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竞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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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
初秋的泱州，天出奇的高，出奇的蓝，空气出奇的通透，阳光毫无遮拦的洒下，明晃晃的扎眼。幸亏还有几坨大朵大朵的白云时不时的飘来飘去给嚣张的太阳偶尔捣个小乱，让一直受着强光刺激的眼睛能稍事休息一下。
在泱州市标志性建筑——泱州电视台的23层大楼上，纪增新从一上班就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窗外的世界。自三年前这座大楼建成他搬进这件办公室的第一天起，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有事没事的站在窗户跟前往下看：那条宽阔的大路是市区的最主要的大街——泱风大道。这里是距今三千多年前的泱国故都，是近现代著名的重工业城市，还是江北有名的“瓷都”。既有丰厚的历史底蕴，曾经也有过雄厚的资本基础，还依托瓷文化盛产了一大批艺术大师，尽管今天已渐渐的在各种新潮流的冲击中遗珠蒙尘，但却依然让很多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为之骄傲。所以当后来无论是道路商品化时有公司甩下重金想改叫“致林大道”、“盛大通途”还是有当政者嫌不洋气欲改叫什么“南京路”、“北京路”，都被市里的老学究们上书驳回。在他们的不断呼吁上书下，街道两边还修起了古香古色的景观栏，镶上了一些有历史意义的典故石刻，政府和他们都意欲通过这种方式让这座在现代社会发展中慢慢落寞下来的历史古城重新丰厚起来。
只是，当拓宽了一次的街道再次被南来北往的汽车堵得死死的时候；当景观栏和石刻被脚步匆匆无暇顾及的行人冷落的缺砖少瓦布满蜘蛛罗网的时候；当路两旁的高楼大夏和精品店铺越来越让人看不懂的洋气的时候；哦，现在说“洋”都土了，应该叫“潮”，还有，特别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差不多有三百六十天都充斥着一种叫做“霾”的新鲜物质的时候……
关于这一点，纪增新在这高楼上看得特别清楚，能隐约看得出底下车辆的颜色为轻度霾，看不清颜色是中度霾，连车都看不清，只看得见乌压压的一片的时候，那就是重度霾了。去年还出现过几次超重度霾，往下灰蒙蒙的一坨一坨的，啥都看不清，光看着就让人感觉呼吸困难，更别提真正的置身其中了。街上的来往人们都捂住口鼻脚步匆匆，厌恶的模样似乎连自己都忘记了正是人们自己把环境变成了今天这样……
这也让纪增新经常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他现在站在的位置不是从地面上一点一点垒起的，而是像《西游记》电视里看到的那种空中楼阁一样在半空中，哦不，应该说是在看似仙气实则雾霾的缭绕中突兀的生长出来的，让他对自己脚下所踩的这方水泥建筑，甚至是这块土地，都严重失去了安全感……怪不得最近台里接到的投诉热线中观众反映最多的都是什么环境治理、空气治理，宁愿这座古城别那么丰厚了，只要能清晰一点，清静一点，清亮一点，清透一点……
像今天这天，那就是几年来都未面世的稀世绝品了。
“当当当”，轻敲几声后门被推开，办公室主任高庆涛进来请示：“台长，参加竞选的选手和嘉宾观众们都到位了，您看是不是现在开始？”
恍惚的心神好一会才归位，纪增新一看手表，差五分九点，“走走走，马上开始。”
年龄也不大啊，才五十刚出头，怎么脑子就开始不管用了，想问题老跑神，今天这么重要的大事件因为这难得一见的好天又给带分神了。纪增新一面走一面命令自己赶紧把精力集中起来。
一号演播大厅里八百个座位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坐满了一大半人，LED背景屏上“泱州电视台业务副台长竞聘仪式”几个大字闪闪发亮。台里手头上没有要紧工作的员工都来了，正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讨论个不停……还有几十个特邀的社会代表人士，也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期待着这泱州电视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幕。
“我说，这还来真格的啊，翻来覆去就那么两个人，直接公布不就行了，还用得着弄这么大的花里胡哨的花架子吗？”
“那能一样吗？竞聘，这是新时代的产物，代表着从下往上的自由生长，多激励人，别说在咱台里面了，就是全市这样的人才选拔也是第一家，你没看今天还来了一些观摩的领导吗？”
“我的意思不是在于什么形式，而是不管怎么选，能干了的不就那两人嘛！”
“那倒是，我也想干呢，可也得干的了哇！”
……
和他们看戏般心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选手席上的五位竞选人，坐在最靠边上一位正当壮年的男士进入低头冥想状态；紧挨着他的两个看起来要年轻一点男士则一副嘻嘻哈哈模样互相嬉闹着；嬉闹声似乎影响了他们旁边一位正在看书的娴静女士，女士被他们惊扰了也不生气，索性放下书来和他们一起说话，微笑着的柔和侧脸知性优雅；热闹的气氛引得坐在另一个边上的女士微微侧头，目露电视主播的职业笑容，看似不经意的余光却像网一样越过眼前这三个人快速的撒出去又快速的收了回来。
主持会议党委书记赵忠德在铺垫了一大堆目的意义指导思想之后，终于宣布竞聘演说正式开始。这次竞聘的职位有两个，一个是经营副台长，一个是业务副台长。第一个走上演讲台的是刚跳出冥想状态的广告部主任顾力波，他竞聘的职位是经营副台长。
现在的官方媒体，明面上还是“喉舌”，但财政拨款却是逐年减少，能够个基本的办公费就不错不错了，而电视这个行业又是高投入高装备的营生，不说别的，一台摄像机就得十几万块钱，所以这经营创收却是不容置疑的摆在了生死存亡的位置上。这么大一个单位的人要吃要喝要转动起来，没有经济这个基础啥都趴窝。好在现在的创收形式还算不错，电视台的公信力影响力让各路商家都挺看重这个平台。但尽管这样，这个经营副台长却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首先你的懂经营、思路活、有手腕；再次还得关系广，有人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得能拼，说白了就是能喝。用顾力波自己的话来说，这些单都是我拼了胃的喝出来的，你们的工资奖金都是在酒里泡过的，夜总会熏过的，不信你闻闻，上面是不是一股酒精的糜烂味……
话是狂了点，但还真是这么个理。所以尽管台里有不少人看不惯他，说他狂，眼红他天天阿哥阿妹，顿顿胡吃海喝，嫉妒他油水多，全身上下尽名牌，那点工资还不够他那宝马喝油的……但真要换了他，却是万万不行的。不管咋说，这也是个人物，老子是曾经的市工商局长，现在虽然退居二线但余威还在，从小纨绔子弟长大，后来又在部队里摔打了几年，有格局、有胆识，人也大气，他吃肉，大家还能跟着啃点排骨喝点肉汤，要是换了别人，估计就得喝清粥了。但就是他那副“老子就是喜欢你们这幅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还必须捧着我”的吊拽样子，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
平时总一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样，今天却正经起来了。一身簇新的藏蓝色西服，雪白的衬衣，还系着一天暗红条的领带，头发也是刚理过的，毛渣渣的竖竖着，看起来还挺精神的。
纪增新身后传来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调笑声。
“切，这大力水手今天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穿的跟个新郎官一样？”
“看惯了他平时一溜歪斜那样，这一正经起来还看着不适应呢，好像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这马上就要成为副台长了，高级管理层呢，还不得快起领导范跟咱这普通老百姓划出个界限来？”
“你说他捂这么厚热不热？我看那白衬衣都贴身上了？”
“能不热吗？刚入秋，男人们都还穿半截袖呢，咱女人们怕冷的也就早上晚上的加个外套。这还是没开多少灯呢，要是开全了，妆都能花了……”
“他又不是主持人，还化妆？”
“你没看出来啊？化了，今天全程录像，别人不知道咱干这个的还能不知道，不化点妆这脸上能看吗？”
“呦，还真是，这花孔雀开屏，是指望再找个媳妇呢，哈哈哈……”
“就人家这条件还用开屏，只要他一松口，保险这队立马排到二里外……”
“行了行了，都闭嘴吧。有本事上台说去！”赵忠德回过头来低声呵斥道。
“知道了知道了。”几个人相视一笑，吐舌头做鬼脸的闭上了嘴。刘书记平时就是个和稀泥的弥勒佛，她们才不怕他呢。
虽然自信没有竞争对手，但顾力波还是做了精心准备，从怀里掏出一摞稿纸，一看就是手写的。但也因为这个职位对他来说毫无悬念，所以台下有一半的人都在忙着交头接耳小声评论，没几个认真听他在讲什么的。
纪增新听得很认真。凭心而论，他还是真挺欣赏这个年轻人，除了虚张声势的狂妄和为人诟病但却没有一点实据的作风问题，其实这小子是个非常有想法而且思路开阔工作大胆的人。有人来给他告状说他整天拿着公家的钱以学习为名四处游玩，到处吹嘘全国各地电视台哪哪都有他的朋友，认识多少明星大腕，声色犬马，油腔滑调，一点没有咱们新闻媒体人应有的浩然正气。但纪增新知道，当今这个时代已不是闭门造车坐井观天的时代了，电视也不再是纯粹的传递信息我说你听的单行道媒体了，眼前的荧屏上看起来声势繁华，但这繁华却如空中楼阁一般虚无缥缈没有根基，不知怎么的，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股这个行业危险的气息……
看来他的预感是对的，因为有这样预感的不是他一个人。台上的顾力波正在说：“随着电脑的普及，各类信息来源渠道的增多，看电视已不再是人们唯一和主要的选择。特别是年轻人，看电视对他们来说是OUT，上网才是时尚……现在的广告客商也很专业，直接告诉我们要做就做软广，做硬广那叫没文化……还有人叫咱们什么‘ΧΧ药店电视台’……”
说到这里底下一阵哄堂大笑，别说外边人说，他们有时自己也拿这个开玩笑。纪增新嘴角也跟着抽了抽，每次市里开会，他都要被那些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们明明暗暗的嘲笑一番，有次连冯市长也跟着起哄，“你们电视台可是为咱们市的卫生健康事业出力不少啊，天天卖药，还吹的那么管用。我这老寒腿啊一到冬天就犯病，改天你行使个特权，给我要两贴来试试，我不白要，给个优惠价就行，我要是贴好了，也到电视台上给你吆喝去。”弄得他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后来他专门找到冯市长解释，不卖不行啊，单位要运营，这么多人要吃饭；再说也不光我们卖，全国各地的电视台都在卖。其实那药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虽然治不好病，但绝对吃不死人……
冯市长语重心长的说，你们这是在拿着电视台的公信力开玩笑啊，还是好好琢磨着在节目本身上下功夫吧……
台上的顾力波话锋一转，“下一步的广告经营要在我们电视台自身上做文章，比如利用我们的平台优势和资源优势做活动，办学校，接演出……天下广电是一家，经过我前一段时间的考察，我们还可以和别的城市电视台搞联盟，资源互通、市场互联，利益共享……”
这些也正是纪增新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思索的问题，没想到还是这小子灵头，早已想出对策来了。他赶紧直起身来翻开本子往上记，可这小子一套一套的说得太快，不等他记下这条，他已经快把下条说完了。他懊恼的放下笔，算了，不记了，反正都录了像，以后可以随时看，再说还可以让他专门整理一份送来嘛。哎呦真是，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还看啥记啥？以后都是这小子的事了，让他慢慢干去吧，自己只要把好关不让他蹦跶得太出格就行。想到这里，他心下一松，丢下笔，继续把身子放松的倚在椅背上。
“……我只要一想起咱们电视台还有那么多创新的事等着我们去干，就觉得心里有使不完的劲，每天早上都让梦想——的尿，憋醒！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
装了半天的正经终于在最后一句上破功了，台下笑闹声、巴掌声，还有口哨声此起彼伏。顾力波跟获胜的大将军一样迈着八字步，挥动着个两个手臂，左边三点头右边两点头的走下台来。
通过眼睛的余光，他看到台下第一排的纪增新露出了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嗯，这是他熟悉的表情。同时另外一个人的表情他也尽收眼底——面无表情的表情，这也是他熟悉的表情，尽管明知一定是这样，但心底里还是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失落，脸上的搞怪表情更加灿烂了。
赵忠德站起来说了三遍“静一静”大家才安静下来，“接下来进行演说的是新闻中心评论部主任雨虹，她竞聘的职位是业务副台长。”
高跟鞋踩到木地板上的有节奏的“哒哒”声通过麦克风低低的在大厅里环绕。一身剪裁修身面料挺括的宝蓝色薄尼中袖铅笔连衣裙，一枚造型夸张又不失雅致的镀金镶嵌水晶的花朵胸针，微卷的短发吹成干净利落的“新闻头”，脸上化着端庄大气的“电视妆”，高挑挺拔的身姿，微微扬着下巴的脸庞带着家国天下使命感的情怀，双手斜握着一卷手稿，脚步稳健犹如电视里新闻主播出场一般的走到了演讲台前。
这张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脸，方正有余而柔润不足，两只眼睛距离有点宽，鼻子有点高，嘴唇有点凸，反正单拆开来哪哪都不好看，如果不化妆扔大街上就是普通一路人，但是呈现在大屏幕上的这个人，不用说话就让人感觉到她眼睛里的面闪耀的锋芒。
现场出现了短暂诡异的静场。一个人的气场可以强大到如此程度，在整个泱州电视台里这是独一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竞聘（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