电视里的播音员是黑暗的命运里照亮她前行的唯一的光。
　　“时间过得真快，三十分钟，不知不觉，感觉还没看够呢……”
　　爱爱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走到一边的桌子旁，低下头就冲着盘子里最大的那块西瓜张嘴啃了一口，幸福地嚼着，然后拿起另一块好的递给二红，“看节目时我都不敢吃，生怕错过一个字。”
　　二红大大方方地接过来也咬了一大口，说：“还可以看两周。等到高中住校时，怕就没法看了。”
　　“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呀，看看学校边上有没有小卖部、饭店啥的，说不定那里有电视，咱们就跟老师请会假，反正一共就半个小时。”
　　“就不知道老师准不准……”
　　两个人正在屋里说着，外面走廊上传来了爱爱爸妈争吵的声音。爱爱急忙凑过去听，二红则有些尴尬的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你先别给人家孩子说，你这集上的道听途说没个准数，万一是讹传呢，不吓着孩子吗，你们这些老婆嘴，整天就知道叨叨叨、叨叨叨……”爱爱爸的声音。
　　“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传的，就说明这事有影。再说了，这种事他又不是没干过，那大红不是到现在还没个音信吗……”
　　“那也等过两天看看真假再说，要是没这事你不是坏人家名声吗……”
　　“就他那破名声还用得着我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