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一姐》末未锦官城

2、第二章 竞聘（二）

　　这个雨虹可以说是泱州电视台的一个传奇。十年前，她以一个外省农村打工妹的身份、初中毕业生的学历考上台里的新闻播音员，两年后，拿到了省广播电视学校的中专学历和新闻学专业的自学大专学历。中央台新闻联播里最有名的那个播音员称为“国脸”，而她就是台里当之无愧的“市脸”。
　　“市脸”当得风头正劲一时无两时又突然放下所有光环自费外出学习，归来后创办泱州首个的监督类节目《聚焦》。在《聚焦》里，她既是制片人又是主持人，言语犀利入木三分，几年积淀下来，这个节目已然成了台里的王牌节目，观众都把这个节目叫做泱州市的《焦点访谈》。而雨虹也成了泱州舆论界正义的化身，成为老百姓的精神偶像，成了台里所有有志青年学习的榜样，奋斗的目标。
　　老百姓最爱看，但市里各部门对它却是又爱又怕。纪增新不知为它顶了多少锅，每当有啥敏感的节目一播出，他的电话就被各种软硬兼施、上压下求打爆了。再后来他学乖了，要求他们提前报选题，一看事有不妙立即关机，只留一个很少人知道的隐秘电话保持必要的沟通。还是市里开会时，有些部门领导半开玩笑半严肃的跟他说，关了这个栏目吧，又不挣钱，全市的人都快被你得罪光了！纪增新表面打着哈哈，心里却明镜似的：关了？哼！就靠这个节目拿捏着你们呢！想要让人敬就先得让人畏，要不你都不知道电视台大门朝哪开？不挣钱？它是不挣钱，可有它就有收视率啊！收视率就是钱！
　　幸亏市里领导很支持，不只一次在大会上说《聚焦》这个栏目开得好，还说这个栏目赛纪委。只是在一次名为《不知蓝天何时还？》的节目之后，纪增新有一次遇到冯市长，冯市长看着他嘴唇张张合合了好几次，终究没说出句什么话来，最后只是脸色不虞的拍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纪增新为此还担心了好几天，生怕这个栏目被叫停了。没想到后来却是环保局的局长被叫去修理了一顿，他却安然无恙。纪增新心理阴暗地分析：市长也是人啊，也得在这片空气里喘气啊！
　　无论是在演播室还是在采访现场，无论一分钟前的心情是烦躁还是颓靡，只要一对着镜头对着麦克风，雨虹就觉得自己像是鼓足了风的帆一样——浑身都是前进的力量。
　　聚光灯下，她看不清台下，但她知道，台下的人都在注视着她。她深吸一口气，站在台上的感觉真好，不借助任何人凭自己的实力站在台上的感觉更好。她调整好状态，就像每次出镜时那样，嘴角微微翘起，下巴稍稍下压，中气饱满字正腔圆的开口：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握紧两个拳头——出招》。”
　　说到“出招”这两个字的时候，两只拳头出其不意地重重地冲了出来。台下响起一小阵掌声，是那些一直把她视为榜样的小青年们。
　　后面的议论声又悄悄的响了起来。
　　“看，看，那个劲又出来了……”
　　“啥叫又出来了？人家是一直带着那股劲的好吗。”
　　“我当然知道啦，不过越到人多的时候，重要的时候，那股子劲就越，越……你看，像不像武则天，睥睨天下，舍我其谁，那劲？”
　　“不，我看着像是圣女——神圣不可侵犯！”
　　“哈哈哈……反正和咱们平常人不一样……不是有人叫她什么‘带刺的野玫瑰’……”
　　“啧啧啧，又是一件新衣服，怎么看她每次出镜穿的衣服都不重样，台里给的服装补贴够吗？”
　　“够啥，听说她把一大半的工资都拿出来买出镜的衣服首饰化妆品啥的，平时可省了，吃住在台里，一件冲锋衣穿了快十年了，你说这叫会过日子还是不会过日子……”
　　“你说，大力水手是不是因为这个和她离的啊？”
　　“按说不该啊，大力水手那么有钱，她还不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就怕花钱也拗不过那个劲来，还被刺儿给刺着了，哈哈哈……”
　　说着说着怎么变味了，连赵忠德都听不下去了，再次回过头来呵斥道：“行了行了，啥劲啊劲啊的，尽嚼些老婆舌根子，都闭嘴。”
　　坐回竞聘席的顾力波一反常态的收起平日的散漫，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的雨虹，尽管从这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侧影，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敢这么直白大胆的看。
　　不得不说，她天生就是为电视而生的，即使心中满是对她的痴嗔怨念让他怄气自己对此无力沉沦却又无法自拔、整天活在矛盾的自我中，可每次见到舞台上的她、荧屏上的她——依然惊艳到想……拥她怀中……
　　自从离婚后，他就没再这么认真的看过她的真人，有时不得已在楼上碰到，他也故意装出一副浪荡公子不屑的样子不正眼瞧她。他用余光观察过她的表情，竟是一副视他为无物的样子。她这态度像根刺扎得他心里是又疼又痒又恨又不甘：明明莫名其妙的人是她，凭啥她还一副正义凛然、宁折不弯的模样？是，他承认，她好学，又能干，学起习来干起活来就跟拼命一样，走到今天这步虽说也有别的因素，但她自己的努力能占99%；她很纯情，也很专一，不像别的主持人啥的那么花枝招展招蜂引蝶，不矫情也没有绯闻。别人都说他俩结合是她高攀了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谁攀了谁。就是在两人最好的时候他也没能走进她的心，更何况她还有那么大的……劣迹……
　　他眸子中的灼热逐渐冷了下来。
　　“……媒体的作用一是新闻宣传，二是舆论监督，新闻宣传毋庸讳言，我们一直在做，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形式内容风格要变，既要引领潮流又要接地气让老百姓爱看……舆论监督我们目前也在做，也取得了一定的社会反响，叫好的很多，挨的骂也不少，但如何把这个节目做到……”
　　纪增新听得心里一紧，在泱州这个连三线都到不了的四五六线城市，他作为地方台的台长就已经是都大胆的了，市领导也是够包容的了。他在省里开会时问过其他市的情况，这种节目有的市里根本不让开，有的台长根本不想惹这个事，即使是开的，那也是浅层次的浅尝辄止，做做样子，根本解决不了实际事。谁像他们这样啊，明刀明枪，大刀阔斧、大动干戈……这个雨虹，太偏激了，当前的宣传工作还是应该……
　　“……我们的目光不应该简单的放在看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上，而应该上升到关注与思考，这样的思考就需要我们站在各个角度、各个位置，一定的高度从地域背景、历史背景、战略性的发展层面……不光要找到存在的问题，更要找到解决问题的思路……”
　　纪增新一个姿势保持了很长时间，眼睛不眨，耳朵竖着，生怕漏听了什么。这个观点很有新意，不光是看到问题、反映问题，还有思考与思路，还要站在一定的高度，这可不是一个电视台就能办到的事，更不是一般的记者随随便便就敢说出口的……依他对雨虹的认知，这还真不是她仅仅为博这个位置信口开河，她一定是进行了初步的探索有了可行性的方案。他不禁再次对台上这个女人刮目相看，有谁能相信，她是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农村姑娘啊，她这是要续写传奇啊……
　　今天这个竞聘会真是太让他意外了，他知道这几个人能干有想法，但没想到这么能干这么有想法，简直是太出乎意料了。他来回动了动坐麻了的屁股，喝了口水，想去上个厕所又觉得还能憋会，然后严阵以待的等着要上台的第三个竞聘者。
　　和往常一样的棉衫麻裙，青蓝搭配，随着身体的摆动轻轻摇曳。一头黑油油的头发随随便便编成个大辫子垂在背上，额前散下几绺碎发别在耳后。脸色白皙眉眼淡淡，修长的脖颈如天鹅般曲出一个高贵的弧度。乍一看朴素平凡，但只要一走得近点就能感受到一种雍容雅正的气度，再要往前凑，就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隐隐随行。
　　纪增新暗想，同志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比喻太形象了。
　　钟毓仙气飘飘的“飘”到台上，轻启朱唇：“我今天走上这个演讲台并不是为了要竞聘什么副台长，只是作为一个工作了十多年的电视人，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传递一个电视节目在当代发展中所起的不可忽视的作用——《文化的力量》。”
　　这个句子有点长，后面有人在小声的嘟囔，“不想当官还来费这个洋事干嘛，谁信啊！”“就是，谁信啊？”
　　纪增新低低的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后面的议论声立刻停止了，赵忠德有些尴尬的端起水杯来喝了几口水。
　　钟毓也是台里的一个传奇，如果说雨虹是“野玫瑰”，那她就是“月光百合”了。当今荧屏上热闹的题材那么多，可啥冷门她做啥。纪增新听过她的一个故事：当时据说是来头很大的她一来时，台上领导想让她担任新闻主播，这可是整个电视台最露脸的岗位了，没想到人家一口回绝：我不太喜欢政治类的东西，而且我这形象也和新闻主播相差甚远。想让她去年轻人们最喜欢的收视率最高的《流行金曲》，她也摇头，我对流行的东西不感兴趣。后来又给她推荐了几个当红的栏目，可都被她谢绝了。领导想拍马屁没拍上，最后没办法了：那你先熟悉熟悉环境，想干啥就干点啥吧。那意思就是干不干随你吧，工资照给就行。
　　没想到两个月后她自己竟捣鼓出一个《经典电影赏析》，都是外国电影，那分析之精辟，资料之翔实，展示之细腻，制作之精美……据说当时审片时主编都震撼了，这水平可与中央台相媲美了，一下把咱这个市级电视台的档次拉上去了……结果人家云淡风轻的来一句，这是我在国外留学时的主攻专业，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播出时还怕这么有深度的节目太小众了引不起什么影响，没想到却在这个城市的高学历年轻人中形成了一股怀旧的小风潮，城市晚报上还专门给她设了个专栏。
　　可就在这个栏目越来越红、连接广告都要精选到与节目风格相匹配的时候，钟毓却停了这个节目，理由就一句话：通过这两年的亲密接触，我觉得咱们当地的历史文化更值得挖掘。新节目上马后叫好不叫座，虽然在国家省里获了几个奖，但影响力和收视率甚微。而且她做节目讲究精良细腻，拍摄制作周期长，用工用时多，出片慢，单是这人工车马费、资源占用费就让台里苦不堪言。领导委婉的跟她提过这个问题，但人家表示费用可以自掏腰包，但节目质量不能降。领导哪敢让她自掏腰包喔，只能这么半死不活的撑着。没想到不久后其中一期节目《青瓷》竟然在一个国际纪录片大赛中获奖，连带着泱州市和整个泱州陶瓷都引起了国际影响，省里市里领导高度重视，还说要进一步打造泱州的文化名片……
　　现在台里专门为她成立了工作室，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节目，也是意欲把她打造成泱州电视台的一张“名片”。
　　台里的人都嚷嚷着她有背景，但这个背景到底是什么有多深就没人说得清了。反正，这么多年来伴随着她的特立独行，“背景说”也越来越神秘了。而且，台里还有一种舆论，那就是她和雨虹无形当中的高下之分，明里暗里的“一姐”之争……
　　“一部《北非谍影》让全世界知道了卡萨布兰卡，一部《罗马假日》让罗马成为了浪漫爱情的邂逅地，一首《大阪城的姑娘》让大家知道了大阪城，一首《乌苏里船歌》让人们知道了赫哲族，一部《青瓷》让世人关注了泱州，文化的传播没有国界种族的界限，文化的力量巨大而不可估量……”
　　赵忠德歪过身子凑到纪增新的耳朵边压低了嗓子说：“好不容易劝说她同意来参与一下，我觉得参与的人多一点更能显示咱们的公正性和公平性……”
　　纪增新点点头表示附和。
　　“一姐、一姐，一姐、一姐……”钟毓讲完了往下走的时候，台下一个区域响起了有节奏的呼喊声。和雨虹一样，钟毓和她的节目在台里也有一簇拥趸者。走到半路的钟毓又折回台上，脸色淡然的说：“我不是什么一姐，也不想当什么台长，我只想好好地做点节目，把咱们泱州的历史文化介绍出去。”
　　这突如其来毫不婉转的直接和率性，赵忠德脸上有点挂不住的意思，连忙宣布下一个竞聘人员上台。。
　　又是一阵热闹的掌声，还带着顽皮的哄笑声和口哨声。纪增新定睛一看，只见刚从记者提升为新闻部代主任的大家暧称做“大雷子”洪雷和人称“冷面杀手”的技术部主任冷风两个人一高一矮勾着肩膀迈着顺拐的步子滑稽的上来了。底下都快笑翻天了，上面两个人还都一本正经的板着个脸。洪雷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性格豪爽、嫉恶如仇，干起活来又粗中有细，有股子“片不惊人死不休”执拗劲，又称“洪三郎”。原来是雨虹的助手，这最近刚开始“独霸一方”。冷风是南方人，名牌大学毕业，台里的技术权威。长的细皮嫩肉白白净净，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典型的“工科男”，平时惜字如金，就是说也是慢条斯理、斯斯文文。只是那吐出的字来，能让你大脑暂时停止工作，三伏天里也能感受到冬天般的寒冷。一般来说，脑子不太够用的都对他绕而远之。
　　“领导叫我们来露脸，”“大雷子”上来就是一声吼。
　　冷风则是一脸的事不关己——“竞争台长没保险。”
　　“资历短来水平凹，”大雷子跟武松打虎似的上蹦下跳，连说带比划。
　　“一上台来就开挂。”冷风还是一张超然物外脸。
　　“不过在这把决心表，不管谁干上副台长——我们都跟在后面使劲跑。身为媒体电视人，敢叫泱州天下闻！”
　　一人一句，一热一冷，一动一静，还押着韵，带着表演，特别是最后一句，两人一前一后一伏一起，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造型。后面有人边笑边咋呼“肚子疼”，还有的说“眼泪都出来了”。赵忠德面上有些尴尬，悻悻地刚想站起来制止，可一看纪增新也笑得一口水差点喷出去。
　　在大厅最后一排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身影没有笑，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眼神冷冷地看着台上，特别是在雨虹演讲的时候，那眼神冷的都已经结成冰化成箭锐利的朝台上射去，台上的那个人在她脑海里已是万箭穿心，轰然溃败。没等那两个活宝表演完，这个身影就如幽灵般转身消逝了。大厅里赵书记洪亮的声音在飘荡，“今天的竞聘演讲到此结束，竞聘结果在台领导商议之后将尽快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