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的第四弦》月**掬

2、哭泣的玻璃鞋

　　在那场丢盔卸甲，层层褪变的奔跑中被遗落在草地上的玻璃鞋，哭出了谁的眼泪？

　　N年前，苏苏对我说：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所以我一定要嫁给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一年前，苏苏对我说：小薰，我发誓我一定要嫁给高木桐，因为他一定会有一堆情妇，所以我要养一群情夫。苏苏的感情，就是这样在小薰的见证下成长起来的。
　　我十三岁那年认识苏苏，那时候苏苏是个美丽的人见人爱的小公主，我是个离家出走的野丫头，八年后，我和苏苏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苏□□升系花，我荣升系花的跟班，在她有幸遇到桐或其它帅哥的时候第一时间送去她的战衣，一只两千多块的化妆盒。很多人曾高深莫测地描述我和苏苏有种两生花般的神秘关系，可是我自己知道不是事实不是那样的，苏苏就是苏苏，用自己的美丽追求俯手即是的幸福，小薰永远是小薰，冷静地看着别人幸福，然后转身走开。
　　苏苏迷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我提到我见到了这个自负的世家子弟的时候，她几乎所有的美丽细胞都在增生，我用脚趾都能猜出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小薰，你一定要帮我和桐创造机会，我一生的幸福全靠你了。”
　　“苏苏，我劝你还是不要追那个人，他和你从前那些男朋友不一样，你可能抓不住他，会受到伤害的。”
　　苏苏听了我的话，柳眉倒竖：“喂，小薰，你还记得吗，八年前要不是我帮你还了偷包子的钱，你要么是进少管所，要么是让卖包子的乱棍打死。”真是没有创意，这句话她这几年频繁地使用，让人想感恩代德都没有了兴致：“那个桐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一定要当他的女朋友？”
　　“你是笨蛋吗？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你到学校里随便找一个女生问一下，她一定可以给你讲出一千个理由来。”
　　“喂，夸张了吧，我的数理逻辑中不存在你这种荒谬的假设。”
　　“帅，对不对？酷，对不对？有钱，对不对？有势，对不对？还有海外关系，了不了？还有啊，你听过没有，如果嫁给他，将来很有可能与日本王妃平起平坐呢？”
　　我终于把埋在课本中的头抬起来看了她一眼，说：“那又怎么样？跟日本王妃坐在一起有什么好，你不怕到时候有人逼你去参拜靖国神社吗？”
　　苏苏一时语塞，有点恼羞成怒：“喂，小薰，你记不记得你八年前……”天啊，我的头皮都快麻掉了。都是自己的错，明知道对苏苏不能讲理，只能服从，却一再地想把她从邪恶的边缘拉回来。于是我低下头，听她第Z次阐述包子和少管所的辨证关系，然后微笑着答应为她和桐创造机会。
　　天知道，打死我也不会把苏苏送到那个桐身边，苏苏的头脑简单，比白痴仅高一级，那个桐如果进入了她的生活，可不会象现在那群围在她身边的蜜蜂，只怕会成为她生命中的撒旦。
　　下午没课，景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到琴房听他拉琴。景现在正在为他的第二场演奏会做准备，据说是要补救上一次在群众的印象中造成的坏影响，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其实是要为芷开一场演奏会。即使台下人如潮，可是聚光灯照射下的他只为空气中的芷而拉琴，是这样吧。
　　抱了一堆零食来到琴房。小提琴的声音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痛苦的感受，可是我还是无法拒绝电话那头景的声音，或者说我其实很期待，期待看到那个优雅的身影，微侧的头和狭长的眼，眼上长长的眼睫，期待着看到这个不说话的时候也象说尽了世间最美丽的语言的男孩子。即使我被薰香的气味重重包裹，只要看着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一拉就是三个小时，拉舒曼，肖邦，拉帕格尼尼。我傻傻地望着他，嘴不停地嚅动着以缓解耳膜带来的心灵的震颤。这期间阳光从西边窗子的第一格移到了第三格，从明媚到昏黄。一种光线暗淡带来的孤独包裹着我，我垂下了头。是因为孤独吧，景，你是因为承受不了这种长时间的静谧带来的孤独才约我来的吧。你会允我和你一起伫立在这孤独中，我真的很高兴。琴声突然停止了，也中止了我所有的胡思乱想。
　　“很闷是不是？”他望向我，问。
　　“不会，不会，怎么会。”我傻兮兮地用力摇我的头，虽然香薰的气味让我很不舒服，虽然莫明的孤独感让我产生一种颓废的情绪，可是有景，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放下琴，走过来，在我的对面坐下，说：“你知道吗，从前芷就喜欢坐在你的这个位子上，可是她听我拉琴时从来不会吃零食，就这样坐着。”他说着把手放到了椅背上，然后把头放在手臂上，那是个慵懒的猫的姿势，他边做边笑了，“就这样，好象很累的样子，然后就会让我给她买饭吃，很赖皮。”
　　我终于懂了，景会约我来，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和她谈论芷的人。心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不清喜欢还是讨厌，可以那种孤独感却消失了。我还是无法走入景的孤独，算了，他能让我倾听他就好了。哈哈哈，笨蛋小薰在心中大笑三声，没事了，我会很高兴和他谈起芷，因为我喜欢他们两个人。
　　景去装琴，说好带我去吃饭。好啊，看看平时芷吃什么。为了景，去吃芷吃过的东西，我还会说我喜欢吃，然后在心里哈哈哈，大笑三声。
　　我走到窗边，划着窗子茫然地看窗外，老实说，心情一点也不好。咦，那个打扮得象埃及艳妇一样的人是谁啊，我用力盯了三分钟才确认，那个人是苏苏。她干么那样打扮，真是蠢死了。然后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桐从一侧走来，黑发，巨大的墨镜，从高处看更显得卓尔不群。苏苏立刻象一个花蝴蝶一样飞扑向他，然后两个人相携走开了。
　　他们要去哪里？
　　“在看什么？”景走过来，也向窗外望。
　　“景，我看见桐了。”
　　“哦。”景也看见了桐和苏苏，没什么感觉地把头侧开，淡淡地说：“又换新床伴了。”
　　“什么？你说床伴。也就是说他们会那样那样？”
　　“有什么奇怪吗？都是成年人了。桐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人，总会有女孩子投怀送抱，他又一向是来者不拒。”
　　“唉，你说话很不负责任。是成年人就可以随便那样那样吗？那和野兽有什么两样。”我对着景大声咆哮，然后在景错鄂的目光注视下，飞奔出琴房。不可以，一定不可以是苏苏，我一定要去阻止他们，苏苏该有一个忠诚的守护者，而不是成为一个谁谁的床伴。
　　可是该死的，琴房在顶楼，我把时间耗费在了一层一层的奔跑中，当我跑出楼门，眼前是一片秋黄，淡淡的风，淡淡的云，悠闲来去的学生。苏苏和桐存在的痕迹好象昨日黄花，早已消失无踪了。

　　我一直在苏苏的家里等她回来。苏苏的爸爸和妈妈在国外工作，她自己住在这栋英式的老房子里，想要发泄，就在房子里大叫大骂，没有人会听到。可是苏苏的发泄方式常是电传我过去，和我讲一大通我超不喜欢的八卦新闻，然后用包子和少管所逼我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
　　我知道，她孤独，和我一样的。
　　苏苏凌晨三点才回家，步履绵密，象一只猫。看她的第一眼，我就确定那件事毫无悬念的发生了。她依然是盛装，可是从前全身散发出的战斗力再也不见，就象一个被人攻陷的堡垒。
　　那晚，我抱着她，两人蜷在她小小的公主床上，我已无话可说，可是她却很兴奋，一直讲着一些关于幸福的事。可是我深刻地预感那些幸福其实是一种虚幻。
　　“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我知道他爱我，一定是这样的。小薰，桐爱我，桐会爱我。天啊，我觉得我快死了。这一刻就死掉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桐爱我。小薰，他爱我，这我所有的梦想，只要他爱我。你知道吗？小薰，我从前说喜欢他是因为他的权势，其实不是的。我要给你讲我为什么会喜欢他，小薰，你要听吗？要听吗？”
　　“我要听。是怎样的？”我尽力回应她，帮她一起快活。
　　“还记得我那台老爷车吗，半年前春假的时候我一个人开着它去春游，可是半路上它坏掉了，我在路上截车，可是没人肯帮我，我快要急死了。你猜最后是谁帮的我？你快猜。”
　　“是桐吗？”
　　“猜对了，就是桐，你们学理的就是聪明。他帮我修车，喂，小薰，桐帮我修车。那时候他距离我好近。我看到机油溅到了他的脸上，墨镜上，他摘下了墨镜，看到了他的眼睛。好多人说桐是因为脸上有疤才带墨镜，才不是，他的眼睛好漂亮，象小孩子的眼睛，我知道，有这种眼睛的人一定心地善良，我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他的。”
　　有一双小孩子的眼睛，善良的人？没想到苏苏也会想事情，而且说得好象还很有道理，我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个样子，你不怕桐误会你是个很随便的人吗？”
　　她好象困了，声音开始有些含混：“一定要这样啊，你不知道吗，桐从来不和乖女生交往，我就是要他以为我很随便，然后一点一点地让他知道，我是个乖女孩，苏苏是个很乖的女孩。”
　　“你知不知道这叫做玩火？”可是苏苏已听不到我的话了，她沉沉睡去，曙色中，脸上的皮肤象白瓷一样。没办法了，但愿桐会珍惜苏苏。我希望看到一场美丽的圆舞过后，王子为一个乖女孩穿上漂亮的玻璃鞋，我喜欢童话。
　　可是童话终究是童话，只能出现在中世纪那一堆有着洁白尾翼的笔下，无法在现实中与平凡邂逅。那晚之后，桐没有再和苏苏约会，很显然，他只把苏苏当成是一夜情的玩偶，那种对他投怀送抱的随便的女人。苏苏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可是她仍然和我谈论着桐的那双小孩子一样的眼睛，她说她确信自己是学校里唯一看到过这双眼睛的女生。我知道这是苏苏心中残存的唯一的盾甲。
　　“再过两天是就是校庆了，桐会组织一个舞会，邀请他所有的朋友参加，他们都是学校里最优秀最高贵的学生。小薰，你看着吧，舞会上我一定是桐的舞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他有多爱我。”
　　你该做的是在舞会到来之前找一个更优秀的男人做舞伴。这句话在我心头盘旋了好久，可是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一点意义也没有，苏苏一定不会听，虽然它也许就是真理。
　　校庆的前一天，我意外的接到了景的邀请，他请我做他在桐那个舞会上的舞伴。当时我正在收拾吃剩下的零食，听了他的话就抱着一堆榛子壳发呆。“他们说一定要有舞伴，你帮我一下吧。”他又说。
　　“哦，好，没问题。那个还没有人来邀我，就便宜你好了。”我因为措手不及，所以有些胡言乱语。
　　他笑了：“你在讲什么，你是东西吗，还很便宜。”
　　“才不是这个意思。”我大叫。他没有回话，转身提着琴离开，边走边说：“我会为你准备礼服和饰品。”看着他越走越远，我突然哀伤地感到，我和苏苏是一样的愚蠢，我们都相信童话，而且喜欢坐在一个光秃秃的半山腰，不上不下地看着流云慢悠悠地从头上飘过。
　　景送给我的礼服简约而淡雅，是我喜欢的款式，摸着礼服上的蕾丝花边，我陷入了一种虚幻的幸福中，心中想着，或者，我在景的心中会有些些不一样，与其它女孩子的不同，在没有芷的世界里，我是景的一个很特别的朋友。苏苏两天没和我联络了，我也没有勇气打她的电话，我怕听她哭。
　　当我和景走进周年舞会的会场，我看到的一切都证明我所有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桐的舞伴不是苏苏，而是我们学校艺术系的学姐，一个很高雅大方，有许多梦中情人的一个女孩。完了，我哀伤地想，今晚我将成为苏苏怨火下最大的炮灰。
　　桐看到了立在景身边的我，然后走过来，用那双墨镜后边的眼睛有些夸张地对我上下打量：“喂，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他的态度其实应该称为非常友好，可是我心中对这个在舞会中都带墨镜的男人厌恶之极，就皮笑肉不笑地说：“是衣服漂亮。”不想景回头扫了我一眼，然后竟说：“你是真的长的很漂亮，不然我干嘛约你过来，想来丢脸吗？”
　　天啊，这是景在讲话吗？他还在笑，和桐一起开怀大笑。哦，看来桐真是他很好的朋友。就在我错鄂着不知如何回应他们的取笑时，礼堂里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下来，然后我看到一身盛装的苏苏正缓缓地向这边走来，缓缓地向景走来。她的衣服真是夸张，是中世纪的女士在舞会上穿的那种裙摆极大的公主裙，裙摆扫过，方圆一米让人无落脚处。她的头发高挽着，脸上的妆化得没有一丝瑕疵，步履轻盈，就象苏菲玛索正掌着流莹小扇步入俄罗斯灯红酒绿的家族舞会。
　　桐想必也知道苏苏的目标是他，转过身，笔直地立着，从他那绷紧的背脊上我可以感到他非常不快。
　　苏苏来到他的身边，仰起了她的脸，一脸的微笑：“桐，开舞会怎么不约我？你不约我，我只好自己来了。”
　　“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不约你来当舞伴吗？因为你说谎。”
　　血色很快从苏苏的脸上褪掉了，让我好象看到了一个日本歌舞伎町的演员。
　　“如果当初我知道你是第一次，我碰都不会碰你。”
　　桐的声音不大，可是礼堂里已静到一根针落到地上都会听到响声，所以相信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立刻，我强烈地感觉到礼堂里开始弥漫一种另人生厌的气息。这个该死的，他难到没有学会应该尊重人吗？
　　苏苏被这句话打掉了所有的自信和勇气，转身逃逸般的跑开了，那白色的礼服象一团洁白的云，被狂风瞬间吹遁去。苏苏……。小薰在这里。我立刻追了上去，奔跑中把目光向桐投去：你会后悔的，你这个半兽人。他的目光藏在墨镜背后，高深莫测地尾随我。桐，你一定会为你的话负出代价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十三岁那年，一个很美丽的夜晚，窗外有不让我害怕的美丽的月亮和夜色。我终于忍受不了那个人的琴声，一个人偷偷逃出了家门。几天后，我成了城市中一个饿得几乎要死掉的流浪汉，可是执拗的性格让我即使死掉也不肯回家，终于我把我的手伸向了一只不属于我的热包子。
　　细想想，我很有成为一个女痞子的特质，我单亲，叛逆，倔强，而这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定会成为一切新生活的开始。可是苏苏那个时候出现了，梳着两只小辫子，穿着一件美丽的公主裙，睁着一双纯洁的眼睛，对我说：“喂，小脏孩，你想吃包子吗？不可以随便拿，我请你吃吧。”
　　于是，八年后，我还是个乖女孩。苏苏有时确实让我无法忍受，可是她就象我的肉中骨一样，成为小薰唯一的亲人。
　　舞会的第二天，隐泣了一晚之后平静下来的苏苏决定，她要出国留学，到她爸爸和妈妈的身边去。很好啊，这样子比较好。我忍着心中骨裂般的痛楚微笑：“我赚够钱就过去看你。”她盯着我，突然一把抱住了我：“真想把你也带去，我再遇到帅哥没你怎么办？”
　　我的泪顷刻滑了下来，我说：“那你就给我打电话吧，我出电话费。”
　　苏苏一周之后坐上飞机离开了，她对着我微笑，眼中是对新生活的期待。我望着那空旷的天空中那杳然远去的银雁，又感到了小时候那种无助的死境。只有我一个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了。香薰的气息任是多么宽阔的天地也会充滞膨胀，无孔不入。我今年二十一岁了，这个年龄是我母亲去逝的年龄，是我的朋友苏苏离开我的年龄，是小薰一无所有的年龄。